谱子摆好,乐器拿稳,众人却久久不见指挥上台。
原因不明的安静里,逐渐有人开始窃窃私语,更有扫兴者朝舞台发出嘘声,发出怪喊催促。夸张饶舌的地道方言里夹杂着咳嗽声、呕痰声,好好一座殿堂顿时沦落成了腥臭鱼市,鸡鸭农场。尽管有人出言制止,却只是让不满抱怨再度激化,怨声迭起。
独立包厢没受波及,可下方排座就不好受了。
“首场全城免费且不限观看人员,就会造成这种不尽如人意的局面。是我们莱特任性妄为的决定给您添麻烦了。”全剧院视野最佳的三号包厢,霍子鹭率先向另一位贵宾致歉。
眼睁睁看着自己剧院在被糟蹋边缘,林威廉却不为所动。
“没有的事。比起因循守旧抱着古董坛子等发臭,安士白更乐于尝试新事物,愿意看到利大于弊的改变。由霍先生你引荐的人,我还是信得过的。”他回答道。
像完成规定任务相视一笑,两人同时将注意力转回大舞台,假面后的面庞因面无表情发冷。
说起来,这还是他们第一回独处,氛围不冷不热,疏离恰到好处。
为打发等待时光,霍子鹭顺手拿起报纸阅读。
安士白剧院首现突破性演绎新作,福音还是祸殃
标题占据印刷版面的醒目王位,任谁见了都难以忽略,但由于安士白剧院保密工作一向到位,有关作品的报道内容寥寥无几,只反复描述不知作者的怪诞画报。
是福音,还是祸殃
他指尖划过那行文字。
对他霍子鹭而言,一个莱特莱恩的出现,到底又是福是祸。这是自那晚下棋后,他思考最多,也最摇摆不定的问题。
然而眼下的包厢里,有人比他更坐立难安。
下方人声鼎沸,喧闹声经拱顶放大已逼近高处包厢,林威廉几次改换坐姿,破天荒露出焦躁一面。
“汉斯和弗兰克到底在等什么之前排练时可不是这样的。”
“格帝辛学院出身的弗兰克”霍子鹭不禁接话道,“我早前就听说过这位桂冠指挥家,今天是由他指挥吗”
林威廉的肯定答复卡在咽喉,下意识挺直了身体。
嘘声稍有减弱,在众人或焦躁或惊奇的注视中,指挥终于从舞台侧方出现。
半人高的圆形光束跟随着他,照亮那身礼服与素色银面。
“欢迎众位赏脸,于此良夜,前来赴宴。”
青年圆浑声调,平滑又有力,前排观众席距舞台仍有一段距离。可神奇的是,座位上所有人都觉得那双眼睛仿佛在注视着自己。
“在表演开始前,鄙人出于对现世和作品的尊重,希望再多说一句。当然,我也准备好了鸡蛋和蔬菜蓝在那边,以供各位在不耐烦或不满时以最快的方式向我传达您的意见。”
顺着他指的方向看去,汉斯经理靠墙站着拼命擦汗,身边果真是满满一筐鸡蛋。
油光满面的胖经理与菜篮子,这对组合啼笑皆非。
台下观众顿时哄笑,连片而起,等待时的吵闹不快瞬间一扫而空。
因此,当年轻指挥,即择明从袖中抽出指挥银棍时,他们纷纷配合着闭嘴。
“我想说的是,接下来各位要观赏的故事里,一些东西,在现实是有着原型真例的。”
“就在这,这片土地上。或许它算是个无价宝藏,秘密线索就在我的曲子里,等待有缘人发现,借此飞黄腾达呢。”
聪明。
三号包厢内,两名专注的听众内心不约而同赞许。
在场客人不比以往,他们并非是对歌剧作品有兴趣,有的只是恰巧抢到位置凑个
热闹,有的是盯上这空前绝后的人潮,别有所图。
唯独一种事物,对世人有着一瞬间的致命吸引。
财富。
取之不尽用之不竭的金钱。
然而不待好奇心旺盛者追问,择明迅速转身。
与常规的开幕迥异,他没等帷幕升起,而是提前指挥着钢琴敲出间断重音,以一贯参杂笑音的腔调,道出台本首句。
“这是一个故事。关于一位妓女,一个画家以及诞自肖像的魔鬼,玛格恩特。”
从未有过的主题,从未听闻的旋律。
第一小提琴组琴手拉拽长弓,锯木式的短音演奏完美贴合了第二琴组的抒情长音,两相应和带出沉重鼓声。
那是引人不安的宣判仪式。
血色圆月背景下,衣不蔽体面容娇美的妓女步上露天法庭,她被判处死刑,因为欺骗、淫乱、以及最重的杀人之罪。
女声高歌悲哭,怆然泪下,挣脱士兵束缚奔向高台,反而控诉起在场人员。
无名妓女原是富绅家千金小姐,相传她家祖上曾与魔鬼达成协议,世世代代拥有取之不尽的金钱。
谁料天有不测风云,父亲失踪,家道中落,无力养活自己的她选择出卖肉体。
她美丽容貌,举止得体,更有着寻常妓女不具备的聪慧头脑,很快成为远近闻名的交际花,受多位大人物青睐。
那时她正受一名位高权重的领主宠爱,被接到对方身边作伴,是最受宠的情人。
人们无法阻止死亡来临,因神明责罚承受衰老诅咒,逐渐面貌丑陋,皮骨腐朽。你的容颜却是遗世瑰宝,可让所有遗憾消解。我将请来最优秀出众的画家,让他为你给世界留下最美的宝石
领主捧起她的脸允诺,如约找来那名画家,一个瞎子。
瞎子,看不见光,看不见色彩,走路拄着拐杖像只瘸腿公鸭。
他不赞叹妓女惊为天人的容貌,不理会好事家仆的嘲弄取笑。与她交谈,听她朗诵,却不像任何男人会为她倾倒,大献殷勤,冰冷宛若湖上掠过的水鸟。
怎会如此
习惯众星捧月,习惯了痴迷贪婪的注视,妓女不禁愠怒,暗下定决心要同这瞎子比试。
指尖若有若无的相触试探,打翻颜料后赔罪的欲擒故纵,屡试不爽的招数竟全部落空。
你是否愿意抚摸我的脸庞,好让你的画完成得更像我,不会叫阁下对你动怒
期限最后一日夜晚,犹如自暴自弃地认输询问,透露着些许善意。
双目失明的画家首次露出微笑,轻轻答复。
我认为这没有必要,玛格。因我记得你所有样子
曾被自己遗忘的真名,唤醒纯真年岁时的记忆,分别的青梅竹马就此相认,互诉衷肠,紧紧相依。
为延长相处时光,画家藏起已完成的肖像,无奈二人的幽会终究被告发,这对有情人只能相约私奔远逃。
可本应赴约之夜,画家却先遭人毒手,惨死家中。
鲜血溅满整面画布,像在玛格的肖像上涂满血色,干涸之后只剩一片幽黑。
谋杀罪名自然落在妓女头上,竖琴犹如微风顿起,充当和声渐入提琴合奏,昏暗舞台重回刑场布景。妓女分明掌握无数权贵把柄可以要挟,却被收买的狱卒毒哑嗓子,打断手指,无处申冤。
你们高高在上没有所畏,却无法阻止死亡来临,而我们永不消逝的爱将会造就不朽奇迹,看着吧,睁大你们的眼睛等着吧,传闻是否将变成真实
黎明之际,临终之前,妓女声嘶
力竭呼喊,撞向木桩香消玉殒。
事件渐渐淡去,领主的华贵宅邸照旧纸醉金迷,烛火灯下从不缺少绝美容颜。可这一夜,人群停止舞步,放下酒杯,目光汇聚门口的人影。
那是谁
那个罪人
是那被处死的污秽女人
管风琴发出震人胸腔的轰鸣,众人惊呼后退,看着美艳女人缓步走来。
她比已亡的妓女迷人夺目,身上犹如燃着烈火,灼烧理智与猜忌。她自称玛格恩特,相似却不同的名字。
她成为了新的名流交际花,成为了领主身边新的情人,可自始至终无人真正得到过她,反被她拿捏,玩弄于掌心。
追求者多如鹅毛,前仆后继。终有一天有人哀求询问,该如何才得到她的芳心。
一声娇媚叹息,牵动所有男人的心,她抬起纤纤玉手指向远方
在那,在太阳穿越的火荆棘丛,蝴蝶栖息的蓝色沙地,我知道埋着一处宝藏。珠宝多得能堆起高山,黄金融化可灌满湖泊,是搜刮所有国家都无可比拟的密藏
谁能得到它,谁就能得到我
指尖朝向着舞台东面,亦是指挥者最后收音摆臂的位置。
在没有伴奏的黑色背景里,一束朦胧微光照亮舞台角落,画家临死前的场景重现观众眼前。
他抚摸渐满鲜血的肖像,已预料到爱人即将迎来的悲惨结局。
他哀求上天希望庇佑玛格,却始终无声响应。
在男人绝望地注视下,染血肖像款款走出一道身影。
那是魔鬼,是披上貌美皮囊的邪灵,亦是爱上深情抚摸注视过她的画家的另一个玛格。
“我知我乃世间最是畸形之怪物,毒蛇恶狼见着我也要相形见绌。”
“但看啊。看看我,看看我,我能为您吞吃孽畜邪魔,好让您双手洁净如初。”
“但看啊看看我,看看我我能为您交付如镜真心,以供您双目清明无污”
女人吼叫,发出的竟是男女混杂的声线。
“告诉我你想要的,告诉我你希望的。”
画家用尽最后的力气,于魔鬼耳畔许下愿望。
灯光早已恢复如初,亮堂堂地照清每张脸庞。
最初,人群还呈现一种僵硬的麻木状态,眼珠难以移动分毫。
慢慢的,他们意识到原来这还有乐队,原来台上的是歌手和舞蹈团,原来故事已至尾声。
但绝对不是全部。
曾经是第一个起立鼓掌,今夜在墙角位置,伊凡贝内特又当了回领头羊。他清脆而克制的掌声惊醒观众,使他们跟着双手相拍,节奏机械单一。
但等迟来的惊艳与难以言喻的情绪上涌,喝彩,口哨,激动的安可高呼霎时炸开房顶,震起剧院周围歇息的鸟群。
与上次过早告别舞台一样,择明趁发狂般的欢呼到达顶峰时钻入帷幕。
议论,追捧,少许质疑和抨击,这些不是他所在乎的。他嘴角噙笑推开休息室的门,在梳妆镜前脱下一只手套,随即侧过脸,眯眼轻嗅空气。
“若不是因为您还流着汗,我都要以为您是错过我质量尚可的解闷表演,在这守着浪费时间了。”
衣橱后绕出一个人,霍子骥双手插兜,仍带着玩世不恭的笑。
“无论多少次我都要说,你这鼻子灵得,连狗都甘拜下风。”
“多谢夸奖。”
一来一回,对话就此终结。
不过尴尬的只是霍子骥,渐渐绷不住笑,视线乱瞟。
见他没有下一步动作,择明微不可见摇头,手指点点示意。
低头看去,霍子骥更架不住脸了。
刚才离开包厢跑得过快,他重新穿外套时扣子竟全部错位,滑稽十足。但找不到话茬的他如释重负,连忙解开调整。
然而视野是看不见人了,对方换衣的窸窣声响萦绕耳边,使他再次心烦意乱。
总感觉有话想说,却又无从开口,偏偏脑中那两股纠缠已久的声音激烈相斗,简直要撑裂他的头脑。这种感觉,在观看剧目时尤为强烈。
“错了,三少爷。”
霍子骥猛然一顿,诧异抬眼,却见换好常服的青年已在跟前。
对方拿开他的手,自下往上为他重扣外衣,抚平衣领褶皱。
突如其来示好般的待遇,让霍子骥恢复揶揄轻佻之色,他以手撑在橱柜,拦下一个狭小空间。困住他,也困住为他整衣的青年。
“这真是意外啊,如果你不是天天在我兄长屁股后头转,我都要以为你现在是对我有意思了。毕竟我对我的魅力和能力十分清楚。”仿佛是说到做到,他一再倾身,压低嗓音追问,“如何你想试试吗”
对于调侃,择明一笑而过。只是他勾出香水瓶的动作,让他成功引出霍子骥的紧张神色。
择明把弄细看的时间越长,霍子骥笑容越淡,到最后已陷入没由来的愠怒之中。咚的一声响,他抓住对方双肩抵在柜门前。
“那是真的吗你跟霍骊你还喜欢他”
他至今还不习惯改口,默认霍子鹭是认了多年的长姐霍骊。
莫名的气愤中他虽没想好自己要做什么,却已猜好所有可能的回答。
只是他再次高估了自己,低估了对方。
“或许”,择明不缓不急,轻声微笑道,“我所做的,不只是为了霍骊小姐一人呢。”
与过去如出一辙的回答,今日听来却是截然不同感受。
茫然片刻霍子骥面露震惊,张嘴发不出声。
所以,这人早知道霍骊和霍子鹭其实是同一个
还是别的意思
趁人发怔的空档,择明打开香水瓶。
由他亲自调配的香水,挥发得比他预计中的要快。他搭上对方手臂,缓缓前进逼得霍子骥下意识后退,反客为主。
“我想现在比起我对霍先生抱有何种情感目的,您应该更想知道,您现在,到底站在了哪呢”
霍子骥一愣“我站在了哪”
“你在哪三少爷。”
择明罕见的调戏嘴脸更胜风流三少一筹,他手绕至人颈后,像对方摁压他肩膀时一样用力。
“你是在那喷泉鱼池高高跃起,还是在棕榈枝间追赶飞鸟又或者,是在这被稚气妒意填满,即将碎裂的瓶里”
眼见锥形小瓶要被解开砸向地面,霍子骥犹如条件反射左手死死抓握对方手腕,一边伸长右手接住空瓶。
也就这样失去防护的机会。
他的外衣暗兜深处,一管浅黄色针剂被择明两指夹出。
如愿救下香水瓶却暴露此行另一目的,霍子骥皱眉闭上眼,掩起眸中懊悔。
“伦娜夫人今晚,没有到场呢。”择明淡淡笑道,“我鼻子很灵的,尤其是对熟悉的香水味。还有不熟悉的药剂。”
即使这里很需要自己再惊叹句鼻子灵成狗,霍子骥垂头双唇紧闭,说不出解释,也转移不了话题,像对方刚进门时一样,生生卡在沉默里。
他放弃猜想对方会如何,更不愿再纠结脑中充斥的声音,回想来剧
院前母亲与他的交谈。
只是默默等待着。
此刻不只是他,与择明相连的系统也在发问。
系统z这是种兴奋剂混合物,曾流行这时代的皮条客间最好用的致幻药,能让他们的妓女和客人们陷入野兽般原始的疯狂渴求,比较容易上瘾。当然,也是不少富人能买得到的别致情趣。您准备如何处置
不知为何,说到处置一词,择明隐约觉得这是在特指一言不发的霍子骥,带着点忿忿不平。
于是他安抚道。
稍安勿躁,z。还记得我说的么,意料之外的惊喜,幸运饼干式的礼物。我的最爱
另一边,他将药剂推空到排气栅栏下,重新塞回霍子骥兜中。
这番做法引得对方倏然抬头,惊愕与他对视。
“我记得,我告诉过您,有关于花叶修剪的课程。”
“这是我的过失,我竟忘了告诉您,我课堂上最重要的一句。”
他像安抚犯错惶恐的孩子,特地扶着对方后脑,五指摁着肌肤。
“他们在成长,在修剪下妄图挣脱人为其所造的花盆,是因为他们想要这样。为生长而起的抢夺和反抗,是最为原始的本我,它是无论如何都不会任何外物控制的。”
瓶身安好握在手中,霍子骥双眼一再瞪大通红,却听见了玻璃撑爆,霎时崩裂的碎音。
猛烈,畅快,前所未有的豁然。
在此情形下,他开口想说话却被一阵敲门声抢过风头。
叩击紧凑,但不焦急,择明示意霍子骥整理着装,亲自上前开门。
门板缓缓打开,走廊与屋中的光融为一体,出现在他眼前的人穿着混搭,分不清是富是贫。
山羊胡须,眼球凸起,脸上褶皱堆砌,像极了一副阴森发毛的搞怪面具。
发现来迎门的就是择明,来者摘帽咧嘴,那四颗硕大金牙在光下晃人双目。
“莱特莱恩先生抱歉,我擅自走到这来了,您的演出我一直有在观看。从第一场安德尔开始。”男人掏出纸笔,热情得不行,“时间紧迫,劳驾您给我签个名,好让我留作纪念。”
“没问题的,这是我的荣幸。不过你等会儿最好往那边离开,不然被剧院的人看到,怕是要被我们经理一顿骂了。”择明回以微笑,接过纸笔写下赠言,自然而然一问。
“请问要如何称呼”
“弗朗兹,弗朗兹j洛纳斯。实不相瞒,我也是个小小艺术家,哈哈能否留您一个地址,好跟您往来书信,若我能跟您这样的伟人探讨,才是天大的荣幸啊啊,当然您介意的话,就当我说的是屁话吧”
流畅写出对方名字,最后附带自己签名,面对这位狂热粉丝的喋喋不休,择明态度比平常更要受宠若惊。
“我目前借住在友人家里,打扰到他不太合适。不过唔,您平时可以在剧院找到我。而且我的演出,今晚的这个故事,以后还会继续。”
男人眨眼,半边脸覆盖着门后阴影,几撇胡须因为笑时唇角上翘而疏松开来。他接过签名后手指碰了两下前额,吐出句别国语言。
择明点头,直至对方走远才回道。
“我也是。”
门后,霍子骥探头观望满头雾水,最终禁不住好奇也凑到门边,挨着他询问。
“他刚刚跟你说什么”
回答前择明转过脸,长廊另一端林威廉与霍子鹭并肩而来,看见他和霍子骥,也看见已经远去的奇怪访客。
他没错过当下那两位观众精彩纷呈的表情变化,低头满意一笑。
“他说。今夜总算如愿以偿,见到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