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听说了么,那个安士白昨晚放出的消息。”
“我怎么会不知道全郡公演不收座票不限人员进出,只要求宾客必须全程佩戴面具,简直、简直”
酒厅一角,背对着千金名媛们,霍子骥于心中补全形容。
简直不可理喻。
作为十五日前那场谈判的见证者之一,他心里清楚,这绝对是莱特莱恩才会提出的古怪要求。
虽然他承认,那人有着超乎寻常的天赋,写出一个超越安德尔的作品,挥两下笔的事。但自早晨听闻详细讯息以来,他不禁质疑起对方头脑。
本来剧院方考虑到观众阶层不一,直白的说,最高最低差距极大,都会专门分开接待场次。
安士白举行过无数次义演,却不曾做过如此疯狂的决定。
锁眉喝着闷酒,肩膀冷不防一拍,他回头便见死党笑盈盈的脸。
“唷,我们的二把手一个人在这凄凉吧台烦恼什么呢”
“杰里尔。”霍子骥手指一勾,酒保立即奉上新杯子,“先不说我,倒是你,最近聚会不见踪影请帖不回答复,你又被禁足的消息都传到我耳朵里了。”
“唉别提了,和禁足差不多。我家老头子不知哪里给我找来的相亲对象,另一家银行长的千金,人美是美,可却是闷酒瓶一个,我跟她面对面聊天都能憋死。无论送什么礼物,她就摇头点摇头,然后看书,没完没了的看书”
杰里尔不遗余力抱怨着,第一杯酒见底时,话锋突转。
“话说回来,你在你那大哥手下怎么样”
霍子骥正走神,敷衍回答道“就那样呗。”
“嘿你这可不够意思,仔细说说,你家老头子最近如何,夫人她现在对你怎么样,你那大哥都让你做什么拜托了,我保证不告诉别人。”
“得了吧。你保证不告诉谁,结果转头卖给别人。”霍子骥这才转回脸,笑容轻佻,声音懒散,“我还不知道你你恐怕连价钱都谈好了吧。”
还别说,他真一语言中了。
杰里尔叩击桌面示意侍者换更高档的酒续杯,对着他一脸讪笑不停。
“谁让我俩厮混得时间最长,称兄道弟最久呢。如果你肯回答我几个问题,我保证,钱我跟你五五分。”
右手撑桌本想起开,可霍子鹭的模糊声音不请自来,霍子骥啧嘴接着坐稳,嚣张比出一个八。
霍子骥“三八分,你三,我八。你收支票,并写明条款。”
杰里尔“你太不厚道了吧”
霍子骥“售卖朋友家私事的人还跟我谈道义我要不厚道,我早收你全款了,你一分也别想得到。”
深知死党脾性,杰里尔明白这是真话,便也哑口无言败下阵来。他只低声嘟哝道。
“你一个要用透露家事跟我分钱的人,还有什么脸说我”
“嗯看来你不是诚心跟我谈朋友生意啊。”
闻言霍子骥挑眉,说着作势起身要走开,但被杰里尔死死拽住。对方好说歹说他才与人改换地点,来到更隐秘更安全的包厢。
一坐下,杰里尔开门见山,询问他霍昭龙近况。
有丑闻如影随形,不管信的人是多是少,知道的内容是真是假,父亲都已不适合再坐那个位置。有谁问起,回答他为家业心力交瘁,准备颐养天年之类
霍子鹭的声音在脑中有多清晰,心里的厌烦就有多猛烈,美酒再甜也难以下咽。为抚平情绪,霍子骥扯开领口扣子。
那瓶香水,仍在散发着阳光甘草,温软肌肤,充满着深深
诱惑的味道。
一个呼吸间,他彻底调整状态,谎言信手拈来,构词滴水不漏。
“还能怎么样。我家老头子是彻底病伤了,上次中枪影响很大,他现在走不动路,全天病怏怏,吃穿住行全要人伺候着。”
杰里尔点点头,又问“是你母亲照顾他不然怎么解释你能跟你大哥勾肩搭背,换做平时,她早要火冒三丈教训你了。”
伦娜夫人是热心肠的好夫人,如今家族事业小受阻碍,比起那些财产争夺,摩擦矛盾,她一定更期望我们家庭和睦,为巩固家族声誉和资源奔走
“笑话,那怎么可能。”霍子骥讥讽一笑,按那声音说道,“结婚以后,我妈从不再干仆人做的事。反正她也没训练过的护士麻利,干脆继续忙她的太太交际圈事业,多给我们家拉客源长长脸,她最擅长这个了,不是么”
唯一的听众略显疑惑,不过很快继续往下问。
谈到家族生意,谈到庄园内况,谈到他在霍子鹭阴影下,宛如跑腿小弟的可憎生活。
然而真话像被面具覆盖,经他口所言,是无可挑剔的完美假象。
一家人和睦相处,其乐融融,重病的霍骊送至国外疗养,学成归来的大哥接替霍昭龙之位,所有生意欣欣向荣,不存在内乱之说。
简直是天大的笑话。
除了问及离家出走的霍子晏时,他无需加工真相。
摇晃酒杯,观察橙红液体中升起的小小漩涡,霍子骥不禁为木头人二哥感慨,无论是在外界还是在家里,这人都不受关注,好像也没人在意。
“总感觉,和我猜想得都不太一样。”杰里尔回味完重重呼气,同时一拍大腿,凑近几分,“最后一个问题。但这是我代表自己问的,所以,我先拿支票给你,想填什么价位,我们霍家三少爷随意。”
他说着从兜中取出张支票,没写金额。
“哦伯恩少爷您慷慨解囊,折煞我了。”
霍子骥接支票的手,下一刻猛然顿住。
“七月我们在剧院见到的,那个指挥安德尔的莱特莱恩,他真的是你父亲的私生子,然后又跟你大哥是情人”
明知不该在这时迟疑停留,身体却不受控制。
更气恼的是,他的思维也开始捣乱,将那声音转变为回忆,带动画面于脑中演播。
五天前,霍子鹭私下找到他在庄园中散步。
他走在后,对方在前。
那人打开空置许久的花房,堂而皇之进门,拿起剪刀修剪玫瑰花枝。期间一句接一句向他传达不可理喻的要求,亦是他如今负责的工作内容成为霍子鹭对外界的传声筒。
仅此而已。
同样的花房,同样的修剪声,他这位兄长的听来格外尖利难听。
外界热心肠的善人们,他们似乎对我这个从天而降的继承人特别关心。尤其是交友方面
霍子鹭那时冷笑着对他说。
好啊,好,真令我感动不已。他们正巧帮我解决了个棘手难题,我该感谢。你告诉他们,大声地说出去,我和莱特莱恩是
“不是。”
“嗯你说什么”
卡顿过久,指节僵硬,面对死党愈发困惑惊讶的追问,霍子骥食指一抽夹住支票,眨眼后意味深长笑道。
“兄弟乱伦这档事我们家可做不出来。不过嘛就像我发现合眼缘的就能搂着上床,多睡一年半载,我这位同父异母,眼光挑剔我数倍的兄长,遇上喜欢的更是舍不得放。”
杰里尔表情空白了几秒,缓缓张嘴,模样正符合惊掉下巴的描述。
“我就说”
“那么,我先去取钱了。告辞,伯恩少爷。”
不等损友把话说完,霍子骥起身晃悠出房门。
谁曾想走了一段,那杰里尔竟追到走廊来,气喘吁吁问他。
“晚上安士白你去吗我有预感,这场戏不容错过,我会带上那闷酒瓶小姐,提前占个好位置。你也找个伴儿呗。”
后面自己回答什么,快布走出会所的霍子骥马上忘光了。前来接应的轿车前后空间相隔,他独自在后座,拳头捏紧勾起挥出,带着簌簌风声撞向坚硬隔层。
烦躁降下车窗,呼呼风声盖不过他脑中两缕声音。
一边是母亲愠怒质问,叱责他竟倒戈向别人,咒骂他不孝愚蠢。
一边是兄长冷声指令,全然不当他是曾经主事人,使唤他只干些粗杂活。
命令,命令,命令
哪里都是命令
牙齿紧咬咯咯响,霍子骥拨动手上指环伏低身子,犹如犬兽极力抗拒回笼。
从小到大,他就没尝过这等全方面受制,堪比寄人篱下的滋味。而越是这样,原本想要得到的东西,就显得越遥不可及。
心烦意乱着瞥见一抹琥珀色,他摇摇头,指尖勾出颈间细绳。
这瓶香水挥发不少,而今只剩几滴液体。
举高手仰头凝望,呢喃声不自觉钻出唇舌缝隙。
“你也快不够了么”
“你也觉得鱼缸要裂开了么”
“你也想”
自语意义不明,等回过神他自己也觉得莫名其妙。不过这半天起伏不断的心情得以平静,利于头脑思考。
霍子鹭轻咬瓶身,反复回忆。
不对劲。
这是近日来他的第一感觉,尤为强烈。
首先是霍子鹭的态度。
这家伙一直是副高高在上的模样,连笑都像只公鸡,暗暗翘起脑袋。
瞧不起他霍子骥,瞧不起老头子,更瞧不上家里其他人,尽管勉强认同莱特莱恩的能力,不惜强行把人推至与自己联手的高位,但友善的言行举止下,总透着一股深深抵触。
像过去的他,怎么看那丑恶卑贱,不自量力的马夫儿子都觉得碍眼,如同地上的污物,不愿沾上半点。
但对方程度更深,远超厌恶的简单范畴。
尚未等他厘清头绪,五天前,准确的说是五天前凌晨,霍子鹭表现的态度明显转变。
同样高高在上,同样带着冷漠的礼貌微笑,可对方亲口念出莱特莱恩那个名字时,他察觉不到丝毫反感。
其次是他母亲的举止。
霍子鹭刚下楼那段时日,她简直是又怕又恨却还咬紧牙不死心。失去他这一大助力后,她更是黔驴技穷,只剩通过人脉散布谣传这种拙劣手段,迟早不攻自破。
然而问题在于,他家的流言蜚语早已满天飞,她为何又要多此一举。
车行驶一路,霍子骥沉浸思考久久不能自拔。等停在剧院湖泊旁,他满嘴泛着瓶口封蜡的涩味。
霍子鹭近来不知忙些什么,无暇顾及与安士白那档子事,今早便叫他过来探查情况。
出乎他意料,这时间剧院门前聚集了不少人。
常年混迹各大交际圈,除了几名爱玩闹的三流家族少爷,霍子骥一眼认出人群中藏着的报社编辑。此时剧院职工正散在各处,以防外客太早涌入,造成骚乱。
被报道过几次花边风流史,霍子骥不禁感慨自己来得是时候。
晚上这场稀奇古怪的歌剧会引来多少重量级宾客,全看那几个顽皮笔者怎么写了。如果反响不妙,还得由他帮忙摆平。
剧院正门前,乔尔站在下方指示徒弟,有模有样。
“左边,必须要再往左一点,这个位置正中央”
“啊、啊还要再过来吗可是边上还要挂别的”小徒弟第一次上高架,战战兢兢声音发虚。
“以后不会再挂别人的海报了,左右都空着位置。今天主位就挂这个”
乔尔信誓旦旦指挥着,他没刻意压低声音,更双手叉腰神气十足,这在人群里惊起一阵激烈议论。
觉得场面有趣,霍子骥在葡萄树旁挑了一个位置,抽起雪茄远远欣赏。
“好三,二,一。放”
施令声嘹亮,仿佛直穿头颅。
和大门等长的海报飞速落下,摊平成巨幅画作,举烟递至嘴边的霍子骥身躯猛震,一瞬间双眼失神。
黑,无边无际的漆黑。
同那黑色对望,犹如堕入深寒噩梦,惊恐万状。
红,强烈不安的深红。
视线瞥过红色,无形长针刺穿眼球,身躯颤栗。
以两者为基调的海报,像一个拼接而成的怪物,横空闯入世间。线条不知是用哪种方式勾勒,晕染模糊界限,远看尚且能辨别出一个人像,然而定睛细究,那深浅不一的色块里竟镶嵌着各式各样面孔。
他们有的呐喊悲哭,狞笑怒号,丑恶如魔鬼爪牙。有的笑意恬静,慈祥安宁,恍若天使临世。
说它是美的,可它却如此异样,充满令人不安的元素,愈是注视越禁不住心里发毛。
说它是丑的,但连他这外行人都不得不惊叹其技巧着色,受其魔力蛊惑,移不开眼。
“玛格恩特的肖像。嘶”
颤抖声音念出白漆书写的作品大名时,霍子骥被烟烫伤手指,顿时脱离眩晕。
也就看见那副他难以描绘的场景。
台阶上,人群不再嘈杂走动,他们像被魔鬼提起脖颈,踮着脚,高仰头,变成一个个木桩定在原地,瞻仰巨幅海报。
剧院位于繁华地带,人来人往,此处的异常安静引来旁观者注目,越来越多,越来越多
不知何时起,双耳唯一捕捉到的声音只剩自己的呼吸韵律,与远方湖畔白鸽起落扇翅的动静。
但这有什么
那群傻乎乎的生物可不懂人类世界的疯狂。
霍子骥掐灭烟火,发觉手心已满是冷汗。
他这是在,恐惧
用力摇头定神,他小心翼翼瞟向海报,最终低头走向轿车。
车缓缓沿原路返回,延迟的喧闹人声在后方奏响。霍子骥终于呼出一口气。
“看来,我根本不用担心。先去挑个合适的面具好了。”
事况果真如霍子骥所料,甚至远超他预想。
仅仅半天,没有派遣多余人手宣传,没有开放多地售票所,一副纯手绘海报和离奇的入场要求登上当天各大报刊,引来的观客数量直逼安士白巅峰。
开演前半小时,剧院外还排着一条长龙。
白天来踩点晚上再抵达剧院,霍子骥目睹此等壮观景象,不禁吹了声俏皮口哨。
霍子鹭后于他下车,平静目光拂过各处。唯独经过那副画报时多停留片刻。
韦执事备好面具候在二人身侧,而开路担子,自然落在新侍从艾文肩上。
“借过,阁下。”
“请让让,我们先生已经预定好位
置了。”
艾文憨笑拨开队伍,他点头哈腰,耐心解释。然而这番做派还引起别人的不满。
一个醉鬼忽然拦住他们的去路,没戴面具,浑身散发酒气。
“怎么我排队好好的,还要让你进去霸占位置没看告示上的要求么,排、队”
醉汉四十出头,胡子拉碴,身板雄壮。看模样是集市附近的酒馆常客。
“但我们先生是有请帖的。”艾文不好意思解释,微笑依旧,“而且,不是一般的请帖。”
“哈笑话,你们这些老爷少爷一天天的,这个有请帖,这个有贵宾优待,嗝”酒嗝打断男人的嚷嚷,他擦嘴时抬眼,迷糊中瞧见霍子鹭不拘言笑的脸,表情顿时变了。
“你瞎说什么,这哪里是先生,嗝、这是多漂亮的小姐啊”
男人歪斜着上前,伸手想摸一摸那美如幻象的脸庞。
手腕忽被扼住,身体腾空翻转最终四脚朝天。当艾文膝盖重压在他胸口将他压制时,他酒已醒了一半。
“先生,我们确实受到邀请,得到优待。但希望您在评价我们前,先看看自己是否有资格和立场。”
声音轻且速度飞快,醉鬼也只听去几个字,对笑容不复的艾文惶恐怔愣。
目睹新侍者的惊人身手,霍子骥不禁向韦执事调侃。
“看来跟对人后,你挑人的眼光也有所提升啊,是吧韦执事”
注视艾文笔挺有力的背影,韦执事默默点头,恭敬依旧。这场小插曲后,两位霍家少爷顺利抵达剧院上层。
霍子骥佩戴紫色金纹的半脸面具,这回他不再是最尊贵的宾客,只能目送霍子鹭再往上一层,自己则来到死党杰里尔的包厢。
十号包厢,杰里尔与那名千金相隔一个空位。这位金发小姐真如杰里尔形容的,只顾低头捧着书看。
而他的女伴也已等候多时。
劳尔身着蓝色洋装,翘脚霸占着躺椅。花哨的浅粉亮片面具也无法阻止她享用手指三明治,吃得津津有味。
门后帘子一动,劳尔便懒洋洋发问,“让淑女等你这么长时间,不觉得有违绅士礼仪么”
霍子骥“能坐成这样吃东西的,也不该是淑女吧”
才获对方娇嗔一瞪,他又被死党以叫酒为借口拉出看台包厢。
“你什么时候在哪里找来的这火辣小妞啊”杰里尔激动一锤他胸口,“我都想跟你换女伴了刚才她跟我聊了好久,我从没这么欢快过,我们、我们简直情投意合”
说到这,银行长之子手捂心口,一脸陶醉,“劳尔克劳德,劳尔连名字都那么可爱。”
“我看可能是臭味相投。不过,我劝你最好不要打她的主意。”霍子骥掰下死党的手,清心寡欲的模样令杰里尔瞠目咋舌。
“为什么难道你是认真对她”
“不是。”
否认斩钉截铁,霍子骥沉吟良久,最终皱眉道。
“总之,不要离她太近。”
杰里尔不解其意,现在满心满眼都是一见钟情的娇俏美人,将他还带着女伴,对方更是自己准未婚妻的事实抛之脑后。见死党如此着迷,霍子骥叹气,张嘴欲要再叮嘱几句。
突如其来的掌声中断他们二人的密聊。
他们返回包厢时,厅中数盏大灯已关,宽阔如穹顶的圆拱房梁下呈现一片夜色,迷蒙幽暗。
乐队率先现身入座,他们朝向观众,统一佩戴银色闪粉假面,全脸被遮盖分不清谁是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