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楼顶层,阁楼暗窗比洞窟幽深。在这片荒芜土地建立的霍家庄园,它是唯一接近天空,却被所有人故意忽视、遗忘数年的。
靠窗倾听乐声,霍子鹭难得怔神,忆起构成他童年的点滴。
母亲意外害死霍骊后,霍昭龙将她送走对外宣称病逝。
车开走的那天,他发着烧光脚冲下楼在泥沙路狂奔。他跑得像阵飓风,头发衣服狠狠向后扯,成年家仆追不到他。
结局毫无悬念,他什么也阻止不了,挽留不了。
接连失去最亲的人,世界与记忆分崩离析,埋下疯狂病因。随年龄逐年增长,他渐渐记不清过往。
但这年金秋被治愈以来,记忆似乎又追上他。
被治愈。霍子鹭默念。
在囚室环顾,满墙壁画安静与他相伴,两张座椅相对,一副棋盘落了灰,保留前次的残局。
曾经,他自认主宰,凶狠吓退一切胆敢踏入他疆土的试探者,更排斥自己外的个体。
因此他只与霍骊同进同出,给予无尽宠爱关怀,遇见其余人则像遇着傻瓜不屑接触。
记忆里,淡紫浦菊河畔轻摇,他带霍骊穿行松林。
满眼奶白雾色中遇见与绘本如出一辙的地精低矮瘦弱撑不起昂贵衣裳,小脸发黄唯独蓝眼透亮。
破天荒的,他允许那地精参与他们兄妹的游戏。
短短一下午,地精教他们爬树淌水,描绘豢养马群的趣事。他则教人书写认字,纠正那稀奇古怪的土气口音。
嬉笑浮现耳畔,亦真亦幻,最终随胞妹一句清脆天真的约定坐实存在。
以后,我和哥哥可以教你弹琴。你伴奏哥哥指挥,我来唱歌,一定能出名到世界各地
缘分不愧为命运分支下的奇妙命题。
低头莫名发笑,霍子鹭转身收起被大卸八块的手杖。
上次他随口说给莱特莱恩,结果被人以太贵重为由拒绝。
“敢给我找不快还对我嬉皮笑脸的混账,就你一个了。”他喃喃自语道。
能让他短暂回归正常,重拾喜乐期待的,也仅此一人。
将某物件以红绒布包裹,霍子鹭离开囚室,包括它在内的所有房间一并锁住。
在最后的门前,他同那尊悲伤天使像相望。
作为疯子,作为囚犯,盘踞顶楼至今,石雕是他唯一拥有的沉默伙伴。
他告别道。
“再见,朋友。”
“我不会再回来了。”
回归热闹主场,霍子鹭已错过准新人的首支共舞。
这令亲家林威廉不悦,一见到他绷紧微笑,凑近递酒杯。
林威廉“若不是你终于肯宽宏大量现身,我甚至要猜想你被谁毒杀在自己家了。”
霍子鹭点头接应,像在由衷道谢“您放心,林先生,我特地交代过。如果我毒发身亡、中枪暴毙,只能是您的杰作。”
一番皮笑肉不笑握手道贺,做足和睦模样,两者同时应对宾客。
“霍昭龙呢。”林威廉趁人少间隙追问。
“韦执事和他一起,过会儿下来。”
语毕环顾四周,找寻某道身影,他不出意料看到受人群簇拥的择明。
娇俏少女与青年手挽手,彼此说悄悄话耳鬓厮磨,偶尔默契相视而笑,应付恭维或打趣。
即便明白是假象,霍子鹭照样觉得碍眼极了。
“跟我过来,我有东西给你。”他上前叫走人,甚至
不屑于想个委婉借口,嫌择明走得慢,更是一把将人手臂抓起,带向僻静处。
“发生什么了吗”择明不解道,“洛纳斯阁下没到场,我们现在离开恐怕太早了。”
霍子鹭松手放慢步子,悠悠发问。
“你可真对这计划上心呢。找回失散多年的亲人,又是个富豪老头,是不是迫不及待讨好争遗产”
经过审视,思量,择明读懂那画外音,背着手踢石子,不好意思地笑。
“林先生是提拔重用我的恩人,之后才是相认的家属,于情于理,我都要帮他达成已决定的目标。”
霍子鹭下巴微挑,视线朝下,示意着蓝宝石戒。
“那你报酬不错。”
“您说错了哦,这是礼物。”
乌发男人露出一枚得逞坏笑,逮着机会评头论足。
“色泽太次,切割粗糙。林威廉拿出手送你的未免太廉价了。换作我都不敢收下,怕丢人现眼。”
“但在我眼里,它作为礼物的价值意义非凡。您知道为什么吗”
对话伊始,长久而专注地四目相对。无需言语霍子鹭已知道,青年早看穿他一举一动后的真正用意。
曾经,他认定自己与莱特莱恩身处相异天地。
时至今日他不得不承认,他们的某些相似,根植灵魂。
“你可真像块玻璃。”
霍子鹭缓缓偏过头,不自觉道出心中所想。
“照得出所有人的样子。想看到的样子。”
仿佛为掩饰吐露心声的局促,他拿出衣兜里的那团火色。
绒布展开,在视野中绽出一枚绯红胸针。珍珠白底座,托起比血瑰丽的红石,仿照神话里的太阳形象,延伸线形光芒。
此外择明注意到,这是霍子鹭手杖上的宝石。
胸针强硬往人左胸口戴,霍子鹭抢先出声。
“先说好,这是我让你帮我保管的。我母亲家族传下的红钻,每一代长子嗣成婚,送给其伴侣的信物。母亲是独女,外祖父就给了她。”
想起什么,他冷笑着嗤之以鼻。
“那女人刚进我家门,迫不及待从藏室拿走它想独占。作为警告,我砍下她买来的一匹纯血马的头,挂在她房间墙上。”
择明嘴微张,惊讶得不明显。
“后续几年她还想故技重施,反复送来东西示好,万事顺我心,暗地里总惦记着把我送疗养院,愚蠢可笑。我不禁怀疑霍昭龙把她留在身边,就是看中了她的肤浅和不入流。苍蝇嗡嗡叫得恼人,但随意丢给它一抔狗屎,它就只知道围着转了。”
胸针已别在择明胸前,霍子鹭两指捻着,似留恋地细细抚摸。
“她那德行,倒不如第一夫人。可惜,那又是个眼光狭隘的,要什么不好,非想讨一个烂到泥里的男人欢心。哈”
前两任夫人留下痕迹甚少,大抵是两者死亡得离奇,又或是如今的伦娜夫人有意抹除一人存在,妄图彻底取代。择明不禁追问。
“这么看来,您更敬重她。是因为,她与您母亲很像”
第一下咬牙霍子鹭想要喝斥,恼怒于被说穿的耻意,但人可怕的习惯顺应奏效,被择明时常冒犯久了,他失去发怒能力,冷冷瞪视。
择明又开玩笑地提道。
“我听说,伦娜夫人原本想拆除迷宫花园,好建另一栋她的别院。被您以看不到好风景为理由搁置了。”
何止是搁置。那时图纸已定工人找全,只差动工却被他否决,彻底取消。
将红钻擦拭得晶莹
剔透,霍子鹭满意收回手,也背过身少有地叹息。
“站得越高就看得越远越多。我在七楼,不知道朝下观赏了多少好戏。”
“我对她不喜不厌,只是看不惯她重蹈覆辙,为她不值。自己一心一意爱护的,却是取她命的。”
风比此前任何一次猛烈,穿过林道,让树叶吹奏挽歌。霍子鹭眼神陡然锐利,肌肉绷起。
“出来。”他朝灌木靠近半步,“不要等我叫人把你打成筛子,抬出来。”
草丛窸窸窣窣半晌,走出道佝偻身影,灰头土脸的,留着一把络腮胡像炸开的云流,凌乱邋遢,穿戴侍者衣帽。
但这远离宴会主场,算是庄园通往仓库牧场的交接地,哪来的招待客人。
“你主人,哪家的。”霍子鹭问。
男仆费劲比划,张嘴发出咿呀怪声,随后焦急绞着手不敢再有动作。
“噢。”择明打量半晌恍然道,“这是费尔南阁下家的,叫摩尔的是么哦,我忘了他耳朵受过伤,听不太清人讲话。我把他领回费尔南阁下那吧。”
见过巴迪费尔南几次,霍子鹭有些许印象,将缩手缩脚的男仆端详许久没看出问题,他摆摆手懒得理会。
“该轮到霍昭龙下来了。我先回去。”离开几米又折返,霍子鹭重重点着择明心口,胸针旁边,“你记住了,给我保管好它。”
“好的先生。我莱特莱恩到死都会戴着。”
张嘴轻骂了句晦气,真实明媚的笑却爬上脸颊,霍子鹭走远时步子都比刚才有活力。
微弱灯光下,只剩男仆择明两人。
择明“所以要我领你去哪里吗摩尔先生。”
“果然瞒不过你,闪蝶先生。”
男仆低头憋着笑,缓缓直起腰。他摘了帽子,露出一双仿佛能在暗处发光,如火如炬的眼睛。熟悉的声线,语气则以截然不同。
“鉴于您看起来不是专程回家的,那我只好说一声,我很高兴再见到你,子晏。顺便一提,真漂亮的胡子。”
霍子晏被逗笑,很快又被忧愁支配。
“那莱特你有看到我留的”
“是的。我都看到了。”
“那你怎么还不走”
霍子晏焦急按住择明双肩。
“这里太危险了。就算你现在和新市长一起,可等时候到了,你恐怕也逃不掉。”
“逃不掉什么对了,”择明故意似得挑在这说,“我还没问,你装成这样回来是做什么呢”
谈话到这,霍子晏支支吾吾。总算有点曾经木头人的影子。
“我相信你不会告发我。所以请你也相信我,我绝不会伤害你。”喃喃着像给自己定心,霍子晏最终回答道,“我来,是为了取武器的。”
见择明一副意料之中的淡然,他神情愈发坚定。
“离开这家后,我见到太多事,也想了很多。我意识到,这个庄园、整个城郡,不,这片土地上的人们不能再如此生活下去。”
“豪商巨贾拉帮结派,打着丰收宴的旗号一年又一年霸占耕地,酒水布匹食物建材,强占所有资源市场,雇佣穷人却把工钱压到最低。他们越来越富有,富有到开始自找恩怨情仇、勾心斗角的烦恼,却不知道随便走进街上一栋屋子,里面一家人都还在为明天怎么活担惊受怕。”
“有什么,必须要改变了,就算会先把人间变成短暂的炼狱。莱特,你懂我的意思吗。”
着手筹划时怀揣雄心壮志,不曾动摇,可如今站在沉默的青年面前,霍子晏心忽然跳快得厉害,好似回到初次收
到黎明闪蝶的画纸那日,仿佛被神明审判拷问,心如火灼。
“如果是你做的决定,子晏。我相信,那一定有他正确的道理。”
择明搭上对方肩,给以无尽鼓舞,末了调侃道。
“就是小心点胡子,别烧着自己了。去吧。”
灼烧身心的最后一簇烈焰熄灭,霍子晏彻底摆脱挣扎,厚厚假胡须遮不住狂喜。他再次提起信中的邀约。
“等一切结束,我们再离开,一起去紫罗兰开满山野的乡村。”
择明回以浅笑,似是同意了,而后两人就此分开。他装无事发生回到酒宴,霍子晏则凭借居住霍家多年的优势,躲过巡查和站岗的守卫,朝霍家仓库前进。
发现霍伦娜与韦执事一左一右推着霍昭龙到场,择明心道他来得正是时候。
才短短两三个月,霍昭龙头发全白,尽管没之前瘦削可他无神的双目,略微发白的眼珠无一不在告诉别人,他视力锐减的事实。
重要诱饵登场,可大鱼迟迟未现身。
作为订婚宴真正用意的仅有知情人其一,林威廉没有沉不住气,借着敬酒不动声色来回走动。同时也在人群之外注视着霍昭龙的一举一动。
z今晚弗朗兹不会来
为什么这么说,z
主人明知故问,系统不厌其烦回应。
z您给他写了两封信,特地的
一封是当着林霍两人的面完成,另一封混在其余请帖内,寄往那晚的豪宅地址。
“但我很守信哦。”择明着重强调道,“不该说的,我没透露半个字。对么”
只是让弗朗兹备好人手,等待最佳时机。
系统大概无话可说,择明也就迎向霍昭龙,敬重地单膝跪下问候行礼。
霍昭龙听出养子声音,紧绷的脸柔化些许。
“抱歉啊莱特,你都要订婚了,我才知道消息。”
语毕脸转向身侧,他像谴责失职的管家和夫人。韦执事立即欠身致歉,不失忠仆之称,霍伦娜并无反应,只盯着择明难辨喜怒。
“恭喜,莱特。等第三场演出结束,周边各地名家前来观赏,你就是举世瞩目的大作曲家了。前有子鹭排除万难支持你帮你引荐,现在又和安士白的林先生结亲,简直双喜临门。”
女人盛装打扮,说话和和气气,然周身却散发着丝丝冷意。
如果霍子骥在场,必定一拍大腿,嘲笑着说出她那些心里话。
趁霍昭龙下马掌控家族主权,迎娶林威廉侄女扩张势力,本该由他们母子攥于掌心的未来,反被别人瓜分,最后由区区马夫之子,不,应该是无依无靠的私生子尝尽甜头,坐到他们头上。
霍昭龙久违亮相,一些旧友迅速围拢而来,没谈几句便被委婉叫停。
“外头风大,霍先生,不如我们还是送您进屋吧。”
所谓的私生子自作主张发话,一旁无人反对,应和着祝福目送。
台阶宽敞,后专门为霍昭龙铺了缓坡上下,几人并排走着,迎风而行,沉浸各自思绪。
“霍夫人,您用的,可是西塞街角新上橱柜的爱与女神”
霍伦娜回神抬眼,吃惊于青年的灵敏嗅觉,更诧异自己何时落在后方,不得不仰起头去看对方。
再定睛一看,她心神微乱。
相同场景,相同位置。
莱特莱恩被戴维砸断手抬到她面前的那天,他们就曾这样对视过。唯一的不同,是今日轮到他站在高处,双手背于身后,颔首低眉。
刹那间产生
她正受人怜悯,被看进污泥地里的错觉。
恼怒涌上心间,她却扬起嘴角点头。
“是呢。没想到你对女人用的香水这么了解,平时一定没少花心思做功课。瞧你这脸色,累坏了吧,我该请大少爷找个好厨师,给你补补。”
“莱特,你生病了”
霍昭龙第一时间发话,叫停推轮椅的韦执事。他摸索着握住青年的手,确实冰凉得不同寻常。
“我们赶紧进”
话未说完,几声连续的古怪闷响打破夜色宁静,一片刺目的红随之而来在空中炸裂。
起初以为是烟花,宾客纷纷驻足观望,可愈演愈烈的爆响逐渐让众人发觉异样,开始惊慌失措。
一眼认出是仓库,霍子鹭的困惑更占上风,身为庄园掌权者他当即指挥宾客朝边缘处走,边在混乱人群中确认林威廉动向。
孰料对方也是满眼不解,呼唤部分站岗守卫帮忙维持秩序。
厅堂内,韦执事紧陪霍昭龙左右,霍伦娜却对骚乱视而不见,兀自倒了杯酒。
“看起来好像是失火了。”择明从露台回来安慰道,“他们已经去扑火,很快就会安全的。”
“真的吗”霍伦娜背对着他们说,“我倒觉得这一时半会儿,不会太平了。”
“好歹也是把我囚在家里至今的长子,没有理由不信他的能力。”霍昭龙自嘲着,示意择明走近些,“继续刚才的问题,莱特,你身体怎么样”
青年快步靠近,主动将男人的手握住。
“我很好,霍先生。我是不是还没告诉您,今夜您能下来为我祝贺,我简直欣喜若狂。就是遗憾,我那几部作品没能让您看见。”
“哦作品。是讲什么的。”
作为消息灵通发达的老管家,韦执事用那精湛标准的技巧讲故事叙述。
玛格恩特的肖像。
玛格与画家。
阿希尔特与舞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