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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1 / 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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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中立改了称呼,不敢再以“兄”字相称。“你老忒谦了!”他说,“我是手低而眼高,岂能不识好歹?”接着,便细谈刚才交手的经过,石秀如何有意相让,哪一拳可以取胜,哪一脚可以致命,通通都指了出来。

这等至诚令石秀不能不感动,也不能不诧异。人同此心,心同此理,快活三自然也有同感,便劝石秀说:“三哥,你就许了他吧!”

“万万不行!”石秀紧接着他的话说,“如果说闲来无事一起琢磨琢磨,倒无不可,‘拜师’二字,再也休提。”

张中立还要坚持,快活三料知不可相强,便又倒过头来劝这一面:“既是如此,中立,你无须再多说了。好在你是要请三哥指点,三哥已经答应教你了,何必定要在名分上争?”

“我不管,我只叫师父。”

这等惫赖,无法可治,石秀便随他叫去,当时便就刚才交手的情形,口讲指画,拿张中立的缺失一一指点。教的人是不厌其详,被教的人十分用心,倒把快活三冷落了。

讲得告一段落,张中立忽然问道:“师父,你可会点穴?”

一听这话,石秀便不悦了。“这是极狠毒的武艺,”他放下脸来说,“你问它做甚?”

“师父,你莫以为我有害人之意。只为我吃过人的亏,至今懵懂。有人说那是点穴,所以我问一声。”

有此解释,石秀的颜色复又缓和。“你先说,”他问,“是怎的吃了人的亏?”

“我先提一个人,不知师父可知道——报恩寺的海和尚。”

石秀心中一动,点点头:“海和尚如何?”

“这贼秃是个花和尚。”张中立说,“他手下专有两个人替他做那些见不得人的勾当,一个是个头陀,俗家姓胡。这胡头陀只替他跑腿,是个小角色。另有个人,可就非同等闲了,我吃亏就吃在他手里。”

“噢,想来这和尚也会功夫?”

“不但会,还好得很。听说是少林寺的,名叫悟先。”张中立喝了口酒,接着便谈他们怎么吃了亏。

据张中立说,有一日午间他多吃了些酒,神思困倦,天气又热,想起报恩寺宽大爽垲,是个纳凉醒酒的好地方,便一个人晃荡着膀子直奔那里。

张中立的打算是觅个地方,好好歇个午觉,这自然以禅房为宜。佛寺是人人皆可随喜之地,哪知竟有个小沙弥挡着,不教他进禅房。张中立不是什么肯忍气吞声、不惹是非的人,两下便吵了起来。

正吵得不可开交时,出来一个和尚,又高又胖,浓眉大眼,长得一副罗汉相。“他走过来,装作劝架,只说:‘施主休动气,外面待茶。’说着伸手过来,拿我的膀子一托。”张中立左手扶着右手的肘后,比拟当时的情状,“就这一下,让我麻了半边身子。我知道着了他的道儿,自己知趣,连声答说:‘好、好,外面吃茶,外面吃茶。’那和尚牵着我的膀子到了外面,也不知使的什么手法,只在我腕子上捏了两下,又是轻轻一抖,说也奇怪,顿时又不麻了。”

“这和尚,不用说就是悟先了?”快活三问。

“正是。”张中立说,“事后我仔细打听了才知道。据说这悟先不守清规,被少林寺老方丈撵出山门,却不知怎么会在报恩寺挂了单,做了海和尚那厮的走狗。”

“怎说是走狗?”石秀问。

“如何不是?像那日他对付的情形,便似恶狗守门。”张中立问道,“师父,我那半边身子麻,可是被他点了穴?”

“当然。点的是‘软麻穴’。”

“佛门子弟学这点穴,就见得他不是善类了。”快活三大摇其头,“我听说少林寺自达摩禅师留下了‘十八罗汉手’强身健骨,便在荒山野寺,凭这十八手功夫,亦足可敌得住邪魔外道,何须学这狠毒的点穴?”

“是啊!”张中立紧接着说,“那日亏得我见机,不然被他点了重穴,不知是怎样送的命,到死都是个糊涂鬼。”

石秀本是疾恶如仇的脾气,此刻听张中立和快活三话都说得在理,便又勾起了他那好打不平的本性,握拳在席上捣了一下,大声说道:“这厮如此可恶!几时我会会他!”

听这一说,张中立又惊又喜。“师父,”他提醒他说,“那贼秃会点穴,师父可有把握破他?”

“点穴我不会,不过我懂穴道,那就不要紧了。”

“师父、师父!”张中立高兴地喊道,“你老教教我!再遇着那贼秃时也好有个防备。”

于是石秀又一一指点,哪里是“软麻穴”,哪里是“暗眩穴”,如何是“两指点”,如何是“单指点”,又如何是“膝盖撞点”。

“你只记住,致命的只有九个穴。”石秀把“脑后”“气海”诸穴,交代得特别明白,特别叮嘱:“我只懂如何护身,不懂点穴,更不会‘解法’。你可千万莫去瞎试,胡乱伤人。”

“师父请放心。若是我不听你老的话,任凭处治。”

见张中立对“师父”这般敬重,快活三暗暗心喜。本想等他们混得熟了、交情厚了再开口商谈,照眼前的投机,还等什么?

于是到日落黄昏分手的时节,他将张中立拉到一边,悄悄订下了后约,约他明日中午在王六酒家吃酒。又格外叮嘱,莫说与石秀得知!

第二天日中,张中立擎着个金丝鸟笼,逍遥自在地来赴快活三的约。一到王六酒家,快活三从小阁子里迎了出来,携着手进去一看,只见两副杯筷,一瓶上好官酒,四个极精致的冷碟,已摆设得停停当当,是专候客的模样。

“快活三!”张中立笑道,“今日这顿酒,吃下去怕不落胃。”

“咦!这叫什么话?”

“必是有事要支使我,且不是省力之事,不然不得这等破费!”

“你说这话也不摸摸良心?你少吃了我的?”快活三捺着他坐下,“闲话少说,先坐了吃酒。不是什么费力的事,你尽管开怀畅饮。”

彼此原是玩笑开惯的,张中立便笑嘻嘻地坐了下来,说过两句闲话,开口动问:“那‘不费力的事’是什么?”

“只要你跟你干娘说一声,将胜文放了出来。自然也不会叫她吃亏,三百两白花花的银子,她一个人捧不动!”

“还说不是费力的事!”张中立叫了起来,“三百两银子要她放胜文,只怕天王老爷去说都不成功。”

“不成功也要成功!这不是别人的事。”

“是你的?”

“我?”快活三笑道,“若是我,就算你干娘肯了,胜文也不肯。”

“这话倒说得再实在不过。”张中立笑过了却又皱眉,“我倒想不起,还有哪个是胜文看得上眼的?”

“天下之大,怎会没有?”

“你说!”

“远在天边,近在眼前,就是你师父。”

“是他!”张中立诧异不止,“怪道!”

“怎么呢?”

“昨日我干娘问我,在哪里吃酒,我说与杨节级结义兄弟石三郎在一起,你道她怎么说?”

快活三又打趣他了:“你干娘跟你说私语,哪个晓得?”

“她是这等说,休与那姓石的在一起!不知他打的什么主意?”

“他自己倒不曾打主意,是我们替朋友着想。”接着,快活三把前因后果都说了给中立听,说完又加了一句,“如今这千斤重担就在你身上了。”

“只要我挑得下来,莫说是师父,就凭你的面子我也无话可说。只是,”张中立耸耸肩说,“你听我干娘的口气就知道了。”

“你干娘还不是听你的?”快活三有意激他一激,“中立,我当你小兄弟一样,你有话跟我实说,你若是怕你干娘,不敢跟她开口,就算我不曾托你。”

“哪个怕她!”张中立脸红脖子粗地说,“哪里就不敢开口了?说不说由我,听不听由她!怕什么?”

“那就是了!”快活三的态度跟他相反,极其平静地说,“只要你说,她一定听。这点小事,而况又不是白讨她的人。如说连干儿开口都不顺从,还做什么干娘?干儿的面子在哪里?”

听这口气是吃定在自己身上了!张中立是好面子的人,一时愣在那里,半晌开不得口。

“罢,罢,”快活三做出那无奈的豁达的神气,“你实在为难,都怪我不好,不该说这个,反倒害得你扫了酒兴!”

“哪有这话!”张中立忽然得了个计较——实在是下了决心,“若不允我时,我便不认她做干娘,从此一刀两断,永不往来。”

听他发了狠,快活三暗中快活,只是不便再怂恿他蛮干硬干,只斟过一杯酒去,歉然说道:“中立,事缓则圆,为朋友害得你们干娘干儿反目,就事情做成了也无趣。你休心浮气躁,开怀饮酒,等我细细琢磨出一着妙棋来。”

快活三平时也如潘公般喜欢听书,听了些计谋在肚子里,此时思得一计,可教胜文的假母不敢再留胜文。他自觉此计极妙,只是有一层难处,似乎不便向张中立明说,因为一说,便大大触犯了张中立的忌讳。

张中立与他干娘的暧昧是从不肯承认的,如今要行此计,先须他肯承认有此暧昧——快活三是这等妙计:与张中立跟胜文说通了,假作接近,假作情投意合。胜文的假母自然是“卧榻之旁,不容他人鼾睡”,好歹要遣嫁胜文,那时便容易为石秀说话了。

这一计百发百中,就怕张中立假撇清。快活三正在思量如何说服他时,张中立却先开了口。“快活三,我打算定了,”他说,“你兑三百两银子来,一切包在我身上。”

“果然如此倒省事,”快活三大喜,但亦不免疑惑,“你怎的有此把握?”他问,“可能先说与我听听?”

“有何不可?”张中立说,“我那干娘,凡事好作商量,就是铜钱银子上不肯吃亏。我就在这上头与她扯皮。我说我与石三郎耍钱,输了三百两银子,人家愿意出此数,共是六百两银子,算作胜文的身价。她若不肯时,也好办,只与我三百两银子,我拿去还石三郎。她必不舍,那就只有舍却胜文了。”

快活三觉得这个做法倒也简捷,便点点头说:“你肯这等与你师父着力,难得之至。不过胜文身上有何牵缠,却须你那干娘料理清楚。”

“不就是那痴心的营官吗?没事,我干娘已经在办了。”

“是什么办法?”

“无非调虎离山。”张中立说,“我干娘不知走了什么门路,他们营里不日便有公文到,将那营官调到陕西老种相公帐下,人一离了蓟州还怕什么?”

“妙!”快活三击案称赏,“你那干娘真个足智多谋!只怕一个人。”“哪个?”

“她那干儿张中立。”快活三笑道,“见了你就无计可施了。”

果然,歇了两日,张中立有了回音,说是他干娘肯了,央快活三写了张欠银三百两的借据,画了花押,仍旧交回快活三,嘱他转交石秀。

快活三不曾交与石秀,交给了杨雄。杨雄又说与他老丈人得知,商量停当,将石秀拉到后园,劝他成家。

“多谢潘公与大哥成全,感何可言。只是这番美意,我石秀只有心领。”

听这一说,潘公与杨雄无不大出意外。“莫非你嫌胜文的出身不高?”潘公说道,“若是这个心思,倒是我与你大哥冒昧了。”

“不是!不是!”石秀乱摇着手说,“我不存那世俗之见。只是自觉还不到成家的时候,事业未立,无端添个累赘。虽说潘公与大哥不拿我当外人,到底我自己该有个分寸,不好弄个家累在身上。”

“此言差矣!有道是成家立业。三郎你听我的话,”潘公极恳切地说,“不是我托大卖老,实在我拿你当子侄看待。你费心费力,拿这肉行当自己的买卖,这番至诚的心我岂不知,将来少不得帮衬你自己也立个门户。创业不易,要有个同心合意的人做你的内助,这就是先成家后立业的道理。至于眼前,你小夫妻两个,一个月的花销也有限。我与你开一份薪水,包你够用,谈不到什么家累。”

这话驳不倒,只是石秀另有隐衷:为了巧云,他宁愿潘家亏负他,也不愿沾潘家的光,免得落得一世的话柄。这话要说出来便伤了感情,所以只好这样推托:“潘公这等说时,我若不领情,便是不识抬举了。且让我再为潘公出个一年半载的力,我必遵老人家的吩咐,领大哥的厚意。”

听这一说,竟似潘公一手拉着石秀,一手又拉着胜文,硬逼他们成婚。潘公只好向杨雄问计:“女婿,你道三郎的话如何?”

杨雄看出石秀有话不便当着潘公说,因而答道:“等我与三郎慢慢商量。”

私下探询石秀如何肯说,怕巧云会有闲言闲语,一口咬定自觉受之有愧,好歹等个一年半载再说。人各有志,不可相强,杨雄只好将实情说与胜文。

胜文自然大失所望,她不会明白石秀的隐衷,只道他看自己是门户中人,有轻视之意,不免着愤;所以见了石秀,那光景就大不如前了。

“我劝你以后少来!这地方辱没了你。”

“这是怎么说?”石秀心里有数,口中却不能不这么说,“我什么地方错了,你生我的气?”

“我哪里敢生你的气?”胜文含着一泡眼泪说,“我是什么人,你是什么人,一个地下,一个天上,差得太远了!”

“这是真的生我的气了!”石秀默然说道,“我也有一肚皮的委屈、牢骚与苦衷,心想只有和你谈谈。如今你也不体谅我,那就再无人能听我的了。”

看他浓眉深锁,容色惨淡,平日那副生龙活虎的气概剩不下半点——世间只有英雄末路比佳人迟暮更惹人怜惜,石秀此刻便似那样子,胜文心一软,再也不忍说一句半句的气话了。

然而心是软了,脸上却还软不下来,所以仍是那种呵责的声音:“没有人封住你的嘴,见面的次数也不算少,几时听你诉过委屈来?”

“原是我不对。”石秀答道,“我早不肯与你说,只为不是什么有兴头的话,何苦让你心里也不痛快?”

“这就见得你拿我当不相干的人!不然,怎么叫同甘共苦?”

“为的是但愿与你同甘,不肯教你共苦,故而潘公与我那大哥的好意,一时不敢领受。”石秀看她是肯听自己的话了,便拉着她的手说,“你来,等我细细说与你听。”

于是促膝并坐,宛转低语,石秀把他不肯说与别人得知的心事倾囊倒箧般吐露。唯一隐瞒的,只是那晚上进去交钱,正逢巧云浴罢,暗中勾引,几乎害自己把握不住的情节。

为了顾杨雄的面子、巧云的名节,话就不得不瞒,也不得不改。“我那嫂子,样样都好,只是小气,”他说,“如今已有嫌我吃闲饭的模样,将来住在一起,少不得有闲言闲语,连我都受不得,我又怎肯让你去看她的嘴脸?”

“那也不是什么解不开的结。”胜文说道,“你我不与她住在一起好了。”

“自立门户不是容易的事——”

“有什么不容易?”胜文抢着说,“你休当我不能过苦日子!粗茶淡饭,荆钗布裙,我都不嫌!只要厮守着你。”

“你越是这等存心,我越不忍教你吃苦。”

话又说得远了,胜文心里又有气,只是不敢发作,想了好半天问出一句话来:“照你这等话,要到哪一日才能如愿?”

这话便很难说了,石秀不肯空言搪塞,很慎重地盘算着:就不说让胜文能过什么舒服日子,光是这三百两的身价银子,便不易筹措。

“怎的又不开口了?”胜文催问着。

“难,着实难!”石秀说道,“你容我通前彻后想一想再说。你放心好了,若是我不能娶你,这一辈子就打定光棍。”

说到这话,胜文又何忍再逼,叹口气不响,事体就这样搁了下来。

转眼就是满城风雨的重阳节边。报恩寺的“水陆普度大斋胜会”启建有期。海和尚特地带了八瓶自酿的甜酒,亲自来通知,请潘公父女去做斋主。

却好杨雄在家,巧云就不便出面接待。海和尚十分见机,原是拿了来与巧云品尝的酒,就改了做杨雄的人情。“听说节级海量,特为带了几瓶自家酿制的酒来奉敬。”他说,“这酒的力道不坏,香味差些,不中吃。”

杨雄与这个和尚不甚对劲,就不大肯领他的情,淡淡地答一声:“不敢!”然后问道:“出家人也许吃酒?”

“这是素酒,不碍。”

“怎叫素酒?”

“果子所酿,就是素酒。”海和尚神色自若地杜撰说法,“若是米麦所酿,便是夺人口中之食,佛所不许。我这酒是寺里的杂样果子所酿,且是鸟雀啄残或者自家落了下来的,若便弃去,罪过可惜。故而捡起来收拾干净,酿成甜酒。出家人寒夜做功课,小饮一杯,通身皆暖,于弘扬佛法,大有裨益。”

“话倒不错。”杨雄又说,“只是大宋朝的酒出于官库,你这私酿,岂不犯了朝廷的法度?”

“阿弥陀佛!出家人怎敢做犯法的勾当?”海和尚双手合十,眼观鼻,鼻观心,做出极其庄敬至诚的神态,“自酿自饮,称为‘家酿’,只不是贩私牟利,官法亦是允许的。”

杨雄语塞。潘公却有些不安,人家好意送酒,如何只顾挑毛病驳他?因而便插进来调停。“女婿,”他打开瓶塞说道,“我这义儿自酿的酒我吃过,着实不坏。你尝一杯!”

一则是老丈人的面子,再则杨雄本性也是忠厚一路,想想果然是自己理上亏欠了些,因而不为已甚,笑着说道:“和尚吃十方,我们如今又吃和尚的,倒不是吃十一方?”

“节级会取笑!”海和尚赔笑着说道,“久仰节级英名,只为无缘亲近。今日特来恭请节级后日到寺里随喜,容我洁治素斋,与节级结个善缘。”

原来从后日起始,便是“水陆普度大斋胜会”的第一日,说请杨雄去随喜是假,要请潘公和巧云去当“斋主”是真;说请潘公也是假,要请巧云才真是真!

“这场‘水陆’得以办成,真正不易。”海和尚得意扬扬地说,“不是我夸口,真正叫百年难遇,也是府上的一场大功德。照说,应该请节级去做斋主,只是要在寺里住七日。节级是衙门里的要紧人,知州相公一日离不得。不过再忙,请节级务必来拈一炷香,自然消灾延寿,百魔不侵。”

一顿恭请,将杨雄捧得飘飘然,不过也有不解之处。“何以在寺里住七日?”他问。

“一则是斋戒之意,怕有那年轻恩爱夫妻,一日两日好熬,日子长了,难免如是云云。菩萨神灵亵慢不得,不然便有灾祸,不是当耍的事。”

“这倒也是实话。”潘公深深点头。

“再则这七日水陆,仪典繁重。外坛念经,内坛作法。‘结界’‘发符’‘上供’‘告赦’,每日都是五更为始,到晚方休,皆须斋主进殿拈香,不住在寺里,如何使得?”

“这等说时,是极累人的事。”杨雄看着潘公,“爹上了年纪,只怕起早落夜的,也难!”

“我有个计较,带了巧云去,叫她替我拈香。”

“这个——”杨雄转脸来问海和尚,“妇道人家也好做斋主?”

“自然好做。”

“莫非也住在寺里?”

“自然。除非不做斋主,要做就要照规矩做。”海和尚说,“这一坛水路道场,共是十位斋主,东村赵秀才为头,斋主就是他家老夫人;还有孙员外家,也是夫人做斋主。”

“这等说,你寺里另有清静之处安顿女斋主?”

“不但清静,而且严密。单有一所禅房,与他处隔绝,有个老佛婆把门,雄苍蝇都飞不进去一只。”

“既然如此,爹便带了巧云去吧!”

巧云就在屏风后面,听得这一说,喜不可言,转念一想,不可大喜,若非做作一番,说不定杨雄动了疑心,真如海和尚所说“不是当耍的事”。

因此,她静一静心,独自做了一番盘算。等海和尚一走,潘公来与她说到此事时,她淡淡地不作声。

潘公还不曾看出女儿的脸色,管自说道:“明日就要住到报恩寺里,到功德圆满方能回家,须得作个安排。”

“也没有什么好安排的。”巧云的语气仍是淡淡的,“不过打点爹爹的衣服什物,费不了半天工夫,明天上午动手,也还不迟。”

听这话,潘公一愣,仔细辨一辨她的意思,困惑地问道:“你呢?”

“我不去。”

“你不去?”潘公越发诧异,“说得好好的,怎的变了卦?”

“几时说得好好的?有爹一个人去做斋主也就够了,何必我去?”

“你刚才不曾听见我在说吗?要你去替我各处拈香。你若不去,这场功德便做不成了。”潘公管自摇头,“七天工夫,起早落夜,莫非真个要我累出病来?”

巧云正要他说得这等非她不可似的,只是杨雄不在眼前,有些话跟爹爹说了也是白说,所以装作被驳倒了却又不情愿的神气,闭口不言。

潘公也好热闹,巴不得到报恩寺里去住七日,所以见女儿是这般神态,颇为不悦。再想到这坛水陆道场凑份子做斋主,原是巧云答应了海和尚的,如今却又不高兴了,只将他撮弄了去,倒像是有意拿老人作耍,心里便越发有气。

气虽气,却不敢发作。从小纵容惯了巧云,平时重话都不肯说一句,久而久之,反倒怕了她,所以憋了一肚子闷气,连晚饭都不吃,倒向床上睡了。

到得杨雄回来,饭桌上不见潘公,自然要问:“爹呢?”

“睡下了。开饭了,他说吃不下。”

“好端端的,怎么吃不下饭!莫非身上不舒服?看看是什么病?”

“有什么病?无缘无故生闷气。”巧云说道,“报恩寺里做斋主,有他去也够了,何必还要我?”

“原来如此,这就是你的不对了,老人家要人照应——”

“又不住在一处。”巧云抢着说,“哪里照应得到?”

“就照应不到,也须替爹爹各处拈香。七天工夫,一眨眼就过去了!”

“你倒说得轻巧!”巧云突然之间放开了嗓子,大发脾气。

“咦、咦!”杨雄一惊之下,不由得倒退了两步。看巧云那双凤眼,生起气来,想睁圆了却睁不圆,不由得好笑,“使脾气也要有个道理,无缘无故吓我一大跳!”

“都是你们的道理!教我哪里再去讲理!两个去做斋主,一住就是七日;你又在衙门里。一个家莫非交了给不相干的人?”

杨雄听到最后一句,方始明白,是对石秀生的意见,当时脸色便沉了下来。“你真是妇人之见!”他说,“怎只‘不相干的人’?我与三郎姓虽不同,情如手足。你说这话,刮到他耳朵里什么意思?”

“哪知道你什么意思?”巧云冷笑,“同嫖共赌,一双难兄难弟!只碍着我,巴不得我不在家,你们好无法无天地去寻欢作乐。”

说来说去,还是那夜吃醉了酒口角余憾莫释。想想总是自己的错,牵涉到石秀,也不是吵一场所能消释误会的,杨雄便只好笑笑不作声了。

打也罢,骂也罢,就怕杨雄不说话,自己的行止要有个着落,不容他不说话,所以又恶狠狠地嗔道:“你笑什么?”

“咦!”杨雄作势问道,“这就奇了,连笑一笑都不许?”

“你是笑里藏刀!”巧云又是冷笑,“只听你那兄弟话!从他进门,是非就多了。”

杨雄默然。这话再说下去,是非可真个多了。“好了,好了!”杨雄就这时有了个主意,“你跟他合不来,我教他外头去住。如今却要容忍,莫教人笑话我!”

“怎的是笑话你?”

“譬如说,”杨雄对景挂画,就拿刚才所谈的事作例,“为了不放心他,竟连报恩寺做斋主都不去,传开来说是杨雄的老婆拿他小叔当什么似的防!这话有多难听?”

盘马弯弓,好不容易才逼到这要紧关头,那婆娘不敢再做作了,将计就计说声:“好!我就去。但愿功德圆满回来,安然无事。”

“自然安然无事。”杨雄问道,“你说有什么事?”

“不错,不错!无事,无事。”巧云又说,“你好待去告诉爹了!顺了他的心意,还生的什么闷气?”

等说与潘公,他反倒有些意兴阑珊,说是在床上躺着,细细想过:店里的买卖,交给石秀一个人,怕他过于劳累,于心不安。

“怎谈得到‘不安’二字?”杨雄说道,“爹是好热闹的,尽管去玩几日。”

潘公还是二十岁那年,见过一坛水陆道场,那番热闹的景象到老未忘;想想自己能做斋主,身在坛中,是件好玩得意之事,也实在有些割舍不下。

“我去归去。”他说,“看情形说话,若是三郎一个人照料不到,我还是回来。”

“是的,这样就好,等我来跟他说。”

石秀是吃了午饭就出去的,出去收账。四城兜了下来,到家已是上灯时分。银钱经手上头,他丝毫不肯马虎,所以一到家连晚饭都顾不得吃,先自结账要紧。

杨雄还不知道他已回来,走进店堂,听得算盘珠滴答作响,探头一看,不由得就问:“你是什么时候回来的,我竟不知道。”

“到家不多一刻。”

这一打岔坏了,分神答话,手上便错,半天的算盘就算白打。

杨雄却不管他这些,走来问道:“你在外头吃了饭不曾?”

“不曾。”

“走,走!我与你吃酒去!”

“不了!有收得的账在这里,我今夜算清了它。”

“明天再算。你收了多少钱,交与我就是。”

看样子账是算不成了,石秀只好先交了钱,将账簿锁好,换上一身干净衣服,会齐了杨雄,出后门上街。

“我们到哪里去吃?”石秀问道,“金线家?”

“今日不到她那里,我们到王六酒家去。”杨雄又接了一句,“我有几句话要与你说。”

听得这话,石秀便有些不安,因为杨雄的脸色不甚开朗,料想必是有了什么为难之事。他的性子急,只是走在路上不便多问,所以撒开大步,巴不得一脚就跨到王六酒家,好听杨雄的知心话。

等落了座,还未唤酒点菜,他就忍不住了。“大哥,”他隔桌凑近了脸问,“是什么话要说?”

“不忙!”杨雄先打发了跟堂的伙计,才正色问道,“兄弟,你到底打的什么主意?”

这无头无脑的一句话,教人难以作答。石秀细想一想,料知必是指的胜文,便即答道:“眼前无论如何谈不到!好歹让我攒几文钱下来再说。”

“你何必这等孤介,不肯受人一点半点好处?你我弟兄,我那丈人又跟你投缘,你就依了老人家的心愿吧!”

杨雄不了解石秀的心情,更不能摸到他的苦衷,所以对于他的迟疑瞻顾,觉得不像个爽朗果断的男子汉,未免心中不满。

“兄弟,”他率直说道,“你样样都好,就是这上头婆婆妈妈,不是英雄气概。如今千言并一句,你只算为了我成个家,如何?”

这话未免有些急不择言,若要仔细考较,颇有道理上说不通的地方。石秀只好不作声。

“为啥说是为了我成个家,其中有个缘故——”

石秀正待听他如何解释,他却忽然住了口,咽下唾沫喝了口酒,显得说话很吃力似的,倒教石秀诧异了。“大哥,”他说,“你若是说出这个缘故来,我自然无有不依从之理。”

杨雄迟疑了一会儿,毅然决然地说:“那好!我就说与你听。”

说是说了,却真个吃力。他首先就拿巧云批评了一大顿,道她如何骄纵成性,如何爱使小性子。接着便惋惜地表示,不知石秀怎么忤犯了她,惹得她常有闲话;虽然他与潘公每每厉声责备,无奈不可理喻!

“常言道得好:‘蛮妻孽子无法可治。’”杨雄看着面色凝重的石秀,不胜歉疚地说,“兄弟,如果我有丝毫见外之意,这些话,我就不肯说了。说出来教人笑话:杨雄好一条汉子,可惜吃他老婆治住了!我的脸面何在?再有一层,若是我对你感情平常,我也不肯说,因为兄弟你顾大局,绝不会跟她一般见识,就不会吵闹,我乐得装聋作哑。只是你我是何情分,我若不把这件事办妥了,眠食不安。想来想去,只有早早帮你成家,白昼自在店堂里做生意,夜晚自回家去,不到后堂,不吃那婆娘做的饭食,她还有什么可说的?”

不要说是这番说辞的确出于肺腑,就没有这番话,杨雄一定要石秀那么做,他也不能不听。因而石秀慨然答道:“既是大哥这等说,我从命就是。”

杨雄心上一块石头落地,却又不安地问道:“兄弟,你不会误会我宠妻灭友?”

“哪有这话!大哥如此为我设想,我若不明白大哥的委曲苦心,岂非狗彘不如?”

“这才是!兄弟,”杨雄叫人取个大酒盅来,满斟一杯,“你若真心听我的话,便吃了这一杯!”

“是!”石秀毫不迟疑地直着脖子,把那一大盅酒灌了下去。

“这才是我的好兄弟!”杨雄觉得痛快异常,也干了一大盅酒,“你就等着做新郎官好了,一切有我替你料理。”

石秀笑一笑不答。按理说应当道谢,只觉得异姓手足的情分到了这一步田地,口头泛泛地说个“谢”字,反倒显得还有些世俗的客套,就不是真正可以将心换心,共祸福、同生死的朋友。所以话到口边,又复不语。

“再有件事说与你。”杨雄不经意地提起,“后日重阳,海和尚起一坛水陆道场,说是百年难遇,那秃驴兴头得了不得。我那丈人好热闹,要去做斋主,却又年纪大了,骨头硬了,拈香跪拜未免劳累,所以将巧云带了去。这七日之间,店里少不得要你费心!”

听这一说,石秀暗吃一惊。“怎么,”他问,“要去七天?”

“是啊,在报恩寺里要住七天。凡做斋主,都是如此,铁定不移的规矩!”

石秀吸口气说不出话,心中暗暗叫苦。海和尚是个花和尚,而况巧云跟他眉来眼去,是自己亲眼得见!如今一去七日,在那悟先把门的禅房里,什么事做不出来?看来羊落虎口,巧云是难保清白的了。

这话不能实说,说出来便是一场绝大的是非!是非还是小事,杨雄未见得肯信。俗语所言:“捉贼捉赃,捉奸捉双。”还未曾勾搭上手,便先说巧云如何如何,杨雄只道自己与她不和,有意造出谣言来坏她的名节,口中不言,心里会想:这厮交不得了!看他样子豪爽,不道是这等阴险龌龊的心肠!那时就拿把雪亮钢刀,剖颗火热鲜红的心来与他看都无用。

然而不说又如何?莫非眼睁睁看巧云往靛蓝染缸里跳?那婆娘自甘下贱,纵不足惜;可惜的是杨雄的名声,蓟州城里叫得响的一条汉子,为人背后指指点点,说有如此这般一桩丑事,就做朋友的也会觉得羞惭难当。

“这寡酒吃得无味!事情既然谈过了,你我到金线那里再吃。”

石秀怀着满腹心事,哪里还有吃酒的闲情?因而拿收账奔波了一日,神思困倦作推托,别了杨雄,径自回家。

一路走,一路想,总觉得事无佐证,说出来不但于事无补,反倒坏了感情,再说,此刻也到底还不曾做出丑事来。或者,这七日之间,安静无事,巧云得保清白,亦未可知。

“对!”石秀突然醒悟,悄声自语,“能不教那秃驴上手,才是正办。”

走到家时,只见巧云和迎儿正兴兴头头地奔进奔出,在忙着拾掇铺盖什物,明日好住到报恩寺里去做斋主。潘公也凑在一起帮忙,石秀想找他说两句,苦不得便,只好先回自己卧房歇下。

就在这时候听得风声渐起,淅淅沥沥下起雨来。一盏孤灯,被由破窗纸中钻进来的风刮得明灭不定。石秀独坐无聊,又是这样的天气,想起异乡漂泊,不免有凄凉之感,叹口气睡下了。

迷迷糊糊正要入梦时,突然一惊,自己还有要紧话与潘公说,今夜不谈,明日他一走,岂不铸成大错。于是揉一揉眼,走向潘公屋里。

幸喜屋里还有灯光。“潘公,你老睡下了?”他问。

“刚刚睡下。”潘公答道,“不要紧!进来坐坐,房门不曾闩。”

推门进去,潘公已是拥被而坐。石秀一面挪张椅子坐下,一面问道:“潘公明日要去做佛事?”

“正是,我本待明日早晨与你说知,我与巧云要到报恩寺里打水陆坛,后日重阳起始,共是七日。店里的一切,要你费心。”潘公又说,“怕你忙不过来,不如每日少杀两头猪。”

“店里的事,潘公你休操心,只管去好了。不过,”他做出疑惑的神色,“寺里也住得女眷?”

“住得。”潘公答道,“有好几家女眷,都住在一起。”

这一说,石秀略微放了些心。“但也大意不得。”石秀说道,“金陵大寺庙最多,水陆道场之类的大佛事我也见过。做功德是个名目,太平无事、寻一番热闹来消遣是真的。”

这句话恰好说中了潘公的心思。他倒也不瞒石秀,讪讪地笑道:“说实话,我也是凑凑热闹,一半消遣。”

“老人家是凑凑热闹。专有班油头光棍,有意搞得热闹,好从中行事。”石秀停了一下,正正脸色,放低了声音说,“大嫂是良家妇女的身份,大哥又是说出去有头脸的人物,其间出不得一点差错。不然大家面子不好看,说不定还惹出一场是非。”

听这一说,潘公笑容尽敛,眨了好半天的眼睛才说:“你道是有那些油头光棍,敢在清净佛堂调戏良家妇女?”

“哪里是什么清净佛堂!人来人往,你挤我,我挤你,男女混杂不分,什么事做不出来。”

“说得是!”潘公深深点头,“我教巧云当心,无事少出来。”

谈到此处,石秀词穷。潘公答得不错,却不是石秀原来的意思。这也要怪他自己,话不曾说得清楚。细细想去,这话也实在难以启齿。莫非真个这等说:打你女儿主意的,倒不是外面那些游手好闲的油头光棍,正是你那义子海和尚!若是外面有人敢无礼,倒容易对付,难防的是“家贼”。

然而不是这等说,潘公又怎得明白?莫说他生来忠厚热心,就是善虑多疑的人,只怕也想不到自己的义儿安着这般的龌龊心思。石秀倒有些为难了。

潘公看他浓眉深锁,双唇紧闭,懊恼而又为难的神情,心里老大不安——只当石秀怪他不体谅,父女俩自去做功德,把一爿店、一个家都丢了给他,百凡杂务,到底只生了一双手,如何忙得过来?想想也不怪他恼。

于是潘公说道:“三郎,你莫烦!不去,我在家帮你就是。”

石秀一时摸不着头脑,不知他为何要说这话。眨着眼从头想了一遍,才知道他误会了。这一误会还说得大有关系,有潘公在,那贼秃多少还有顾忌;若是老的不去,小的落得放肆,事情就越发不可收拾了。

“潘公,你老人家想到哪里去了?我心里是烦,烦的是——”他无可奈何,只好这样说了,“听了几句闲话。”

“噢!”潘公双眼大张,“什么闲话?莫非又是哪个在你面前挑拨是非?”

潘公的意思是,不知谁人挑拨石秀与他家的感情。但这话在石秀却如拦头一棍,似乎不好再说海和尚的是非!只是到此地步,不说却又不可。一急之下,倒想出计较来了:避重就轻,不说海和尚如何,改说他不法的手下,只要潘公加意防备,也可以教那贼秃知难而退。

“有两句闲话,与我无关。”他慢吞吞地说,“说报恩寺里有不守清规的和尚,潘公,你须替大嫂留意。”

潘公一听这话,颇出意外,愣了一会儿,轻轻点头,似乎想什么想通了似的。“这也是有的。海和尚启建这坛水陆道场,延请一百多僧众,难免有那六根未净的假和尚混在里面。三郎,”他很注意地问,“外面有些闲语,自然不是瞎说,总是哪个有什么形迹落在旁人眼里。你说,那不守清规的和尚,唤甚法名,我好当心。不然一百多和尚,教我看住了哪个的好?”

想想这话不错。倘或推说不知,潘公便得在一百多和尚中,一个个去鉴别善恶,岂不是作弄老人家?

若是要说,自然不能说海和尚,而不说他却又说谁?此时不容石秀多想,便即答道:“有个海和尚的亲信,在他寺里挂单的和尚,名唤悟先,生得相貌狞恶,潘公你多留心他就是了。”

听说“相貌狞恶”,潘公心里倒是一惊,旋即转念,既是海和尚的亲信,自然听他的约束指挥,怕他何来?“三郎,”他感激地说,“不枉我看得你重!不是至好,不会关心到这上头。多亏你打听了来告诉我,我自知留意,你放心好了。”

这真的是可以稍稍放心了,只还有一句话不能不说,怕他告诉了女儿,又是一场是非;或者再传到海和尚耳朵,将计就计来个声东击西,故意教悟先把潘公引了开去,他两个便好得手,那就更是弄巧成拙、大坏其事了。

“潘公!我这话你休与大嫂去说。”石秀接着说了缘故,“大嫂胆小,那悟先相貌又恶。心里先存着个畏惧之心反倒不好了。”

“我知道,我知道。我何必说破,于事无补,反倒吓着了她!”潘公停了一下又说,“你说的话不错,这几日的报恩寺不是清净佛堂,寺里又是随喜之地,万一混进个坏人去,不是当耍的事。明日我到了寺里,亲自送巧云到住房,看那里的门户可谨慎。我是六十多的人了,又是送女儿,便到女眷的住处看一看,也不打紧。”

“是、是!”石秀这下是放了一大半的心了,连声答说,“潘公算是明白了,门户谨慎最最要紧。”

于是第二天午后,潘公父女收拾停当,唤店里的一名伙计挑了行李,带着迎儿,作别石秀,径投报恩寺去做斋主。

走进山门,只见一路上已是人来人往。但听口中所言,尽是报恩寺里的盛况。转道路口,遥遥望见山门前旗杆上,悬一道数丈长的黄布大幡,浓墨大书“启建十方法界圣凡水陆普度大斋胜会道场功德之幡”。走近山门,又见挂一道黄榜,起首四个大字“以法利生”,末后也是四个大字“幽显咸知”,中间是极长的一篇四六文章,写明启建这一坛水陆道场的缘起。潘公和他女儿,都列名“修斋会首弟子”之中。

潘公颇通文墨,正摇头晃脑地把“光阴过隙,生死浮沤,常思修福之心,未遂良缘之便。又虑故亡宗祖,已往六亲,恐拘幽暗之乡,难获超升之路,为此”如何如何的这些话头念得铿锵有劲时,发觉有人拉了他一把。

是巧云在拉她父亲。潘公转脸看时,笑嘻嘻站着一个和尚,正打着问讯,他认得是报恩寺的知客僧,法名玄清。

“老施主,怎的此刻才来?”玄清十分亲切地说,“方丈早就在盼了,快快请进去歇脚。”

“多谢,多谢!”潘公指着行李说,“不如先安顿了再叙话。”

“不消老施主劳神,一切俱已安排停当。方丈特地亲自挑的房间,清静安逸,包管老施主和小娘子中意。”

“实在费心。”潘公摆一摆手,“就请玄清师带领吧!”

于是玄清领着潘公父女,一直进山门,绕大殿,到了罗汉堂,路分东西,玄清站住了脚指点,往东是男客下榻之处,往西是女宾的住房。

潘公紧记着与石秀所谈过的话,便向巧云说道:“我先送你进去,看看可能住得舒服?”

“爹不要去吧!赵秀才娘子她们都是女眷。”

“怕什么?我六十多的人了,难道还要避嫌疑?”

父女俩似有争执的模样,玄清急忙挺身排解。“小娘子见得到,老施主说得是,看看不妨。”他说,“我先着人通知一声,请几位女施主自己知道就是了。”

于是转身领路,往西曲曲折折穿过一号甬道,转折之间,豁然开朗,只见一带粉墙,尽头处是一座月洞门,悬着一副刻竹填绿的对联:“曲径通幽处,禅房花木深。”上面一方小横额:“一尘不染。”潘公向里一望,果然好一庭树木,只是重阳节到,满地黄叶,却有数十盆菊花,红白黄紫,开得十分热闹。

花丛中闪出来一个佛婆,五十来岁年纪,花白头发梳个朝天髻,一脸精明的神气,衣襟上晃晃荡荡挂着一串钥匙——她是早受了方丈嘱咐的,一见巧云,顿时堆满了笑容,抢步迎上来说道:“可是潘家小娘子?盼了你一上午,到底盼到了。”接着又看潘公:“老施主好健旺!”

巧云看是这等殷勤,心头便是一喜。“这几日要麻烦你。”她说,“等功德圆满之日,一总酬谢。”

“不敢、不敢!”那佛婆说,“我姓徐,叫我老徐就是。小娘子有事,哪怕深更半夜,尽管招呼我。老施主是我报恩寺的大护法,不敢不尽心。来、来,小娘子先看看住房,又明亮又宽敞,是这里最好的一间。”

佛婆只顾奉承巧云,如让别的女斋主听见了难免不悦,所以玄清急忙阻拦:“你闲话少说!到里面通知一声,潘老施主要送小娘子进来,是年高德劭的老人家,不须回避的。”

佛婆老徐答应着,顺手抱起巧云的铺盖,一路往里走,一路到先来的两家女斋主那里去通知。玄清便陪着潘公父女,让迎儿跟在后面,穿过一条极长甬道,进入一所小小的院落,这就是特为替巧云安排的住处了。

未进院子,潘公已颇满意,因为门户确很谨密,除了前面一道月洞门有老徐看守以外,便只有一扇下了锁的边门。那小院子里一门关紧,更是什么闲人都动不上脑筋。院中坐南朝北三间房,东面大的一间留给巧云,西面一间,说是有个张大户家的儿媳妇来住,尚未搬来,当中一间,两家公用,另外还有间下房,里面有两张床,其中一张自然属于迎儿。

“好了,好了!”潘公对女儿说道,“你也累了,先歇一歇。我到我那里安顿了再说。”

海和尚格外巴结义父,也是单独安排了清静住处,特为派个小沙弥服侍起居。等在方丈见了面,海和尚又亲自陪着去随喜。只见外坛设在大雄宝殿,香烟缭绕,法器罗列,数一数拜垫,不下一百多个;黄布所铺的长案上经卷重叠,在这七日之中,各种经都要念到,潘公赞叹不已:“真正是一场大功德!”

内坛设在偏东的弥陀院,搭起极高的席篷,里外连成一起。内设二十四堂,便是二十四幅水陆法像。其中又分“上堂”“下堂”,上堂是诸天神佛,高僧护法,自然是“婆罗世界千百亿化身释迦牟尼佛”为首,金碧辉煌,宝相庄严,画工极细;还有苏东坡的赞语尽是些佛经上玄妙莫测的话头,潘公看不懂,也就不去看它了。

下堂也是十二位日月天子,南北极大帝,然后二十八宿各位星君;再下来是太岁神道,皇帝王侯、公卿将相;下及庶民百姓,还有城隍土地,以至罗刹饿鬼;诸态百相,穷形极致。将个潘公看得眼花缭乱,只说:“累了,累了!明日再看。”

于是海和尚又陪着到了方丈,设下精致素斋款待斋主。潘公年纪虽长,在那些衣冠缙绅中,座次就低了,好在他为人本分,不以为嫌。倒是海和尚,觉得老大过意不去,席散以后,不住赔话道歉,说“委屈了义父”。

“休说这些客套。”潘公体谅他,“你是方丈,这一场大功德要你主持,不必陪我。你去忙你的正事,我也待歇息了。”

“是的。我陪义父去,再到你老那里坐坐。”

潘公辞谢,海和尚执意要送,也就让他尽礼一路陪着,由罗汉堂往东,尽头处是个大院子,两排客房南北相对。潘公住的是北屋靠里,一大一小两个房,床帐衾褥一律全新。桌子上一只广漆攒盒,里面放着五六样干果,床头还有一瓮酒,这是海和尚知道义父好杯中物,特为孝敬他的。

刚刚落座,潘公朝窗外一望,不觉吃惊:灯光影里,一个胖和尚走过,生得好恶的相貌!潘公想起石秀的话,脸上顿时异样,睁大了眼,直盯着窗外远去的背影。

“干爹!”海和尚诧异,“你老人家在张望什么?”

“喏!”潘公手一指,“那和尚法名如何唤?”

海和尚略望一望答道:“他叫悟先。干爹何故问他?”

“原来就是悟先!”潘公放低了声音,向左右看一看,虽不见有人,还是不放心,将海和尚一拉,“来,来,我问你句话。”

海和尚疑云大起,只道悟先未曾到报恩寺挂单以前,在哪里做下什么不端之事,为潘公所知,今日一见想起,要细细告诉自己,所以神色之间,亦颇为不安。

“我听人说,这和尚不守清规,你如何留他在此?”

只为心里已经想到,所以海和尚平静地问道:“怎得不守清规?”

“这就不知道了!”潘公自觉义同父子,有话不妨直言,所以紧接着便用微带责备的声音说道,“看他相貌猛恶,你如何拿他当亲信?”

听得这一说,海和尚暗暗心惊,他用悟先作亲信,外人不得而知,潘公是从哪里看出来的?细细一想,外人绝不会从他与悟先之间的形迹看出端倪,必是听谁所说。这个人倒要打听一下。

“没有的话。我怎么拿他当亲信?寺里挂单的游方僧多得很,随缘去住,我是一视同仁,无分彼此。干爹是哪里听来的?”

“没有这话,也就算了。”潘公自然不肯说出石秀的名字,“我看这悟先,相貌不是善类,又有不守清规的话传出,你倒是要当心。”

“干爹开示得是。不过,谣言却不可轻信。”海和尚略停一停,一套辩解的话,如源头活水一般滚滚而来。

他说最初悟先来挂单时,他亦颇以此人的相貌为嫌,一谈之下,才知是心肠极热、极直的人。他是罗汉相,面恶心慈。

说到罗汉相,潘公便想起“降龙”“伏虎”两尊者,果然是悟先那般的相貌,点点头说:“这倒也像!”

“他的相貌吃亏,性子也吃亏,心肠最直,疾恶如仇,看见不平就要打。为此,我不知劝过他多少次。我说,你在我这报恩寺,倘或小小闯场祸,也还不要紧。蓟州城里上起知州相公,下到市井小民,都还看重我,有个小小的面子,有麻烦替你撕掳得开。若是在别的地方闯出祸来,只怕没有人帮你铺排,难免吃亏。”海和尚又说,“这悟先不服别人,倒服我。如今火爆也似的性子,改得多了。”

“这也是你以德服人,我听了高兴。不过,”潘公又放低了声音说,“这悟先的来历,你却要摸清楚。不是我说,你佛法虽深,年纪到底还轻,见的事不如我多。多有江洋大盗,犯下巨案,官府追得紧,无处容身,遁到佛门里来。虽然吃斋念经,要改本性,到底不易。”

“干爹说得是。等这场大功德过了,我来问他。”海和尚又说,“放下屠刀,立地成佛。总只有化度他、成全他。”

“是啊,佛门广大,无所不容。你只留意他就是。”

海和尚心想,要留意的倒不是悟先,是在潘公面前说悟先的人。这个人多半是“内奸”。既是“内奸”,趁潘公这几日在寺里,少不得来叙话,看是哪个常来,就容易查明白了。

于是告辞出门,回到方丈,首先便是找到悟先,告诫他这几日不可多事,尤其是在潘公面前,切须顾忌;再就是派他一桩差使,无事只在罗汉堂门口闲坐,看本寺僧人哪些常到东面客房,是与哪些施主叙晤,记清楚了到方丈来告诉。

悟先答应着,照话而行。海和尚便退入自己避嚣用功的静室。这间屋子极其隐秘,七弯八转,门户重重,不是来惯了定会迷路。就是本寺的和尚,等闲也到不得此地,因为海和尚说是在他静室里供奉着“佛牙”,是镇寺之宝所藏的重地,所以门禁特严。

佛牙真假,无人得知,只知海和尚的这间静室异常华美,不像出家人所住。然而却无人肯说,也无人敢说,因为海和尚极善驭下,恩威并用。不说寺里的是非,有许多好处,说了便少不得有麻烦,“监院”“首座”尽皆听命而行,随便找个错处便可责罚。或者调个职司,诸如起早落夜,各处去挑“净桶”,便是个极苦差使。

不过这一日到他静室中来的人却不少,自然都是报恩寺中东西两序有执事的大和尚,都监、监院、典座、维那、首座,还有书记、知客,都为了明日开坛“结界”,启建法事,有所请示。

海和尚极其能干,一一分派,井井有条,但血肉之躯,到底不曾生得三头六臂,这一番公事应付下来,实在也累了,好不容易才得静下心来,细想一想,叫声不好,有件大事还不曾办!

这件大事与佛事了不相干,只是觉得从巧云入寺,到此刻还不曾通过一声款曲。替人设想,巧云带着一片热肠,满怀兴致来做斋主,必是打算着有一番花团锦簇的热闹,可以怡情悦性;不道一来便关在禅房里,冰清鬼冷,比在家里还要寂寞。虽说佛婆老徐自己已经切切嘱咐,务必加意伺候,然而巧云有些心事究竟不好与老徐提起。她心里一定在怨骂:千方百计,安排下这等一个机会,不道来了人面不见,连一声言语都没有。这等拿人作耍,着实可恨。罢、罢,早回家去,死了这条心,倒还少生些闷气。

这样想着,不由得急出一身冷汗,当时便从禅床上跳下地来,顾不得穿鞋,直奔东壁,伸手便待向一架多宝槅去推。

手已经摸到红木槅上了,却又缩了回来。想想大为不妥,这件事须事前约得千稳万妥,还得等到时候方能动手。此时造次行事,闯出祸来,只怕明日这坛轰轰烈烈的道场,立刻就会落个“卷堂大散”的结局。

于是又回到禅床,盘膝而坐,把火辣辣一颗心硬按了下来。拿俏伶伶一条影子,硬推了出去,唤来贴身小沙弥,悄悄嘱咐了一番,教他去告诉老徐。

鼓打初更,巧云叹口气,正待上床,只见窗外影子一闪,随即便有人喊:“迎儿小妹妹,开门。”

是佛婆老徐的声音,迎儿未得巧云应诺,不敢应声。巧云便说:“去开!”

门开了,只见老徐笑嘻嘻地站着,手里端着个食盒,朝里望望已卸了妆的巧云,又望见铺排好了的衾枕,诧异地问:“刚刚起更,小娘子怎的倒要上床了?”

“四更便须起身,等候拈香,开启法事,早点睡的好。”

“也太早了些,夜点心还不曾吃。”说着,把食盒摆在桌上,先不揭开,却向迎儿说道:“取小娘子自用的银镶牙筷来。”

等迎儿取了巧云用惯了的银镶牙筷,老徐才揭开食盒,是报恩寺香积厨中的珍品,一盘百果蜜糕,一盖碗薏米红枣莲子羹,都还冒着热气。

“小娘子,快趁热请用!”

老徐安席、布箸,情意殷勤。巧云倒觉得老大过意不去,含笑说道,“你请坐!取双筷子来,陪我一起吃。”

“罪过,罪过!”老徐倒退两步,“小娘子在这里,哪有我的座位,更不敢与小娘子同桌。没上没下,哪有这个规矩?没的吃方丈晓得了,说我!”

“怕什么?又没有外人。”巧云回头喊道:“迎儿再取双筷子来!”

“不用,不用!”老徐急忙阻拦,“既如此,我陪着小娘子说说话。”说着,在门边一张凳子上,斜欠着身子坐了下来。

于是巧云享用夜点,老徐便有一搭没一搭地闲谈,谈来谈去总要谈到海和尚身上,说他如何能干,如何体恤,如何得寺中众僧爱戴,最后说到巧云身上。

“方丈也一直夸赞小娘子,说:‘我这位义妹,聪明贤德,供佛敬僧,最是虔诚,将来一定修得多福多寿。’”老徐停了一下,看一看巧云的脸色又说,“可惜虽是义兄妹,到底要避嫌疑,不能来看小娘子;只叫我当心伺候,请小娘子宽心!”

听到最后一句话,巧云只觉心头重重一撞:何以爆出来这么一句话?“宽心”些什么?此来有何心不能宽的?一颗心无非都在海和尚身上,这一层他当然也明白,然则说到“宽心”,想来他另有安排,必可见面。不然,无缘无故说这句话做什么?

这样一想,心倒真个宽了些,但也不免纳闷,不知海和尚如何安排。众目睽睽之下,纵有千言万语,只怕连使个眼色都办不到。此外又如何得以私下相会?

巧云心潮起伏,便忘了进食,也不曾听见老徐还说了些什么言语。等惊省过来,自觉失态,讪讪地放下筷子说道:“迎儿你收了去!莲子羹替我留着,蜜糕你吃了它。”

迎儿正是发育的时候,嘴馋,巴不得这一声,响亮地答应着,收拾了碗筷,退到外面去大吃蜜糕。

“小娘子!”老徐看一看四周,指着床帐后面,低声说道,“夜静更深,那里若有什么响动,你休吃惊!”

巧云这时候便就吃惊了。“那,那里有什么?”她问。

老徐微微一笑:“小娘子想要什么,那里便有什么!”

这话暧昧难明,巧云大为困惑;而老徐却以一句最要紧的话已经递到,现在是要她自己去细看细想的时候,不宜再耗工夫,便站起身来告辞。

“小娘子请早早安歇。五更‘结界’,四更起身,到时候我会来叫,不怕,尽管放心大胆睡好了。”

“噢!”巧云心不在焉,未曾听清楚老徐的话,只茫然答道,“好,好!谢谢你。”

等老徐一走出房门,巧云更不怠慢,三脚两步奔到床后——床后留有一条三四尺宽的夹弄,外垂门帘,里面放着些妇女使用之物,是闺阁中最隐秘的所在,里面黑咕隆咚,一切都要用手去摸。巧云摸了半天,摸不出什么花样。

回身出来,坐在床沿上怔怔地在想:怎么叫“想要什么,便是什么”?难道想要个有情郎,那里就会跑出个人来?

这样转念,突有意会。这一次不是去摸了,站起身来,携一盏烛台,重新走入床后夹弄,手拢烛火,细细照看,毕竟看出名堂来了。

夹弄尽头是五寸宽木片镶钉的板壁,中间几条严丝合缝,了无异处;两面两条缝隙较大,凑近了细察,才知道根本不曾钉拢,用手推一推,略略有些活动。这不用说,是一道暗门。

原来如此!巧云恍然大悟之下,惊喜莫名,一颗心怦怦地跳个不住。

七日功德圆满,做了“送圣”法事,奉送十方法界,四圣六凡,各登云路,齐返真境。接着是斋主酬谢。海和尚算了总账,接过银子,依分僧众,出手异常大方,所以落得个皆大欢喜,人人称颂。

等忙过两三日,内外两坛,收拾干净。海和尚挑个黄昏,备下几碟精致的果物,开了一瓶好酒,嘱咐小沙弥去唤胡头陀到静室来叙话。

不曾剃度的叫头陀,头发披散,只额上用铜箍箍住,取下那箍,挽上髻戴上帽,便是个俗家人,哪里都能去得。所以这个胡头陀专替海和尚办些出家人不便出面去办的事,好比花粉店买胭脂之类。海和尚花钱撒漫,报些花账从不追问,额外还有“脚步钱”相送。此时一听方丈传唤,胡头陀知道又是好差使来了,喜滋滋地紧跟着小沙弥来到静室。

到得里面一看,情形与往日不同。往日就能到得静室,不过站着听海和尚吩咐数语,交代明白,自去办事,难得有句把人情上的闲话。这天一见胡头陀踏了进来,海和尚先自含笑相迎,就这顶头的一份亲热,胡头陀便就心跳受惊了。

“这几日辛苦你!”海和尚说,“佛事只得七日,前前后后却忙了个把月的工夫。我冷眼旁观,哪个勤快,哪个偷懒,肚里统统有数。你是好的。”

“师父说得好。”胡头陀脸上堆足了笑容,“弟子心拙,全仗师父看顾。”

“自己人休得客套。”海和尚说,“我这个人最重赏罚分明,不过我是当家人,自然有些你们想不到的难处。寺中有头有脸的大和尚好几位,你一个头陀,我若过分抬举你,只恐旁人心里不是味道,怨我还在其次,暗中使花样摆布你,岂不是我爱之反倒害之?为此,我拿你当自己人,只好摆在心里,你须明白。不然,就辜负我的苦心了。”

这番言语,教胡头陀着实感激,只合十躬身,连声说道:“师父,师父,你老真是菩萨。”

海和尚看他如此诚服,自然欣慰,拉着他的手说:“今日无事,这里又无外人,我与你吃两杯酒,好生谈谈。”

“是!师父请上坐。”

胡头陀抢上去斟满了一杯酒,等海和尚坐了下来,方在下首陪坐。

“我看你是个志诚的人,”海和尚说,“我早晚与你做主,买道度牒剃度了你。此事只在明年春天——那时我要到汴京朝大相国寺,‘僧录司’的人颇有相熟的,一说即妥。”

“若得师父成全,弟子没齿不忘恩德。”

“说什么恩德?你叫我师父,我自然事事要替你着想。”

“弟子惭愧!”胡头陀的口齿也伶俐,“有道是:‘有事弟子服其劳。’弟子不能刻刻侍奉师父,反劳师父替弟子操心,这话实在说不过去了。”

“只要你知好歹就好!”海和尚仔细看一看胡头陀身上说,“秋风紧了,你这件旧海青挡不住风雪。”

胡头陀为海和尚经手买办,颇攒了些昧心钱,只是怕他疑心,又怕别人妒忌,不敢买好衣服穿,此时亦仍然装穷,微微一苦笑,什么话都未说。

海和尚也不说话,起身去开了柜子,拉开一只抽斗,里面大大小小的银块,他随手拈了一块,掂掂分量,约莫相当,便放了在衣袖里。

“这块银子,五两只多不少,你拿去买件衣服,买双鞋穿。”

胡头陀喜在心头,口中却诚惶诚恐地说:“师父忒煞厚待了,弟子万不敢受。”

“这就是你不对了!”海和尚有不悦之色,“我有心看顾你,你如何与我假客气?”

胡头陀脸一红,急忙改口:“既如此说,‘长者赐,不敢辞’,我领师父的恩德。”说着便五体投地拜了下去。

海和尚这才高兴,扶起他来,把块银子塞在怀里。

胡头陀心想,相处非止一日,忽然这等客气,必有重用自己之处,何必等他开口?不如自己知趣,则更可以教他见情。

想停当了便说:“弟子蒙师父格外看待,真不晓得如何报答!但有用得着弟子之处,赴汤蹈火都不辞。”

海和尚笑了:“出家人与人无忤,与世无争,哪里就要你赴汤蹈火了?”

“这等说,更容易了。但请师父开示,弟子切实奉行就是。”

海和尚想说心事,到底觉得碍口,沉吟了一会儿,只说:“且先吃酒!”

胡头陀有什么不明白,借着酒盖脸,便拿话引他,说哪家来烧香的女眷,赛似观音下凡;哪家的小娘子礼佛是假,约了情郎见面是真,尽是些风情话头。

酒壮色胆,海和尚终于忍不住了:“我倒有句话与你说,就怕你口不紧!”

“师父说这话,可不屈煞了弟子?”胡头陀为了示诚,索性说破了他,“师父但见,往日叫弟子采办胭脂花粉、闺阁动用之物,弟子可曾在外头说过一句半句?”

“这倒也是。”海和尚凑近他问,“我有个未出家之前认的义妹,你可晓得?”

“不就是潘屠户的女儿吗?”

“就是她!潘公是我义父。当初我在家的时节,原要招我做女婿,后来好事未成,至今潘公提起来还说可惜。”海和尚略停一下又说,“在家世尘缘未了,三生注定的因果,非如此这般不可。可是白日里她不便常来,我不便常往,却要烦你辛苦。”

“辛苦不算什么,只要师父能了却此世尘,无挂无碍,得成正果,弟子也好沾光。”

“那我就与你说吧。”海和尚问,“‘潘记肉行’,你可晓得地方?”

“潘记肉行如何不知道?时常走过的。”

“我是说它那里的后门——”

“潘记肉行还有后门?”胡头陀把个头摇得拨浪鼓似的,“那倒不曾听说过。”

“它那里是前面开店,后面住家。”海和尚拿筷子蘸了酒在桌上画,“你从肉行西首一条小巷子穿进去,一直走到头,是条死弄堂;向东一拐,三面围墙,一片空地,北面有道门,就是潘家肉行的后门了。”

“我晓得,我晓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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