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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章 琉璃易碎(1 / 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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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忽然间很害怕,怕知道这锦绣富贵之下遮盖的真相,怕它如暴风雨前的雷电,撕裂天空飘浮的悠游云彩,怕它是那看起来晶莹如碧的珠玉,实则有微风拂过,便成粉末。

门扇开合之声响起,铠环相击,刀剑相撞,有厚底皮靴与青石板相叩的行伍之声从四面八方响起,屋顶执箭的女尼纷纷滚落,不过一眨眼功夫,门角长廊,飞檐屋顶,全都被玄裳滚金边的人马占据包围,白问鼎一身火红衣裳,如闲庭信步一般走了进来。

那观主此时眼里才露了一丝张皇之色,却复尔笑道:“太子殿下,想不到事无巨细,您都要亲自过问。”

白问鼎淡淡地道:“幸好从不相信他人。”

观主脸色变白,却道:“皇帝陛下授予以奴婢便宜行事之权,即使误杀了太子殿下相关人等,也只好向太子殿下道声抱歉了。”

白问鼎却不理他,反叫人将灵萱公主扶起,轻声一笑:“本太子倒是有些好奇,当年渠口村到底发生了什么事,让观主惊成这种模样?”

观主脸色更白,眼睁睁地望着灵萱公主被人落入了白问鼎的眼内,勿自强笑道:“太子殿下,皇上叫奴婢捉拿旧党余孽,这些人犯,你可不能随便做处置。”

白问鼎一笑:“本太子哪敢?这些人等自然是要押往父皇那里,由父皇审讯,到时什么渠口村案等等,自会真相大白。”

白问鼎每提“渠口村”一次,那观主的脸就白上一分,眼色更是着急无比,看起来恨不得叫人抢了灵萱公主回来,只可惜她的人马全都让白问鼎的人制住了。

白问鼎还不罢休,望一观主一眼道:“咦,本太子倒是想起了来,渠口村,好像是某个人的家乡吧?”

只听观主一声厉喝,身影爆起,手里长剑如虹,居然一拧身,就往灵萱公主那里刺了过去!

她竟不顾皇上所求,想要杀人灭口了!

这一下突变,那几名押解灵萱公主的人猝不及防,这观主武功又高,一下子便被她震开了。眼看那剑就到了灵萱公主的面门之前,却有红影一闪,白问鼎倏忽而至,一掌击了过去,终于把她从中拦住。

如此一来,观主脸色更曾死灰之色,手里的剑跌落地上,颓然而立。

渠口村?

到底是个什么样的秘密,把这位无论何时都眉眼带笑的观主逼成了这个样子?

白问鼎的插手,算是暂时保住了我们的性命,但如果要脱身,可就更难了,我忽然间想起了自己的双重身份,稍不留意,便会让白问鼎识破,一时间百感交集,这真是才出狼窝,再入虎口。

我正心中忐忑,白问鼎转头望我,道:“做得好。”

这时我才醒悟过来,忙向他行礼道:“奴婢幸而不辱使命。”

怎么样才能脱困而出?我千头万绪,却无计可施。

他转身面对着灵萱公主:“长公主殿下,本太子终于找到你了。”

灵萱公主被人挟持着,扶到了椅子之上,她脚步缓慢,每一步行动仿佛都用尽了所有的力气,眼里已是没有一丝生气。听了他的问话,这才缓缓抬起头来:“太子殿下,您又想知道什么?”

白问鼎道:“您何必明知故问?无论是观主的秘密,还是你手里掌握的财富,本太子都想知道。可父皇花大气力引你出来,为的是用你手里的财富抵御外强,父皇仁慈,绝不会亏待于你。而本太子一向对秘幸奇闻甚感兴趣,本太子一向公平,如果你将观主的秘密告诉本王,作为交换,本太子也说给你听一些秘密,比如说,蓉郡主到底是怎么被调换的,她是否真如观主所说死在那场大火?”

听了这话,灵萱公主眼里露出了一些火花,她勉力支撑起身子:“她还没死?”

“她的一切,值不值得你将真相告诉我?”白问鼎笑道。

我知道白问鼎正在设计赚取灵萱公主掌握的秘密,看着她眼里的痛苦挣扎,所求所为的只是“我”的下落,实让我忍不住想要上前告诉她事实真相。可此时,我却感觉有两道目光从角落里扫了过来,抬眼看去,夏寄向我暗暗摇头,他脸上凝重是我从来没有见过的,迟疑半晌,我还是眨了眨眼,忍住了心中涌上来的酸涩,眼睁睁地望着灵萱公主被白问鼎带进了内堂。

观主看着灵萱公主的背影,眼眉之间笑意全无,反而神色怨毒绝望,目光如刀。

白问鼎对她的背叛已是恨极,必会想尽了办法将她打击,除去他日后登上皇位后强大的阻碍,念及观主手里掌握的权力,这的确比其他一切事都重要许多。

看来他要不容易得了这个扳倒观主的机会,一定会利用殆尽,不遗余力。

他们进去之后,四周围的侍卫看守更严,我虽然被白问鼎认定为自己人,但他并未下命令释放于我,所以那些侍卫并不准许我四周走动。而老爹等人怨毒而绝望的目光更是让我如坐针毡,我只得把希望寄托在夏寄身上,以为他会有什么想法,可暗中向他望过去,在强乱环伺之下,他居然微闭了眼睛在椅子上似睡非睡。

院子里虽然刀兵林立,此时却静得连针掉落地上都能听得清楚。忽地,我听见内堂一声沉闷的物体落地之声,紧接着便是青瓷跌落地的碎响,如果前面一声没有人听见,后面那声显然所有人都听得清清楚楚了,当既有侍卫首领带人执剑冲进了内堂,可还没有跨进堂内,他便倒退了几步,退了出来……

白幂扶着灵萱公主从光线暗淡的内堂缓缓而出,白问鼎左手捂住胸口,脸色颓败地跟在身后。

那几名侍卫执剑环伺,白问鼎却一挥手,让他们退下了。

“宁王爷?”

在这短暂的静默之中,我听清了那一声叹息,虽是呢喃低语,却婉转悠长,愁思缕缕。

我朝发声之处望了过去,却见那观主眼眸如醉,望着白幂,仿佛他是一具流光溢彩的稀世之珍。

这种表情不应该出现在她的脸上,和她荆钗布衣的打扮也不甚相配,我正思疑间,这观主便慢慢收了脸上的激动,又回复到了平淡无波,没有人查觉她刚刚的失态,除了我!她在掩饰什么?

白幂将灵萱公主扶到椅前坐下,这才对白问鼎拱手道:“皇兄,臣弟领了父皇的旨意,将此间之人一并请进宫内,再行查问……”

他一边说着,目光便在院内众人上打了一个转,我注意到,他目光淡淡,在那观主脸上停留时间不过须臾,便转向它处,他看她的样子,仿佛陌生人……可我看得清楚,观主的衣袖无风自动微微地颤抖。

白幂的来到,我们的处境看起来好了很多。周围环剑而立的侍卫收了兵器,剑拔弩张的情况换成了彬彬有礼的圈养。他叫人将我们带离这里,将我们送到了寺院内一个布置整洁的院落,叫人送来精美的茶水点心,把侍卫换上了侍婢。除了不让我们离开之外,我们一应要求,无论什么,他都一一应承。

侍卫虽是白问鼎带来的,但显然不是白问鼎的嫡系,见是白幂来到,又身负圣旨,早以白幂为主,唯他马首是瞻了。

我弄不清楚白幂到底有什么计划,只觉得在这里的时光过得非常缓慢,我望着院子里的垂柳的日影很久……很久以前它就在这里了,隔了许久,它还是在这里。

连时不时吹过的微风,都放缓了脚步,倒垂柳枝凝止不动,条条穗穗映于地上,如黑色岩石雕成的图案。

终于,有微风拂动垂柳,使得地面上的图案乱成一团,可我却没有感觉到微风拂面,正疑惑间,面前出现了双玄紫色皮靴,抬头望去,只见白幂的面颊迎着阳光,仿佛发着淡淡微光。

等我直起身来,那淡淡微光褪去,他的脸色凝如碎雪寒冰:“将这位假郡主带走!”

他身边两名侍卫便走上前来,刀剑出鞘,逼了上前。

他率先而行,我被两名侍卫押着,只觉自己如坠云雾之中,分不清楚这到底是怎么啦?

这又是一场什么阴谋的开端?又或是他真的老眼昏花,吃错药了,把真的当成假的?假的当成了真的?以为我又被人调换了?

我一路胡思乱想,不知不觉跟着他来到一处房屋前,我甚至一路都没有注意四周的景物变换,待到望清楚那残旧的朱漆木门上的神荼郁垒画像,才知道自己又回到了那定周朝的残破宫殿前。

因已到了白天,夜幕在这宫殿上蒙成的那片薄灰一扫而尽,阳光把这宫殿的角角落落照得纤毫毕现,朱漆剥落处,残砖狰狞,精美的石雕地板已有青苔密布,略不小心踩上去就会打滑。

我就这么滑了一下,整个人趴在了地上,身上酸痛酸痛,可白幂只用眼淡淡地扫了我一下,吩咐道:“将她拉了起来。”

其中一名侍卫当真将我拉了起来……像农夫提砍割下来的麦秸一样提起了我。

我身上更痛了。

这是大周朝皇宫其中一处院落,可无处不见的镶金钿玉,依稀可见当时的大周朝奢靡荣华,细节处比定周的皇宫更为精致奢华,那碾碎的玉件,扶栏上细密的金粟,在阳光映衬之下隐隐光华流露。越走我便越感觉到了此处的奢华,仅仅一个嫔妃的院落,比武崇帝的寝宫还要华丽许多。

难怪这寺庙建得富丽堂皇,想必原来的模样比这还要富丽,如此修建,不过是保持原样罢了。

在一个朱漆剥落的房门前,我们停下了,阳光从树影间照到这扇门上,只见这门一瞬间流光溢彩。我这才看得清楚,这门上嵌有繁复的花纹图案,那图案边框,用金丝盘成的花瓣,各色宝石镶嵌成完全契合的叶,鸟虫,鱼……如果这扇门转变成银子,估计得装满这整间屋子。

白幂推门而入,屋内早燃起了灯烛,和外边的残破不同,这里显然被打扫整理过了。光影从窗棂投进,我看得清独坐于窗前那一身香杏色衣裙,正奇怪这是谁,就听见房门在身后关上了。

她缓缓地转过头来,我如见到镜子,又看见了自己的面容,只不过这镜子映出的人光彩华丽许多。

香杏色的长裙将她整个人衬得娇美无比。

雪白的脸如水晶冻玉雕成。

她朝我嫣然一笑……我不由自主打了个寒战,心想自己还可以笑得这般美?

如烟花簇雪,纱帷尽暖,让人一见如饮醇酒。

她缓步向我走来,香杏色的长裙无风自动,却如一树桂花摇摆,未近身旁,便也闻到幽香暗暗。

“这个人,倒真和本郡主挺像的。”她轻声笑道。

我脑中如有电雷击过……白幂真的把假的当了真,真的当了假?

她的浅笑嫣然让我哑口无言,精心修饰的面容,垂金悬玉的发髻,竟让我有一种只有她才衬得上这屋子里的锦绣奢华。

可面对这个假冒我的人,而且装得比自己还像的人,心里头不冒火都难,而且她还以真的自居,上上下下打量我,所以我瞅准她扶弱如柳的走姿,伸长了脚……正如我所料,依据她所穿衣服的规则,如果要穿得好看又显身形,行动必定迟缓,迟缓才能走出扶弱杨柳的身姿,所以不管她武功多高,万般招式都使不出来,所以她如我刚刚在青苔上滑了一跌一样,整个人跌趴在了地上。

我拍了拍手,一脚踏在她的背上,指着她的背影道:“这个人面容和本郡主像了,可身手实在不像,本郡主哪有跌得这么难看的时候?”

屏风后传来一阵笑声,紧接着,那笑声越来越大……

“她是阿淡……”

“她的确是阿淡,只有阿淡才这么调皮……”

“而且在调皮之中还夹了些歪理……”

最后众人从屏风处走了出来,齐声道:“我早就知道她才是阿淡了。”

我周围一打量,看清他们激动的容颜,热切的双眼,心想这些事后诸葛亮一开始那咬牙切齿的憎恨去了哪里?

这么明显的事实都分不清楚,我脚底下踩的这个人除了面容像我之外,有哪一处像我的?

我神情冷冷,没有回应他们的热切,朝他们一一扫了过去,他们表情凝住了,又有些迟疑……

“她是阿淡吧?”夏菡道,“她一不活泼了,我就又认不出来了,特别是她不说话的样子,冷漠淡然,两人真是很像。”

她如此一评说,连老爹和娘亲都迟疑了起来,缩回了伸出来想要拥抱的手。

我气急!

正在此时,屏风处又走出一人,轻声道:“她是阿淡……”

是灵萱公主。

即使是屋内烛光暗暗,我也看清了她眼里发出的光芒,这光芒和刚刚在外时她的沉寂如死灰般的神色相差太远,她眼里光芒是为我所发……

老爹和娘亲虽把我当成亲生来养,但到底有亦玉,他们的心被分成了两半,可是她,却让我感觉她眼里全部的世界,就是我。

那样的热切急迫,让我想逃,我刚后退了一步,就被她抱住了,那清新温暖的味道让我想起了五福丸子……原来她早就已经抱过我,在我只顾着吃五福丸子不看脚下之路摔了的时候,在追着狗跑、惹火了狗被它们反追摔落地的时候……她总是那么及时地出现,拦在我的前边,挥舞着手里的拐杖,抱起了我或是赶跑了狗……她的怀抱依旧那么温暖。

温暖得让我依恋。

房门被人重新打开,白幂走进门内,她这才放开了我,朝白幂弯腰行礼道:“宁亲王,谢谢你。”

白幂道:“希望你能依照前约。”

灵萱公主叹了口气:“好,我告诉你……”

可话未说完,那假郡主忽地从地上跃起,如鱼儿一般滑向了灵萱公主,电光火石之间,我看清了她手里握着的发钗尖端有蓝莹莹的光芒,那是一把见血封喉的短剑。

没有人防备她,连我都认为她不会再有多大作为。

那短剑带着死亡的气息直刺向灵萱公主的脖颈,灵萱公主倒地的样子像一幅静默的山水画,鲜血从她的脖子迸出,她脸上尤带着微微的笑意,我甚至看清了她眼角有晶莹的泪珠滴下。

我听到了脖子折断的声音,余光到处,白幂一掌切在了那假郡主脖上,那假郡主却一声叹息,仿佛在说:“完成了……”她的话语随着脖子的折断被封在了喉咙里。

而白幂,在那一瞬间,他脸上满是懊悔,或者在想,为什么要多此一举?

为什么多此一举留着她?

我忽然感觉心底涌起了慌乱,像人落于水中,四面八面的湖水灌进鼻嘴之中,空气从心肺中被压逼出来,又像是手里刚拿了价值连城的珍宝,哪知那珍宝却因自己一失手在地上摔了个粉碎。

我慌乱地抱住她,想用手去封住她脖子上的血,可那伤口转眼就变成了青肿。

老爹道:“快放开她,她这是中毒了。”老爹挤上前,从怀里掏出了一个药瓶子,撒在了她的伤口之上,可却徒劳无功,那青色眨眼间便弥漫至整张脸。

“阿淡,阿淡……”她低声唤着,“这下子,你真的要独自一人留在这世上了……”

她的话语如一声叹息,袅袅地缠在我的耳里,待要捕捉住的时候,却只见她双唇已闭,眼眉俱已合上,连手里握着的手腕也已变得冰凉。

“她去了……”有人一把抱住了我,在我耳边道,“她已去了,阿淡……”

等我恢复神志,才发现自己已被扶着坐在了桌边的椅子上,灵萱公主脸上蒙了层白布放在床上。

“阿淡,以后有我呢……”老爹担忧地说道。

我不知道自己的表情是怎么样,只感觉心仿佛空了一块,没有人能填得起来,周围人担心的神色让我心烦意乱,只在心里反复地问自己:她为什么那么做?

是啊,为什么那么做?她是我的姐姐,且没有血缘关系,她为什么要如此守护着我?

不自觉地,我问出了声:“她到底是谁?”我抬起头,向围着我周围的人望了过去,再一次道,“她是谁?”

没有人回答,但我看得清楚,老爹和娘亲目光闪避开我的探询……他们一定知道真相。

屋子里光线暗沉,镶螺钿的红漆箱子蒙上了一层灰色,墙上的桂花三兔图上面的只余下一片水墨淡影……她身上细腻柔软的纱绸被门隙间的风揭起,使人感觉她不过睡了一觉,如今晓风初暖,带来屋内一阵香风,使她闻香而起,淡匀轻扫。

可这始终不过是一场幻觉。

我忽然间很害怕,怕知道这锦绣富贵之下遮盖的真相,怕它如暴风雨前的雷电,撕裂天空飘浮的悠游云彩,怕它是那看起来晶莹如碧的珠玉,实则有微风拂过,便成彘粉。

所以,让这一切保持原样……就好。

我的沉默让屋内的人暗暗地松了一口气,我感觉得老爹和娘亲互相交换的眼色,淡淡的哀意如深秋的浓雾夹着凉意扑面而来。

“本王会让人厚葬灵萱长公主的。”白幂低声道。

“老夫终没能原成王爷的托付,”老爹道,“帮不了王爷。”

“也许这批东西还没有到它见天日的时候。”白幂道。

可我看得清他眼眉之间淡淡的隐忧,想起他这些天的忙碌,想起这半年以来不断涌入京师越来越多的衣衫褴褛的人,想起他的亲自提笔写的御书钱……字虽然清秀挺拔,但钱的重量却比那前几任换下的都要轻。

虽是相隔万里,但依旧随着流亡的人传来的消息:黄河溃堤千里,遍地饿殍,边境小国趁机来犯,烧杀抢劫无恶不作。

新朝虽已打下江山,但经过几代的朝代叠替,富贵早已不似以往。

所以,定周需要皇姐手里的秘密。

他的希望,随着皇姐的死亡而烟消云散。

“本王会严查凶手来历!”门隙吹来淡淡的风,使桌上蜡烛光影摇曳,使帷纱在他眼眉投下阴影,使他的脸如暗影中的青岩,散着冷冷的光,“国破家亡,他居然连这个都不顾了!”

他的表情如隆冬落雪,寒意沁人。

我忽然间豁然开朗,武崇帝指给我和他的婚事,只怕也是为了这一层,为了这还没见着影的东西,他的牺牲不可谓不大。

这种想法让我的心如在酸菜坛里泡过,想要逃开这里,逃离这原本就不属于我的身份和场所。

我往门口望过去,计算了着这朱漆红门与我之间的距离,要怎样才能不动声色地移至那里。

这锦绣华屋,让我只想远远离去。

门上是以金漆画的手拿谷穗,珊瑚,寓意吉祥的童子门神,室内灯光虽然极暗,但依稀可见那童子憨态可掬的雪嫩娇颜。

眼看这门离我越来越近了,我看清了他手拿的谷穗用金漆画染,闪着淡淡灼光。

与此同时,我也看清了门隙之处雾气腾腾。

起雾了吗?

待我还没有想得清楚明白,那包金的门手缓缓地转动,门框处传来轻叩之声。

不过瞬时功夫,满室暗香萦绕。

门被打开了,水银一般的月光倾泻室内,门边有人手执白扇而摇,原是白日里烈红的衣裳在光照射之下转成银红。

白问鼎迈过房内,如闲庭信步:“皇弟,听说这旧殿里有不少好东西,可别忘了你这大哥……”

此时,那暗香更浓,带了了如春日沉沉般的睡意,我暗叫不好,这白问鼎撕破了温情脉脉的面纱,竟然什么都不顾了?

房门打开之处,屋檐墙角暗藏的人又换了一批,这一批,定不会遵从白幂的命令。

灵萱长公主的死,已让他无所顾忌。

连这屋子里的烛光,仿佛也感染了这沉沉的睡意,摇曳得如此缓慢。

老爹娘亲跌坐在椅凳之上,夏菡与夏寄倚在屋间的木柱之上缓缓下滑。

唯一正常的,是白幂,沉默冰冷,望着白问鼎一言不发,我猜想他发觉了异样,正封闭全身穴道,所以不能回答白问鼎的问话。

他的沉默不能阻止白问鼎的骚扰,他拿扇子轻轻挥了挥:“春日迟迟,这是本太子新近想要曾给父皇的熏香,由龙涎、肉桂、檀香、安息香组成。父皇近日不是睡得不好吗,咱们作皇子,总要替父皇多想着,京师里越来越多的乞丐让他睡得不好,守边的将士、折断的兵器也让他睡不安稳,但有了这春日迟迟,有再烦恼忧虑之事,他也会睡得安稳。”

他微微一笑:“皇弟,别枉费力气了,你想想,这四季交替,星河变幻,原就是自然之态,无人能阻,如这春日,迟迟而来,可终究要来,人力又怎能抵挡?”

这必是一种无孔不入的毒,能瞬息之间浸染全身,如这香味一般,瞬息填塞整个房间,待到你察觉到了白雾,香气已充填整个屋子,闻到香味,便已中招。

“我原想着只要二弟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我就和二弟处睦相处下去,哪知这么多年了,你还是没变。”白问鼎低声叹息,“让我想手下留情都不行!”

香气萦绕之间,我看清了他眼里一闪而逝的痛苦,他说的话,属实,那绝谷之中,他救过白幂,几次三番面对着他时的软弱,甚至于几天之前,他躲在我的帐中,治疗白幂带给他的伤,还没有半分的杀意,可到了最后,这样的软弱到底被形势步步紧逼,直至他们要彻底决裂。

我终于明白了他折去那盆盆景多余的枝时所讲的话──可总有那不守规矩的,在工匠稍不留意之时,便横升了出来。

白幂就是他精心维护的盆景,那稍不留意横长出来的枝丫。

而悲哀的是,白幂并没有意料到自己就是那盆景,自始至终正被人精心维护着。

而依我所见,他选错了人,选错了盆景的物材,白幂原就是那横生怒长的性子,他再怎么精心维护,白幂也不会乖乖地长成他雕塑的模样。

“你说什么?”

在我愕然之间,白问鼎倏忽而至,我这才意识到,我竟然把自己的所想说了出口:“……选错了材料……”

原本他的表情就带着三分清冷,此时离得近了,更是渗出淡淡寒意来,使我有如坐在寒风凛凛的山谷,浸骨的寒意穿过衣裳浸入。

“选错了材料?”他淡淡一笑,“可这世间万树成林,哪会有那么多的良木?”

他的微笑衬着广袖上冰凉的金线,带着些凄冷,这凄冷如一把利刃,刺得他自己鲜血淋淋。

就如匠人侍弄多年的盆景,某一日不得不将它连根拔起。

“皇兄,这皇位没人和你争,这批东西,也是为了定周江山稳固,为何你要独断专行?”白幂放弃了抵抗,终于道。

他的答话让白问鼎将寒意森森的视线转向他,让我松了一口气。

这是屋内所有人的疑问,白幂是皇帝的养子,没有可能继承皇位,他所做的一切,不过是想使定周新朝稳固,可白问鼎为什么就老拆他的台呢?究竟灵萱公主掌握了他什么秘密让他不顾所有?

“父皇一向欣赏你,本太子不会忤了父皇的意,幸而这春日迟迟还有一样好处,药效随药剂量大小调节,功效不同,等本太子登上皇位,你便陪着太上皇他老人家在后宫怡养天年,忘却所有的忧虑烦恼,到时候,连本王都会羡慕呢。”白问鼎笑道,“本王太子发现,在山谷的那些日子,虽是假扮的,但你年少无知的样子的确讨喜得多。”

他要使白幂变成废人,如他的宠物。

我转眼往白幂处望了过去,期望这白问鼎说的不是真话,这所谓的春日迟迟没有那么大的功用,可我望见了白幂白中带青的脸色,以及他僵直不动的身躯,我的心沉了下去。

这一次不是假的。

春日迟迟,药效随着药剂量的大小有所不同,但这屋里越来越浓馥郁得使人窒息的香气显示出药效的非同寻常。

难道正如白问鼎所说,我们这一屋子的人真会变成智障之人?

我正感觉绝望,忽然间听到屋子外有弓弦铮铮之声,才想着白问鼎难道下了双重杀意,既下毒又用箭吗?

忽地,如有千万个青瓷杯子摔在了大理石地板上,爆炸声起,木屑横飞,巨大的气浪将屋子里帷纱吹得飘到了屋顶,等得一切声平浪静,满屋的香气已然消失殆尽,四周围木制的窗棂都已经粉碎,有晚风从四面八方涌了进来。

我的耳朵被那巨大的声响震得好半天听不到半点声音,只在尘木飞扬之中,看清白问鼎的脸色变成了铁青。

“无量尊佛……”隔了良久,那观主合十从房门口缓缓而入,她的身侧,是那位我们久未见面的交趾国王子耶律齐。

思及他们之间复杂的恩恩怨怨,我弄明白了一件事,这观主显然不服白问鼎的管辖,当然白问鼎也不把她放在眼里,只怕他登上了皇位的第一件事,就是将这观主连根拔起,为了自保,观主于是提前造反。

她的同盟还是交趾国王子耶律齐。

她一进房门,首先走到灵萱公主的床上看了看,又合十宣了一声佛,上前给理了理灵萱公主凌乱的衣襟,一声叹息:“你放心,这世上没有守得住的秘密。”

我不认为她有那么好心,反认为她在确认灵萱公主到底死没死……只有狠狠地往别处想,我才能抑制住自己不朝她躺着的地方看,不想及她以往在村头卖五福丸子的样子。

白问鼎淡淡地道:“观主当真忙碌,什么事都要插上一手。”

那观主抬起眼眉,一甩拂尘,笑了笑道:“太子殿下,宁亲王如若有难,连本观都脱不了关系,本观不得不出手相助。”

我发现了一个十分有趣的现象,虽然她嘴里说是为了宁亲王而来,但从进屋到现在,她的视线环视周围,但却从来不往白幂那里望,就仿佛那里是一介虚空,只有黯黑深洞。

莫非他们生为同行,同为特务头子,但各属一派,为了在武崇帝面前争宠,所以互相猜忌?互相仇视?

可我观察白幂的样子,以他脸上平静无波的表情来看,他根本和这位观主没有什么交集,当然,他脸上一向都是平静无波的,连泰山在他面前炸得粉碎也平静无波。

既然是观主控制住了室内,那么白问鼎在外的兵马又被人拿下了,正所谓世间风云变幻,风起云涌,势局的变化也是如此。

此时,耶律齐微闭的眼睛吸了吸鼻子:“龙涎、肉桂、檀香、安息……夹一两种香味不是很特别的其他物种,其功效却比我朝进贡的幻玉更有效果,太子殿下花了不少心思吧?”

白问鼎听他一语道破,却毫无慌张,反而在当堂的椅子上坐下了,淡然道:“耶律王子说什么?怎么本太子反而不太明白了呢?”

“那一两种特别的香味虽说一般人闻不出来,也察觉不到,但武崇帝不是傻子。太子殿下,您太急了,要知道欲盖弥彰,反而会弄巧成拙。”

“你以为父皇会相信你们?”白问鼎轻磕桌面,微微一笑。

耶律齐也笑了:“太子殿下……您的移形换影,欲盖弥彰,虽然高明至极,但除了灵萱公主外,也不是没有人知道的。”

他的语音原本就夹杂了些异地口音,此时拉长了声音来说,听起来更是古怪,让我想起他在山谷扮成老夫子的样子,也不知道那时他正常的语调从哪来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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