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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九龙玉瓶(2 / 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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红色,是我自遇到红公鸡之后最讨厌的颜色。

定周的国色便是红色。红色的宫殿外墙,穿红衣的侍卫,连太子,也是一身的红艳艳。

他脸上蒙了纱巾,一身红色的紧身衣,使我们俩同时看清了他的蜂腰宽肩,只不过也同时看清了他腰间悬挂的红鞘宝剑。

该死的红色。

“起来,跟我走!”他道。

和我一样,夏菡脑子里也没有了旖旎幻想。宝剑已然出鞘,让人想起了断手折腿,秃毛的马。

这个时候,夏菡总是无比的配合,她从地上拉起我,搀扶着我就想跟他走,可那人指着夏菡道:“就你一个。”

她忽地发出哭天抢地般的尖叫:“为什么就我一个?为什么?为什么?要死大家一起死!”

有的时候,求知欲是很重要的一件事,私塾先生告诉我们,无论做什么,先要问个为什么。看来夏菡在我爹那里上了一个半月的私塾,别的没记住,这件事记得极为清楚。所以,在她连续不断地问了几十个为什么之后,我和她一起被押到了大殿里。

大殿中馥郁芳香,冉冉燃香在青白釉的镂空香炉中冒出,我闻到了似曾相识的味道,那九龙香玉瓶龙首的味道。

夏菡是个藏不住心思的人,早叫了出来:“九龙香玉瓶?你是劫匪?”

那人眼里有利芒闪过,灯光照射之下,眼里却聚起了浓雾,云蒸霞蔚,衬着他暗红色的衣服,黑色的眼瞳变成红色,如地狱来客。我吓了一跳,忙一把捂住夏菡的嘴:“不,您哪里是劫匪,您是劫富济贫的侠盗,劫自家的东西,自然不能称为匪。”

他倏地抬头,暗尘般的眼眸更是浓如墨夜:“原来你早就知道了?”

我勉强笑笑:“不知道,不知道,我一点都不知道你是宫里人。”

夏菡从我手底下挣扎出来,又是一声尖叫:“他是宫里人?”

随着夏菡一声尖叫,他皱了皱眉,看样子有些想捂住耳朵,我望了望夏菡,叹道:“听啊听的,你就会习惯了。”

他眼里疑意更深,却是一笑,道:“我们大家都看错了,蓉郡主原来是一个妙人。”

“是吗?”我笑道,“来到这京师,我听了很多人背后的议论,但头一次听人说我是一个妙人。看来,你也是一个妙人。”

“人人都说二王子认了个乡下丫头作为义妹,以后不知道会替自己招惹下什么祸事,看来,他们都看走了眼了。”他的身形微微向后,倚在了雕着锦龙雕凤的靠背之上。

屋内的熏香之味浓烈到了极致,仿佛挥动衣袖,都能搅起暗香浮动。我被这香味熏得头昏脑涨,实在忍无可忍,道:“你要熏她便熏吧,为何还要拉上一个垫背的?你当你熏猪肉,还要搭上根腊肠?”

他笑容收敛,眼神如冰:“连这,你都知道?”

我回头望了一眼夏菡,可能被香熏久了,她脸色有些懵懂的神色,我轻声吟道:“明月夜……短松冈……人已去,词还在……一个乡姑,会吟唱这首词,原本就是一个奇迹。”

“看来,你在屋子里痛哭流涕,也不过为了降低我的戒心而已。”

我笑了笑:“我虽然年纪小,但也捕杀过无数的野兽,如果相信这些,岂不是每次设下陷阱捕兽,都要祭奠一番?那我哪能忙得过来?我不这么做,你又怎么能将我和她一起押出屋子?来到这里,我才明白,这一切都是为了什么?”我上下打量了他一番道,“想不到太子殿下从善如流,眨眼之间便形容削瘦,我年纪虽小,但却是女人,对人的容貌总是在意一些的,更何况您无论在哪儿,都是一个万众瞩目之人?”

他眼神如切割好的宝石般变幻,支着下颌的手瞬间变得僵硬,良久才道:“乡下人给自己的孩子起名,总是说贱名好养活,否则老天爷会妒忌,会收回他的小命。蓉郡主,难道你就没有个小名?”

我叹道:“可也有人说过,成事在天,谋事在人。有时候命运由不得人做主,比如说太子殿下您。您平日里宽衣锦袍,以为可以掩藏行迹,哪里知道落在某些人眼里,还是一目了然。”

夏菡昏昏沉沉的,也忘不了八卦:“阿淡,你们在打什么哑谜?”

我笑道:“连我都知道了,您想想,二王子会不知道?男人虽然是比较粗心一些的,但如果有人在旁反复提点,他还不明白,那我那二哥怎么配和您交手?您说是吧?”

其实我心底也没底,不知道这白幂明白了没有。他的身形,如果不是我这种吹毛求疵的人仔细丈量求证,又有谁能看得出来?在乡村打猎久了,经常赊肉偿肉的,未免染上了些小家子习性,目光变得很准。那售肉相差个一两半两在我面前一目了然。就因为这,夏寄没少抱怨,每次还肉你都要缺斤少两,还让不让人活了。

他一扬手,脸上的蒙面巾落进香熏炉里,火苗舔上了红色面巾,一眨眼,屋子里传来丝绸烧焦的味儿,这味儿让夏菡一醒,道:“这是哪里?”

她的面孔隐在冉冉燃香之中,有些模糊不清,可能因为烟雾,眼波柔媚而慵懒,全没了往日村姑的精明势利,我便知道,花仙又上身了。

她淡淡回眸,如深谷幽兰,看待看清面前的人,款款上前,虽是一身粗布织衣,身上却也如披着锦罗绸缎,周身环佩相绕,她锦屐藕覆,云纱飘拂:“殿下,已是烛消红,窗送白……您终于来了?”

白问鼎冷冷偏头,拿起桌上青花瓷杯子,饮了一口,身往后仰,眼中落日熔金:“你是谁?”

她脚步停下,犹疑不决,想要上前而又不敢,脸色在精明势利夏菡与忧郁神秘花仙之间来回转换,我看得眼睛实在累,道:“夏菡,他不是殿下,你也不是以前那人,做我的邻居不好吗?有肉吃,有汤喝,可以西家长,东家短,你又何必执著?”

她回头向我望来,脸上一会儿是见到亲人般的喜悦,一会儿是鄙夷轻蔑。

大殿之中传来一声噼啪,有碎玉裂开之声,焰火从炉中升起,将那炉盖弹了起来。殿中香气更浓,珐琅制屏风倏地飞起,漆面的山水画片片碎裂,浓裂香风拂过我的脸。在我闭开眼又睁开的那一瞬间,大殿内四角已被人守住,漆黑的大氅,银色宝剑……正是白幂和他那群乌鸦。

白问鼎从椅上站起,腰间宝剑出鞘,在我又一眨眼之间,两人已经斗在一处,香风剑气,倏忽往来。我缓缓向角落避了过去,见夏菡尤自站在屋子中央,衣袂飞扬,秀发随风,任刀风萧萧,剑光闪闪。

她的视线随着游走在屋内的白问鼎而走,半会儿也不舍得移开。剑光挑起,一支跌落地面的瓷瓶被剑风挑起,向她兜脸而来,可她眼里并无其他,只有腾挪跳跃的白问鼎,仿佛那人站在高高云端之上,她不过地面微尘。

我一个虎扑,把她扑了落地,堪堪躲过了那急射过来的瓷瓶,瓷瓶摔在桌角,碎瓷的一角在她脸上划下了一道血痕,墙角梳妆台上跌下的镜子将她的面容反照出来。她轻轻地用手掠过那血痕之处,涕泪齐下,眼睛直盯着我:“你就这么对我?”

她额上有青筋暴出,眼神之中仿佛有冰碴子冒了出来,看得让人着实心惊,我小心地提醒:“这不是我弄的……”

“为什么?为什么你要这么对我?”她忽地歇斯底里,“因为我的父亲已不能助你登帝位?”

她的声音甚是凄厉,在大殿之中回荡,把我吓惨了,也把正在激斗的两人分开。我看得清楚,“白问鼎”心神大乱,白幂一掌击在了他的腰间,将他打得口吐鲜血,可他却顾不得了那么多,并不反击,反而直冲到夏菡面前,将她拥在怀里:“娉儿,别怕,别怕……”

她拼命挣扎,手掌一挥,指甲在他脸上划下血痕,却颤抖着用手抚着那血痕之处,作势想要下跪行礼,眼里全是惶恐和卑微:“殿下,我无心的!”

“娉儿……”

“她就是尤大将军的女儿,尤娉?”白幂道,“想不到她还活着。”

尤娉?定周三位声名远扬的名门闺秀之一?尤家,是传承百年的名门世家,这样的世家,势力盘根错节,无论朝代怎么替代,尤家都能屹立不倒。到了尤定胜这一代,势力更是达到鼎盛,他成为定周开国元勋,势力和白家不相上下,差点武崇帝封为一字并肩王,可就是没封着。在封王的前夕,他起兵造反,被武崇帝迅速扑灭,尤家也由传承百年的名门世家变成了蚁门小户,那场大屠杀中幸存的人,被武崇帝赐姓为“蚁”,贬为贱民。

其实我觉得姓“蚁”没什么不好的,如果我姓蚁,就可以光明正大地卖蚂蚁酒、红蚁糕,治腰伤背痛、积劳损伤。我一边想着,一边从袖袋里摸出了块玫瑰糕来吃,如在平时,夏菡定会伸了手出来讨食,可此时,她的目光着实让我感觉此时此地不应该贪口腹之欲,我只得把玫瑰糕又放了进去。

此时,白幂冷冷地道:“原来是尤大将军的女儿?既是罪臣余孽,就麻烦你随本王去西厂喝杯茶!”

西厂,定周最大的特务机关,也是白幂既那群乌鸦的老巢。对于西厂,虽然我身处遥远的小山村,也知道它。它名声远扬。有人说它罗织罪名,残害忠良,有人说它是国之栋梁定周立朝之后,如果不是西厂迅速稳定局势,将有可能反叛的源头扑灭。想来武崇帝这个皇位也坐不稳,但正因为西厂手段雷霆,一向只向皇帝负责,所以,恶名也远扬。听闻里面刑罚残酷,剥皮抽筋,无一不有,曾有人从里面受刑出来,虽然生还,却也魂飞魄散,成为疯疾。

我一边想着,一边把刚刚放入袖袋的那块玫瑰糕放进嘴里,可白幂的冷眼着实让我感觉此时还是不是贪口腹之欲的时候,只得又将玫瑰糕放进了袖袋。

“不,你不能带她走!”

“白问鼎”眼里露出恳求之色。

说实在话,这个“白问鼎”人气着实太过多了一些,和那一位相比,到底还是一个人。

只有不是人的人才能在皇室之中如鱼得水,所以,白问鼎才能稳坐太子之位。

白幂嘴角露出一丝浅笑,看得我有些毛骨悚然。每当有物落入陷阱,夏寄总是对我讲,阿淡,你的笑容太可怕了。这个时候,我才深有体会,原来,旁观者,才能清。

“尤大将军当年起兵叛变,听闻也是由人唆使。其中的前因后果,至今没有人能清楚明白。你如果能向本王道清事实,本王也许不予追究。”他用手指轻磕着银鞘宝剑,金玉相击之声着实清冷,让我将摸在手上的玫瑰糕又放进了袖袋里。

这时我才彻底明白,他布下的这个针对于白问鼎的陷阱,终于取得了成效。只不过,他和白问鼎相比,谁更加不是人?

我和他混在一起,成了他的义妹,岂不也走在了“不是人”这条路上?

白问鼎最亲近的,穿同一条裤子的属下,会不会为了尤娉而出卖他?

此人作为白问鼎的替身,不知道他替身的价码几何? 看样子他属于武替,经常做些高危险动作,身价应该比较高,比武替身价更高的是裸替。乡间传闻,有一个名人裸替,因为一个出浴背影而名利双收。上次他在我面前就裸了一回前胸,也不知道收取了多少报偿?

那前胸的胸肌着实有些看头。

我一边忧郁纠结地想着,一边将手伸进袖袋里拿玫瑰糕。

“小人名叫夏添……”

屋内香雾冉冉,夏添的声音也缥缥缈缈,让人仿佛回到了从前。

夏添,是夏寄的大哥,出生于乡野市井之间,但英雄多屠狗辈。夏添就是这么一个年轻人,他虽混迹于乡野,却学了一身好武功,偶尔猫蹲在书塾门外,渐渐也能做一两首好诗。他是市井之间年轻一辈中的佼佼者,可就因为这样,他便生了某些妄想。

那一年,尤大将军女儿华丽的马车由锦衣簇拥,从尘土飞扬的大街上驶过,轿子里的女子伸出纤纤玉手,偶揭了一下轿帘……不远处,那短衣布衫的青年痴痴而立,嘴角流下了哈喇子……后一句是我很厚道地加上去的。

她的嫣然一笑,让他顿时魂飞魄散,从此梦里就有了她的身影,她成了他努力的力量和方向。

她对于他来说,是琼楼玉宇,可望不可即。

可他不知道,琼楼玉宇是由阴谋建成的,接近她,便要变得不是人。

他悄悄潜伏,日夜跟踪,看着她攒眉深锁,容消金镜,终于明白她心中所想,夜里所思之人,是自己永不可能达到的目标。他原本将要放弃,和许多寻常人一样,娶一个会生养的妻子,生一大堆孩子,过得平安喜乐。

可东宫传来招考侍卫的消息,他心中并未磨灭的期望如杂草一般地疯长……接近了他,也许便可以接近她?

那一年,老天爷对他实在是眷顾,他不但顺利成了太子贴身侍卫,而且,因身形外貌和太子相似,被侍卫首领特别选中,成为太子的暗流。

暗流,东望泑泽,河水所潜也。

成为暗流,就得剔除原来所有一切,亲人,姓名,容貌,成为他人的一个影子。他也曾犹豫过,但她只停留在他身上的眼眸让他瞬间下定了决心,如果自己变成了她心中所思,那么,是不是可以让她的目光短暂停留?

有的时候,美梦的力量比现实更有诱惑。

脸上的皮骨被用刀割开,榄尖形的金刚石一层层地削下他脸上的骨头,略有些粗壮的大腿被抽出皮脂,他一寸寸地被改造成那天之骄子的模样。他已经忆不起那个时候的痛疼,唯一记得的是她望着他时的目光。

当他成为白问鼎的影子,好运仿佛便接踵而来了,他奉命去接近于她,用的是老一套的英雄救美的段子,只不过这一次调转过来,是“美救英雄”。

刺客毫不留情地将短刺刺进了他的胸膛,他倒在了她的轿前,看清了她惊慌失措的脸……身上是刺骨的痛,可这时,他却感觉到天际有粉花飘落,层层叠叠,抚在自己身上,如鹅绒锦被。

躲在她家后院养伤的日子,是他一生中最幸福的日子。

从不下厨的千金大小姐,给他端来了亲手熬的汤水,她的凝眸浅笑,全都是为了他。

此时此境,他却能记得自己是谁,他把持住了自己的冲动与幻想,控制住自己不做傻事。看着她容消金镜,渐懒梳妆,可上级传来的命令却是导火索,将两人所有的防线击溃得七零八落。

红帩帐底,锦衣半落,他替正身许下了娶她为妻的誓言。

那个时候,她已是珠胎暗结。

他离开的时候,正是牡丹花开得正灿烂之时。

果然,没过几日,尤府接到圣旨,尤娉被聘为天子之媳,成为太子妃,只等着大婚之日到来。

听到这里,我终于把玫瑰糕送进了嘴里,发苦的舌底一下子变得沁甜:“这个火药堆埋得好,火引子一点,周围的人无一幸免。”

不错,这是一个隐在花团锦簇下的火药堆,炸起来玉碎华消,天动地摇。

尤娉在嫁给太子前夕珠胎暗结,她自然百般申辩太子的绿帽子是他自己戴上去的。可白问鼎的一举一动,都有人作证,她提起的那些和他相处的日子,他都在宫内陪着生病的太后,熬药煮汤,尽孝心,行孝道。

尤娉成了贵族名门最大的笑话。

可尤定胜怎么可能善罢甘休?不用怎么花力气,他便弄明白了其中的来龙去脉。试问一个拥兵天下的大将军,独生爱女被如此设计,再睿智理性的人,也会发狂。

皇室布下的阴谋,应该由皇室来终结。

他举旗一反,却响应者少。因为,他师出无名,皇家对他不够好吗?要封他为一字并肩王,并将他的女儿立太子妃,也是未来的皇后,甚至有人劝他,几代之后,他的女儿生下太子,天下不也是有一半姓尤?何必着急?所以,他的叛国之旗还没举到皇宫前边,就被人扑灭了,不过瞬时功夫,三千将士殉了殿堂。

而尤娉,那朵开得极灿烂的葛金紫,从此在他眼里定格。

到了此时,夏添才从美梦之中清醒,知道自己不过早被人摆上了棋盘,还是一颗无足轻重的棋子。在白问鼎下了缉杀令的时候,他悄悄将尤娉藏了起来,可她腹中的孩子已经没了,人也染上疯疾,处于崩溃的边缘。唯一能让她解脱的办法,就是让她忘却以往。于是他盗取宫中可使人忘却前尘往事的幻玉,用密法炽烧的同时,用针刺入脑上穴位,使她忘记了以往一切,变成了一个普通村姑。

可幻玉功效有时间限定,三年期限已到,夏寄不得不带着她来寻找夏添,再寻幻玉,以求她短暂的安宁。

他知道了交趾国进贡来的那尊香玉实则由幻玉制成,所以,这才深夜潜伏,盗取九龙瓶。

原来,那斩下的龙首是为了确定染了漆的九龙瓶内里的确由幻玉制成。

幻玉织成的幻境只功效只有三年,三年之后,他又要到哪里去找寻幻玉?

而白问鼎甚至没见过其面的夏菡,却是前生生活在他织成的幻境,后半生生活在幻玉织成的幻境。

青菱镜破,宝钗已折,可她记得的,只是鹊桥仙偶,佳期如梦。

她在他的怀里抽泣,紧紧地抓住他衣衫的一角,仿佛他随时会消失不见,这是她唯一认得他的时候。即使自始至终,她也没有真正认识过他,而他,眼里俱是满足。

可大殿之内香气渐淡,她的眼神澄静通透……通俗的说法,变得比较白痴,比较村姑。

一声尖叫响遍整个大厅:“禽兽!”巴掌打在脸上的声音同时响起,她推开了他,叉腰指着他道,“别以为你是太子,就可以随便耍流氓!”

村姑又回来了。

夏添从地上站起,广袖垂落无尘的地面,他默默抬头,望着夏菡……夏菡后退一步抱着自己手臂道:“你想干什么?”

他忽地一拱手,笑道:“冒犯姑娘了。”

他眼里仿有花开花落,残红飘尽。

可她却转头,淡漠冷然……这时,她认得的,只有我:“阿淡,今日早晨德宝街买的烧饼不错,酥香可口,明儿我们再去那里吃?”说完,舔了舔嘴。

她拉着我往殿门口走去,我敢担保,此时她满脑子想的全是芝麻烧饼,今日殿中发生的一切,她已然全都忘却。殿门外可见白云青霭,檐间琉璃蹲兽默默,风吹进殿间,那一殿的芳香已然散尽。

疏柳花树之间,有一株牡丹迎风而立,却因花已过季,已留下残花半朵,她倏地停下了脚步,凝望着那朵残花。

我紧张地问:“这是葛金紫,你还记得吗?”

“记得。”她道,“你经常挖了它的根炖猪脚。”

“不该记得的你记得倒是清楚。”我默默地道。

不远处传来环佩声响,分花拂柳,我们转头,便看见那红色人影在两名侍婢的簇拥搀扶下而来,他手里琉璃杯子里的红色葡萄酒衬得他脸上辉然生晕,眨眼之间,他便走到了我们面前。

他看见了我,从旁边的花树上折下一枝花来,随意一挥手,那枝花便插在了我的鬓角,他推开扶着的侍婢,摇晃着走到我的跟前,望了我半晌道:“三妹,你今日的妆容甚好,脸上擦的是苏芳斋新出的金花胭脂?”

这个是真正的白问鼎。

他们应是极熟悉的人,此时却见面不相识,幸而尤娉此时已是夏菡。

我闻到了白问鼎身上浓烈的酒香,他的眼神甚至没有在夏菡身上停驻,我忽然想知道,他到底还记不记得尤娉这个人?

我看了看他身边的侍婢,花如颊,眉如叶,丽质娇容,奇道:“大哥,这两位是您新娶的侍妾?大哥什么时候大婚,娶个正妃过门,也好让小妹叫一声大嫂?”

他醉眼蒙眬,将手里的酒倒进嘴里:“什么大嫂?”

“就像尤大将军的女儿尤娉,不是险些成了您的正妃吗?”

他眼里疑惑,显然,他已记不起尤娉,那颗他争权夺位的棋子。

夏菡拉了拉我的衣袖:“阿淡,这位换衣服也太快了一点,赶得上村头快刀张的剥皮速度了。”

他们望着对方的眼神,都如陌生人。

幸好,他们都已不记得对方。

远处花树轻摇,我看清那隐身于花丛之中的身影,他是他的一个影子,因为偷来的幸福,小心地编织守护着她的梦。

我和夏菡夏寄脱离了白幂那群乌鸦的监控,连夜奔逃,来到临水山下的时候,已是傍晚时分。

此时,晓月当空,残阳西下,因我们三人同坐一匹马,那马早累得趴倒在了树下。

夏寄是个惜马之人,他心痛地走到马前道:“这可是匹汗血宝马,都累成了这样,你们俩怎么就不知道平日里多运动运动?”

我和夏菡商量:“你肚子饿吗?”

“呃,你呢?要不咱们把那马……”

夏寄听了,跳起来道:“阿淡,你把王爷送给交趾国王子的名画损了不止,还要毁了他这匹马?”

我委屈地道:“哪是我毁了那张画!”

九龙瓶被烈火烧成灰,白幂又不能把白问鼎的影子抓了过去顶罪,只得另想办法。他得知耶律齐很喜欢收藏美女图,于是从皇宫找来前朝名家张萱绘制的《宫乐图》,来缓解王子对这一结果不满。

我不知道这件事。

某一日,我溜达进了白幂的房间,主要想看看这特务头子饮食起居和普通人有什么不同,一眼便瞧见了他桌子上摆着的那幅旧卷轴,我觉得这东西和这屋子里的格调全不相同,屋子里的格调清冷单调,连被子都是全无一点花纹的,而这幅画花团锦簇,比我那房间里的桌布更为富丽。

所以,我就把它拿去当桌布了。

铺了不一会儿,就到了晚上掌灯时节,我点了个油灯在桌布上,油灯质量恁差,一点也不防火,溅了个火星子在桌布上,把桌布烧了个大洞。

这时,夏寄才慌慌张张地跑来告诉我:“又发生盗窃大案了,有人把价值连城的名画家张萱的珍品——《宫乐图》给偷了。”

此时,我正在把那桌布摊开,看着上面的洞,从烧焦的洞里望过去,夏寄的脸衬着画上的锦衣襦裙有人妖般的美。

烧焦的地方,原本是韩国夫人艳美的脸。

我总不能告诉白幂:“你那宫乐图,我替你挖了个洞洞,我觉着吧,这韩国夫人没脸的样子比有脸的样子好看,显得夫人的身材特别的好,特别彰显其黄金比例,简直可以作掌上之舞,俗话说得好,有缺陷的美才是真正的美……。”

可以想象,白幂铁青的脸,腰里的银鞘宝剑出鞘……听说他那宝剑每一出鞘,一定沾血。

所以,我只能临时带了夏寄、夏菡把白幂的汗血宝马骑着跑出来了。

别的马带不了三个人,只有汗血宝马还勉强能跑个百来里。我和夏菡都不会骑马,只有夏寄以前骑过一段时间的驴,所以一匹马要骑三个人。

我们决定去投奔爹爹和娘亲,听说他们就住在这附近的山里。

虽然肚子饿得咕咕叫,在夏寄的誓死保卫之下,汗血宝马勉强留住了性命,只不过它再也不肯载我和夏菡两人了。每当我们走得快累死了,想要上前骑它,它总是撅蹄子,仅对夏寄情深脉脉,几次三番地用马眼示意,要他骑它。

我们骑不了,夏寄自然也是不敢骑的。

所以,我们三人和一马在山路上逶迤而行,汗血宝马体力恢复得快,搞清楚我们不是它的真正主人,时常不听我们的召唤,常想着冲破缰绳自由自在。我们还得和它斗智斗勇,几番下来,竟然被它带到了一处幽径小路,再也找不到回去的路了。

小径两旁的枞树实在是长得浓荫蔽日,把原来还有的隐约阳光遮得一丝儿也不剩,使我们感觉这条路仿佛黑夜之中屋宇亭阁之间的长廊,阴冷黯黑。

那马到底是宝马,却全无一点危险意识,拼了命地往前冲。

夏寄这时才后悔了起来:“早知道这样,还不如依了你们的……”

那马跑得更快了,还一撅蹄子,挣脱开来,往小径深处跑了去,把我们三人留在这小径尽头。

马蹄声渐渐远去,直至听不到了,我们才感觉这里静得可怕。

再看地面,却发现这条小径铺了青石板,在月光照射之下,上面居然雕了花纹,再看两边枞树,伸出来的枝叶被人修剪过……这并不是山间小路。

山里的别院?有谁会在这个荒山野岭建一个别院?

隐隐地,小径尽头出现了一栋院子。

“你说,会不会是狐妖建的院子?”冷不防地,夏菡哆嗦着嗓门道。

“哇!”夏寄一把抱住了我。

我抚着他的头劝慰道:“别怕,别怕,小寄,狐妖大多是美女,喜欢俊男,你在我们村子里也算是头一份儿长得好看的了,我姐姐亦玉都赞过。”

他的腿站直了,眼眸在月光的照射下炯炯:“真的?”

“她说啊,我们这村子就夏寄长得还可以。”

他的目光更加炯炯,摸了摸鬓角道:“是吗?”

“比他姐姐夏菡更有男人味。”

夏寄默默地道:“阿淡,你每年欠我半边猪肉,如此利滚利,息滚息,合计起来大约欠我十金八钱。”

“那儿有火光。”夏菡打断了我们的话。

果然,暗夜沉沉的庭院之前一堆火光燃起,隐约可以看见火堆前坐着一个人影,仿佛一个皮影戏边的一个剪影。

紧身黑衣将他肩膀上的肌肉隐隐勾勒。

“我怎么感觉那肌肉有些眼熟?”

“阿淡,你怎么老用你看猪肉的目光来观察人?”夏寄道。

那人从火堆旁站起身来,身如修竹,旁边伸来一个马头,轻昵相依,的确是非常熟悉……想不到我们兜了一个大圈子,还是兜到了他的面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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