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鐵打心腸軟如棉(2 / 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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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爲什麼想到要多養她一個月還有點高興?是舍不得她死嗎?)

北平盛夏正午時的陽光極烈,街道空空蕩蕩,兩邊房屋白晃晃地放光,連最

能吃苦的人力車夫都躲了起來。

何天寶一個人走在這像鐵鍋又像蒸籠的午後,汗如雨下,渾然不覺。

他相信自己是很想遠離賈敏的,但他一想到「國共合作」結束的時候要殺死

她,又覺得心如刀絞。

何天寶滿腹心事地回到金魚胡同,下車換上副禮貌的笑臉,一路跟街坊們打

招呼,回到自己的小院,離大門還遠就聽到一片鴿子叫聲。八嬸剛巧端着盆菜經

過,先打招呼「何先生回來啦。」又小聲說:「何先生,不是我多嘴,您家這位

野了點兒了——小媳婦兒家家的跑到屋頂上放鴿子,我真是從來沒見過。」

何天寶笑笑,無話可說,點頭走過。這幾天賈敏窩在家裏沒事作,又有了何

天寶給她的零花錢,竟然恢復了幾分少女時北平大小姐的作風,每天四九城到處

逛,買了許多零食和用不着的小玩意。

門從裏面插着,何天寶打門,賈敏立刻就開了門把他迎進去。」

何天寶問:「新買的鴿子?」

賈敏得意洋洋:「沒買鴿子,早上胡同裏有人搬家,我買了些舊木頭家伙搭

了個鴿棚,鴿子都是我拐來的。」她也算本事,八旗子弟家傳絕學,居然能把別

人養熟了的鴿子拐到自己的棚子裏。

何天寶站在院子裏看,賈敏在西牆下搭了個木頭棚子,仔細一看,就是個大

書櫥改裝的,裏面咕咕咕的一片聲音,不知道她今天拐了多少。

再看衛生間地上,大盆裏髒衣服堆成了一座小山。顯然賈敏今天只顧玩,什

麼家事也沒作。

何天寶問:「你還有衣服換嗎?要不要我陪你去買些。」

「好啊……」賈敏隨口答應,然後意識到何天寶語氣不善,一轉眼看出了問

題所在,說:「對不住啊,我沒想到髒衣服堆得這麼快,不過招娣明天就來,明

晚你回來看,保證……」

「招娣?這陣子是招娣給我洗衣服?」

「差不多吧。」賈敏無辜地解釋,「這是組織安排的,我要扮演少奶奶,當

然不能做事洗粗了手。正好,你幫我把這塊板兒釘在最頂兒上——要凳子墊腳不

要?」

何天寶站在凳子上給鴿子棚敲釘子,一個念頭在心裏來來去去:再過一個月,

我就要殺死這個女人。

何天寶想到還有一個月的時間,忽然又感到輕鬆了一點,敲完了釘子從凳子

上下來,拿起竹桌上的香煙筒子,抽出支煙放進嘴巴,被一個念頭擊中,愣在那

裏:自己與母親的關系,竟有些像英國偵探小說裏的老夫老妻,結婚日久原形畢

露然後互相殘殺。

「喂,傻小子想媳婦兒呢?」賈敏捧着只鴿子蹲在房頂上喊他,陽光照在她

身後,她的面孔模糊不清。

何天寶說:「是啊,下來我跟你說句話。」

賈敏順梯子爬下來,她穿着條淺粉色的家常散腿褲子,爬下來的時候陽光照

亮褲襠,粉色的大屁股晃呀晃,中間偶爾可見一抹黑色。

何天寶只覺鼻子一熱,快要流下鼻血來。

賈敏拍拍手上膝蓋上的土,興高採烈地問:「什麼事兒?想學放鴿子?」

「我可能需要你多扮演一兩個月媳婦兒。」

賈敏抿着嘴打量何天寶 :「爲什麼留我?舍不得我?」

何天寶說謊:「不是,我上司覺得一個月就報病故還是太惹眼。」

賈敏說:「你要不是動不動烏眼雞似的,我也樂意跟你這兒住,難得清閒—

—不過這事兒得請示上級。」

「那我就等你的消息了。」

賈敏挽住何天寶的胳膊,說:「你上級讓你留我,你怎麼說?」

何天寶滿臉通紅,一半是真的害臊一半是因爲賈敏的胸部在他胳膊上摩擦,

艱難地說:「別鬧……」

賈敏鬆開手搖頭,說:「這樣就臉紅,他們也能把你派去汪精衛那裏——你

在軍統裏得罪了不少人吧?」

「那你呢,不在延安運籌帷幄,被扔到刀光劍影的北平來,也不是因爲好人

緣吧?」

賈敏避而不答,得意地拍拍何天寶的肩膀:「不錯,你跟老娘混了半個月,

嘴皮子有點長進。——你要留我兩個月,打算出多少錢?」

何天寶早料到她會談錢,說:「我只能保證先付你一萬重慶假票子,事成之

後再補你五千真鈔,如果九月沒有,十月也會有的。」

賈敏說:「好啊,如果你手緊就跟我直說,我幫你砍砍價兒。」

這句話出乎何天寶意料,他不知如何反應,不由自主地笑了。

「傻樣兒……」賈敏說:「今天禮拜,你沒事兒吧?要不等四五點鍾太陽下

去點兒了咱倆一起出去逛逛,好不好?」

何天寶不敢在賈敏身邊多耽,說自己還有事。

賈敏不高興了:「天天出去野,把我一個人關在家裏……」

「確實有事,有個飯局。下次,下次我一定陪你去玩。」何天寶逃命似的出

門,果然叫不到人力車,一直走到東安市場前門才看到有車。何天寶索性自己走

到六國飯店。

他今天確實有個飯局,是一個在北平的徽商母親做壽,給他遞過帖子。何天

寶本來沒打算去,現在就非去不可了。

何天寶先買了一個三尺見方的大壽字兒讓伙計給那徽商家送去,自己先去王

八茶館坐了一個多鍾頭,才叫了輛洋車出宣武門去徽商家拜壽。徽商熱情地迎出

來,他家裏正唱着堂會,說底包是尚小雲,咚咚鏘的鑼鼓聲中,何天寶給一個瘦

猴兒似的小老太太拜了壽,見過了十幾個徽商四十幾個子侄,看了幾折子《醉打

金枝》《滑油山》之類的賀壽戲,多喝了幾杯,只覺得肚子不舒服眼皮打架,怕

再待下去出醜,沒等到尚小雲上臺就告辭走了,徽商恭恭敬敬地送出來。

何天寶回家,賈敏像個小媳婦似的迎出來,見何天寶喝醉了,趕緊把大門關

上,小聲說:「怎麼喝了這麼多?難受嗎?」

「還好。」何天寶見賈敏之前玩鴿子時的住家便裝換成了旗袍,知道她出去

過,就問:「你見過你的聯絡人了?」

「嗯,我們上級同意了,只是讓我儘量多從你這兒刮點兒經費。」

「你這樣跟我交底不大好吧?」

「我怕你這傻小子一心留我,跟南京或者重慶拉下補不了的虧空。」

賈敏接過提包,讓何天寶在院子裏坐下,桌上擺了兩把茶壺,賈敏從兩個茶

壺各倒了一些,解釋說:「這壺是我早沏得了放在這兒的,這壺是我新燒的水,

兌上半涼不熱的,這個天喝了最解渴。你先坐會兒喝會兒茶,晚上吃炸醬面,馬

上得。」

何天寶坐下喝了半碗茶,忽然一陣感動,覺得自從自己到了北平,南京逼着

自己賣鴉片、北平想讓自己滾蛋、姐姐逼着自己殺人,只有這個女共諜對自己沒

有要求、最是親切體貼,帶着七分醉意,忽然說:「你那炸醬面別弄了,今兒晚

上咱們先去胡同西口東安市場逛逛,就外頭吃飯。」

「平白無故去東安市場幹嘛?」

「你早上說想去逛逛、我答應過的麼。」何天寶忽然有種奇特的衝動,想要

在殺死母親之前,讓她快樂地過完最後的日子。他雖然跟母親僅僅重逢了十幾天,

卻對她卻有着遠超其他人的了解,知道這名共黨分子的身體裏,其實藏着一顆八

旗子弟式的、貪吃愛玩的心。

「那謝謝你啦……怎麼出趟門回來變體貼了?」賈敏笑嘻嘻地湊上來雙手拉

住何天寶一只手,胸部貼上他胳膊,說聲:「赤化!」

何天寶人還莫名其妙,臉已經應聲變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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