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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月最后的一个星期是军区开年中例会的时间,各个部门连同部门下各个组别的负责人都要在会议上述职做统计简报,会议连开七天,前期从会场安保到信息保密的准备工作就已经让军区所有人都焦头烂额。

他清楚地记得过去每年的这个时候都是怎么过来的,去年他连着在办公室的沙发上睡了五天,因为听怕了敲门声干脆连门也不关了。会议结束的那个晚上他回到家,她已经在床上睡熟了,他们俩默契地遵循着睡醒了就吃饭吃完饭就睡觉的生活节奏,几乎在床上过完了周末。消息查看器放在床头充电,两人都不曾将屏幕打开过。

今年比去年还要紧张些。会议开始前的一个星期,办公楼下的哨位就增加了一倍,他下楼抽烟时把身份卡忘在了办公室,以往只需要核对过指纹和虹膜就能通过检查,现在却必须要同时核对身份卡了,他只好让警卫打电话给副官把身份卡送下来。因为没有带身份卡而无法进入办公楼的军官还有几位,吸烟区地上的烟头积成一小堆,他看着满地的烟头觉得喉咙在发痒,又点上了新的一根。

手机在掌心震动了一下,她的消息弹出来,是一张照片,昨晚下了一整夜的雨,院子里养的花在雨后开得很漂亮。他想也知道她现在肯定又是只穿着条露的比裹着的要多的裙子蹲在花旁边拍照。他的手指才放到回复栏,副官就跑了过来,还没把身份卡递给他,就对他说:“反恐部出了事儿,有个行动组的组长牺牲了。”

“真遗憾,每天都会有人牺牲。”他深深吸了一口烟,同时接过了身份卡。“有什么组织声明对这件事情负责了吗?有没有其他的同伙,都控制住了没有?”

“还没有,但基本上能确定是西伊运做的,是自杀式袭击,只有一个人,已经同归于尽了。”副官按照他的提问顺序回答。

“是哪个组的人牺牲了?”他继续问。两人已经通过门禁走进了电梯,电梯高速上行,冷气喷洒在他的脖颈和手背上,他将手插进了裤子两侧的口袋中。

“E组的组长。“

“真遗憾。“他又重复了一次。

“现在反恐部在考虑让她去接手E组。”副官说。电梯门打开了,副官先走出了电梯,他跟在身后。

“她?”他停顿了一下,但很快反应过来副官所指的是谁。“她已经休假半年了,回去直接做组长吗?”

走进办公室,他先给自己倒了一杯咖啡。昨晚她又莫名开始呕吐,吃了药也没办法睡着,躺在床上翻来覆去。他也陪她醒到后半夜,有一句没一句地跟她说话,直到窗帘的缝隙漏进来日光,早晨闹钟响了叁次他才从床上坐起来,把车子设置成自动驾驶模式以后又在车上睡了十来分钟。

“是的,她以前跟E组合作过几次,还策反了西伊运的一个头目,是很合适的人选。”副官回答。

“她现在估计已经提了销假单了,这也好,她在家也待闷了,让她回来工作吧。”他将杯子里的咖啡饮尽,立刻又倒满了一杯新的。从前对身体太过透支,现在休息不足就会耳鸣,他用手指按了按自己的耳廓,还是没能驱逐掉耳朵里尖锐的蜂鸣声。

“还有一件事。下个星期你父亲要来军区开会,你的母亲和妻子也同姓,还有你的女儿。”

“在这么忙的时候?他们来做什么?”他放下杯子,觉得耳鸣又严重了些,听副官的声音像隔着一汪水。

“到时候她肯定是不能住在家里的,要让她回宿舍住吗?”副官问。

“嗯,但是你别跟她说,让我去告诉她。”他说。说完了事情,副官也退出了办公室。他旋转椅子面对着窗户,落地窗外是一片蓝天,寥寥几朵云彩挂在上面,她大概正在院子里坐着,眯着眼望向太阳,让阳光可以无所阻拦地裹在她身上,享受最后的几天假期。他盘算着要怎么样以最温和的方式告诉她,他的妻子要来了,所以她必须先回宿舍住几天,这一定会让她很伤心,因此他厌恶去开这个口。

事实上,他们对于该怎么做都是了然于心的,他们的关系已经维持了两年,应对这样的事情早已不是第一次。首先将她的东西打包,暂时存放到储物间,再让佣人将所有床上用品统统换洗,最后确认房屋里不再有能够佐证家里有第二个人存在的物品,从前到后不过几个小时,她在这间房子里生活过的所有痕迹就能被抹除得一干二净。原本他的房间是没有梳妆台的,后来她买来一张很大的书桌,那张桌子迅速被放满了东西,瓶瓶罐罐的,装进收纳箱里也会相互碰撞,佣人搬去储藏室的路上叮叮当当响个不停。还有一面她特别喜欢的某个奢侈品品牌的小镜子,她会带着那面镜子一起回宿舍,她不在的时候桌子几乎是空的,为了显得不那么突兀,他甚至会刻意在那上面放一些书。

午饭时间已经过了,他在早上出门前吃了一个叁文治之后就再也没吃过别的什么了,这个点理所当然会觉得饿。屏幕上不断地有待处理的消息弹出,他关闭了提醒音,阅读了几条抄送给他的消息之后,通过内线电话交待副官去食堂打一份饭到他的办公室。

工作日下午两点钟,电视准时自动开机播放当天的时事新闻,第一条即是向今日遭遇袭击牺牲的反恐部门E组组长致哀,女主播神情肃穆,沉稳的语调里还是能析出一些哀痛的心情来,那位组长的照片出现在屏幕右侧,左侧的文字对他生平参与的行动进行了总结,随后又放出了一些他与家人的日常照片。

33岁,已经结婚,有一个儿子和一个女儿,在自己家的院子里种了很多蔬菜和水果,对土壤的了解程度跟对恐怖分子一样高。仅仅是看着屏幕上的照片,他无法将那个正抱着女儿的温柔父亲与档案里端着手枪的同僚直接联系起来。但他又如同一个程式般自动筛查出了他们之间拥有的共同标签,他们都是军人,都生活在危险之中,都是已婚身份,甚至,他们都同样是父亲。

他想到他的女儿也会在月底随着家人一同来看军区。“你刚刚和我说,我的女儿月底也会过来,对吗?”

“是的,所以你不能让她看到孩子,他们绝对不能有见面的机会,否则很难收场。你跟孩子也不能立刻亲密起来,你要记得现在大家都认为那个孩子是你们收养的。”副官原本已经走到门口,听见他的问题又回头说。“还有,她现在的精神情况,难道你放心她回来工作吗?万一她在工作的时候……”

“不可能,工作的时候就是她精神最正常的时候。”他直接打断了副官的话。“你忘了两年前她在27楼里是什么样子了?为了工作,她有什么做不出来的。”

他确信副官是不会忘记的。两年前四月份的一个下午,他们走在27楼走廊时听见了被刻意压低的女性哭声。距离会议开始只剩下不到10分钟,他们无心理会,然而越走近会议室,哭声的声源却也越近,终于在会议室旁的小办公间里发现了那个哭泣的人。他示意副官去看一看,副官打开了手机的后置闪光灯,透过玻璃照射进去,是一张他们都十分熟悉的脸。她跪在地上哭得全身发抖,剧烈的抽泣持续了十几秒,她颤抖地从上衣口袋里掏出一板药片,抠出了几片,没有水,她也直接吞咽了下去,尔后又是十几秒,她不再发抖了,又拿出粉盒开始补妆,最后用手指将头发随意梳理了一下才重新站起来。

这便是她对工作几近偏执的热忱。

“她为了不被人发现自己有情绪上的问题,宁愿自费去购买那么昂贵的药,那个时候她的父母已经待在监狱里了,买药的开销对她来说不算小吧,她这么做都是为了可以继续工作。”他对副官说。脑海里那张满是泪水的脸又一次让他觉得心悸。

“对了,你的母亲还让我问你,关于那个提案,你决定赞成还是反对?”副官对他的态度已经了然,谈起了新的话题。

“我妈妈去问你,却不来问我?行吧,那你告诉我母亲,最近又发生了不止一起恐怖袭击,今天我们又失去了一位同伴,我必须要为军区的安全考虑。”他说。屏幕里主播仍旧在播报着新闻,他吃过几口饭便不再有胃口,于是又坐回到电脑前。“你去把今天就要回复的消息整理出来,我先看那些,昨天晚上我没有睡好,今天不想加班。”

“你不能因为她的孩子被带走了就投票赞成,更不能因为她的同事死了就又改变你的想法,她就是你的一个情妇而已,你疯了吗?”副官质问着他,已然没有了一直以来的镇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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