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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被人从产房里推出来了,被单上全是她的血,从产房到走廊,血滴了一路,血滴在医院的地砖上砸出一个个暗红色的漩涡,他不得不躲闪着走过。护士将她推回到病房,突然她的身边出现了他们的孩子,小小的婴儿不哭不闹,身上干干净净,尽管床单上都是鲜血,却丝毫沾不到婴儿的皮肤上,他想要唤醒她,也许起来跟他说说话,也许要给婴儿喂奶了,总之他需要她醒过来,然后再把那张被血浸透的床单给换掉。

他推了推她的肩膀,很轻的,但她的肩膀立刻变得碎裂了,又有新鲜的血液从她的身体中源源不断地涌出来,他的手却还是干净的。她的血流不到他的手上,然而他越是触碰她,她流出的血便越多,原本在她身旁的婴儿不知道什么时候又消失了,她睁开了眼睛,没有一点儿情绪地凝视着他,没有痛苦也没有快乐的样子,仅仅是看着他,他被她的目光钉在了原地,眼睁睁地看着她的血越流越多,染红了病房的墙壁和地板,他终于重新拥有了移动的能力,他跨到病床的另一侧,想要按下护士铃。

铃声响起的那一刻凝结在地面的血液突然都变成了深不见底的漩涡,下一秒就能将他吞没,他向后退了几步,却还是被漩涡给吸了进去,巨大的眩晕感,他在其中无尽下坠——这是一个梦。

他又一次梦见了她生产时的画面。

他醒来,后背出了薄薄的一层汗,睡衣贴在了他的背上。黑暗中只有她的呼吸声和加湿器工作的动静,他掀开被子,从床上坐了起来,她还在枕边睡着。睡前她故意把自己的睡裙肩带撩了下来,主动用肩膀去蹭他的手臂却被他反手又给按回到了被子里,她在被子里笑成一团,用手背挡住了笑得流泪的眼睛,他将她的双手控制在头顶,低头去和她缠吻。

她就是他的奶油蛋糕,无论从哪里挖下去,都是绵软又甜腻的。

他把床头的台灯扭到最弱的那一档,暖黄色的光铺满了他那一半的床,然后拿起手机走近了浴室。他打开了水龙头,担心水流声吵醒她,也只是把水龙头向上抬起了一点点,冷水浇在脸上的一刹那他所有的睡意便随着水流进排水口了。镜前感应灯的灯光下,他眼尾的细纹比在日常光下要明显些,泛青的眼圈也能说明他在她与家族之间周旋的疲惫,他很少这样花时间打量镜子里的自己。与他截然相反,她有大大小小各种用途的很多镜子,除去在浴室里做爱的时候,偶尔清晨一起洗漱时他们才会出现在同一面镜子里。只是刚起床他的脸色和心情总不会太好,因此他们也不会过多交流,通常她洗漱完毕就回卧室化妆了,留他在浴室用剃须刀刮胡子。

和他这样的人生活在一起,连在浴室这样私密的地方也要时刻察言观色。

他打开母亲睡前给他发来的视频。视频里他的妻子正抱着婴儿在怀里逗弄,头发上别着结婚纪念日他送的发夹,婴儿大概天生会被闪亮的东西吸引,伸手就要去抓。他的妻子也笑着将发夹取下来让婴儿触碰,视频里充满了笑声。

在未来很长的一段时间里,也许他真正能够参与到的那个孩子的成长历程就只会有那一个月了。他不愿承认自己起初也对那个孩子的到来而手足无措。婴儿被护士从保温箱中抱出交到她手中的时候,她几乎不知道该怎么去抱,只能抬头无助地望向他。在那一刻他明白,他就是她信念与力量的来源,是她在最茫然的时候会下意识地去寻找的那个坐标,那个在她怀中放声啼哭的小生命将他和她以一种最坚实的媒介连接了起来。

血缘,在人类万般包裹下的某种介质,没有人能够否认或摆脱它带来的社会联系,因为血缘的存在,会有一个独立的生命携带着他和她的关爱期许在这个世界上成长。在那一个月的时间里,他们目睹并帮助彼此接纳了自己全新的身份,他学会了为婴儿换尿布,在她给夜晚哭闹的婴儿喂奶时将她揽在怀里,有几次她疲惫得不行了,抱着婴儿重新陷入睡眠,他轻轻把婴儿从她怀中抱离放入婴儿床,然后久久注视着。到后来他习惯了下班前就打电话让熟悉的餐厅送餐到医院,下班后立刻到医院陪同她一起吃晚饭,夜晚睡前他会再叁确认婴儿盖好了被子。熟睡时任何一点儿的动静都会让他马上醒来,确认过她的情况就跨到婴儿床边查看孩子。他的指节上长着茧,触碰孩子时他会绝对的小心。

那些没有用完的纸尿布在她出院时都被扔进了垃圾桶,还留在家的她孕期时的生活用品也被他吩咐人统统扔掉了。他们的女儿,他们的后代,他们的见证。他可以给那个小生命无数标签和注解,在他们的生活里没有留下任何存在过的印记。

他将母亲发来的视频反复看了叁次,然后关闭屏幕走出了浴室。

她也醒来了,正站在小茶几旁倒水,他突然有一种急迫地需要闻到她头发香味的冲动,要将她抱在怀里,脸埋到她的颈窝里去嗅闻。

“你要喝水吗?”她回头问他,手里刚倒满水的杯子,这是他从别的军区出差时军区送给他的纪念品,普普通通两个印着熊猫图案的杯子,他带回家之后她就一直只在卧室里用,也不会拿来喝带颜色的东西。

“谢谢,是我吵醒你了吗?”他接过杯子。她把从药盒里取出的几片药放到手心,然后昂起头用水送药吞了下去,怀孕时停掉的精神类药物在她出院后又重新开始服用,只是暂时离开了工作后减轻了药量。她吃完药也坐到了他身边,统一配置的工作消息查看器被她放在枕头上,屏幕还亮着。

“就那么想回去工作吗?这么晚还在看工作简报。”他问她。

“倒也没有,就是在家里待太久了,有点儿无聊。那个难民儿童的议案,你看了吧,也不知道是哪个无聊的政客又在为自己的政治目的造势了,先去迎合人权组织。”她说。

“你不同意那个提案?”

“我哪有同意不同意的权利嘛,我连投票权都没有,我只是觉得这个提案就算通过了,实行起来肯定也是一团乱麻,你信不信,到时候我们肯定会特别忙,恨不得把别人祖坟都刨开了看是不是恐怖分子。”她的腿一晃一晃的,不像是在讨论某个政治提案,倒像是在荡秋千,她的脑子里永远有让他觉得有趣的新观点,他用尽了她的身体,就开始关注她的脑子。

“你不觉得让儿童和他们的父母分开是件很残忍的事情吗?”

“残忍是残忍,可是……”她侧过脸去看他,腿不再摇晃。“你见过真正的恐怖分子吗?像你们这种等级的人看到的都是被脱光了绑在审讯室的恐怖分子吗?你见过那些身上绑着一圈炸弹的,脸上还有血的恐怖分子吗?”

他是真的见过。叁年前陪同父亲去视察时,一个穿着羽绒服的中年男人突然冲进了父亲演讲的会场,众目睽睽之下脱掉了自己的外套和裤子,腰部和大腿都缠着炸弹。他即刻掏出配枪挡在了父亲面前,那一刻自己身后的那个男人不再是军区高官,也不再是会惩罚他在烈日下站立两个小时的、被他记恨的男人,而只是他已经渐渐老迈的父亲。他看着入侵者被击毙,血花脑浆溅射得到处都是,却对那个画面毫无感觉,只记得父亲紧紧握着自己的手,掌心里全是滚烫的汗。

“我见过,几年前。”他点点头回答。

“那你有没有见过几岁的小孩子用自己做人肉炸弹呢?”她像是在自问自答。“就叁年前,我们发现了一个计划袭击军区的组织,为了抓人我们到了第八军区最落后最混乱的地方,有天一个11岁的小男孩来到我们的一处据点,说弟弟炸弹炸伤了,问我的同事能不能让医生救救他,我的同事打开了门帮他把他的弟弟抬了进来,然后那个小男孩就引爆了炸弹,我的同事连尸体都没有,把制服放进棺材里就安葬了,整整能把房子都炸塌的炸弹。”她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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