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银河(1 / 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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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又在那家照相馆的橱窗前站住了。

年轻的姑娘在照相馆的橱窗前流连,可以说是一桩理所当然的事。匆匆过往的行人也好,在她身旁指点橱窗里照片的看客也好,并没有一个人发现她的异常之处。

其实她已经不算年轻,而且应当称为少妇了。照相馆的大玻璃橱窗反照出她的倩影身材是颀长的,齐肩的烫发是浓黑的,白皙的瓜子脸,水葡萄般的一双大眼睛;她穿着入时的淡褐色宽条灯芯绒外套,那外套剪裁成短大衣款式,灯芯绒上的条纹取横式走向,使她原本略嫌瘦削的腰身显得丰腴适度,外套下露出劳动布窄裤腿,脚上穿着考究的灰色半高跟布鞋。仔细看上她两三眼的人,都会产生这样的想法她的模样儿,实在不比橱窗里陈列的那些照片上的姑娘们差,何不请她也拍上一张,放大陈列其中呢

她叫骆蔚兰,是春风电视机厂的插件工。几天以前,她到这条街上颇有名气的紫罗兰理发店烫完发,路过这家照相馆时,发现了那张令她吃惊的照片。她对谁都没说起这件事。但是连续两天夜里,噩梦袭击了她,当她从噩梦中惊醒以后,便再也不能入睡。她靠在高高的枕头上,透过窗帘的缝隙,望着两三颗闪着寒光的星星,心里涌动着复杂而朦胧的思绪。她几次下决心推醒甜梦正酣的丈夫,把这件事告诉他,然而终于克制住了。她从没有也不想对他隐瞒什么,她暂时没有说,只是出于一种自尊。那心灵深处装着耻辱与悔恨的抽屉,是不能轻易再拉开的啊

那照相馆的橱窗里,最引人注目的是几幅著名演员的大照片,驻足观看的过客们,眼光几乎全都集中在那几位明星的面影上,并伴之以指点和议论。骆蔚兰对他们却简直视而不见。她痴痴地注视不已的,是橱窗右下角的一张黑白照片。照片上是一位年逾花甲的老伯,摄影师把他那花白的鬓发、匀称的面纹、端庄的神态、坚毅的眼神表达得恰到好处。整幅照片用高调处理,给人一种清爽怡静的强烈印象。

“是他,就是他可怎么会是他呢”

骆蔚兰用牙尖咬着右手握住的手绢,不停地寻思着。

终于,她下定了决心,以坚实的步伐走向了照相馆大门,推门而进。她进去以后,那两扇玻璃门还大幅度地交错摆动着。

“你取照片”

“不,我想跟你打听个事儿。”

“打听个事儿什么事儿”

“我想跟你打听一个人”

“一个人什么人”

“你们外头摆着他的照片儿。就是那橱窗里头,紧南头最底下的那个老头他是谁”

“是谁你问这个干什么”

“我想知道。我以前认识他。后来一直没见着你们知道他现在在哪儿吗”

“你跟他是什么关系”

“什么关系反正有那么一点关系”

“有一点儿关系是你亲戚”

“算亲戚吧。告诉我他叫什么,现在在哪儿”

“咦,怪了。是你亲戚,你怎么连名字都不知道你是哪个单位的”

“你管我是哪个单位的呢我不过来问问,那照片上的老头”

“你问他干什么”

“你这是什么态度”

“就这态度”

“你们那服务公约上怎么写的还为人民服务呢”

“你一个人能代表人民吗就不为你服这个务”

“”

“靠边点儿,别妨碍人家取照片儿”

“你怎么回事儿不取照片儿,玩去”

“你别对我这样。男同志

不该对女同志这样。要学会尊重妇女”

“没学过。”

“嘿,咱们别这么俗里吧唧地没结没完行不咱们是一代人,你应该懂得我。”

“你这人太个别”

“咱们这一代,有几个不个别的想用一个模子把咱们扣成一个模样儿,那算是难办了。”

“这话还差不多。”

“看来咱俩也许一般大。你也是六八届的吧”

“我是六九届的。”

“你们比我们更倒霉,等于没上中学。”

“那可不是。天天读了几个月,就给打发到兵团去了”

“你去的哪个兵团黑龙江内蒙”

“黑龙江,兴凯湖边上。那儿原是个劳改农场。我们就住在原来劳改犯住的屋子里”

“那你运气比我还强。我是内蒙兵团的。你们那儿再赖的连队也能打出粮食。我们那个连可好,年年收不回种子。呆了九年我才转回来。不过,也不后悔。我学会了骑马,见了世面。”

“我在那儿待了八年半,可不,开了眼。你等等,人家要取照片给你到底是怎么回事儿你打听那老头干什么”

“是我亲爹。”

“别胡扯”

“几句话跟你说不清。你告诉我吧”

“我们这儿有个规矩,要代顾客保密。尤其是搁到橱窗展览的大照片,那些人的情况我们不能讲出去”

“讲出去有什么了不起”

“有那么一些个臭流氓,看上人家模样儿俊,打听出地址就去犯贱,能不防着点吗”

“防我干什么我打听的又不是那些个大美人,我只打听那个老头儿”

“也要防人找着他谋财害命别瞪眼,我不是说你有这号歹心。再等等。给,您的照片亏得这工夫取照片的不多,要不,我这么跟你说话算违反工作守则,这月的奖金就得拉吹你打听他究竟为个什么”

“保证是出于好意。我想知道这是怎么回事他怎么还活着”

“这叫什么话他身体棒着呢每天清早在美术馆前头的空场上练剑你干吗咒人家死”

“他真活着我没法子相信”

“怎么回事”

“得了,谢谢你了我走了。”

“嘿,你别走呀。你这算怎么回事呀”

“没事。以后照相,我专来你们这儿。咱们还能再聊。”

“这人咳,瞧我,保密保密,到底没保住密指不定她哪天清早就会跑美术馆去”

红的。红的。红的。大块的红。小块的红。厚重的红。薄而透明的红。光面塑料的红。布纹塑料的红。涌动的红。旋转的红。渍溅的红。涡状的红。红得发紫、发黑的红

眼睛。眼睛。眼睛。疑惑的眼睛。愤怒的眼睛。恐惧的眼睛。哀求的眼睛。绝望的眼睛。麻木的眼睛。充血的眼睛。死亡的眼睛。死而有灵的眼睛

声音。声音。声音。狂欢的声音。躁乱的声音。呼啸的声音。嚎叫的声音。笑声加哭声。雷声。海涛声。从极远处传来而渐强,以至响彻穹宇的婴儿的哭声

骆蔚兰浑身冷汗,陡然惊醒,她再也忍不住,扑过去紧挨着丈夫,用拳头捶打着他那躺卧时显得格外粗壮的胳膊。

丈夫只醒了一半。他迷迷糊糊地搂过骆蔚兰,含含糊糊地说“别怕,别怕,别这样。”

骆蔚兰紧偎在丈夫胸前,嘤嘤地哭了。泪水打湿了丈夫的背心,他这才彻底醒了过来。他用手掌轻拍着妻子的脊背,提醒她说“别伤了身子不光是你别犯糊涂,梦都是

假的,假的,把它忘了吧”

骆蔚兰仰起头,她只能看出丈夫那双闪光的眼睛。她便对着那双眼睛说“我瞒了你好几天。我夜夜做梦梦见他”于是她把照相馆橱窗里那照片的事告诉了丈夫。

丈夫伸手拉开床头柜上的台灯,点燃一支烟,叼着,劝解着“那不会是他。你别胡思乱想。过去的就让它过去好了。不要让阴影总随着自己。咱们现在不是挺美满吗你爸爸出国考察去了。我爸爸不仅官复原职,而且官升一级,妈妈又调到妇联主持外事工作。我刚明确了技术员职称,你的工作也还顺心。想想街上饭馆里还有伸手讨饭的人。多少我们这样的小两口,连间放双人床的。宿舍也没捞着我们何必自寻烦恼呢睡吧,睡吧”

“我想去美术馆前头看看。”

“傻媳妇,你听我话,别去。忘记这些事吧。就像我忘记那些个糟心事一样。”

“我是想忘记,可忘不了啊”

“忘记吧,忘记吧,睡吧,睡吧。什么也别想了,睡吧”

丈夫扔掉烟蒂,熄了台灯,很快便又发出了均匀的鼾声。

骆蔚兰把头枕回自己的枕头上,照例望着窗帘未遮拢处,隐约可见灰紫色的天幕上,闪着三两颗昏黄的星星。她尽量什么也不想,但实际上在想一切,而这一切又重叠混杂为一片,终于等于什么也没有想。

她就这样,望着那星星,直到天明。

“同志,我想想跟您谈谈”

“啊,要跟我谈谈你影响了我练剑。我练到一半,扭身瞧见了你一双眼睛,再回过身去,这双眼睛还印在我脑子上姑娘,你眼神有点古怪你坐在这长椅上有半个多钟头了吧你总望着我,总是那么个眼神,你让我纳闷啊我到这儿练了一年多的剑,天天麻麻亮就来,遇上这样的事可还是头一遭”

“同志,我是春风电视机厂的,今天上中班,上午休息,所以”

“电视机厂电视机,好东西啊你上午休息,所以来这儿坐坐你为什么不活动活动呢也许,你是想跟我学舞剑吧”

“不。我只是想跟您谈谈”

“谈谈跟我谈谈你要跟我谈什么呢”

“您别这么看着我为什么像我这样的青年妇女,就不能在外头跟男同志谈谈呢您坐下对,坐在我旁边。我想找您谈谈,有好几天了”

“好几天了我可是今天才见着你”

“我一会儿再解释。先请您告诉我,您是不是住在鸦嘴胡同21号”

“鸦嘴胡同21号不,我不住在那儿”

“从前也不住那儿”

“从前我从前也不住在那儿。”

“啊,这就对了。我是认错人了。对不起,我打搅您了”

“现在我倒要打搅打搅你了,姑娘,鸦嘴胡同21号跟你有什么关系”

“有那么一点关系”

“一点关系你认识住在里头的人哪一家”

“对,我认识住在里头的人,有那么一家”

“姓什么”

“不知道。别这么盘问我。别。”

“你真怪,姑娘说来也巧,我也认识鸦嘴胡同21号里的人”

“您认识您认识”

“不错,我认识。我认识的那家姓张,你也认识姓张的吗”

“不知道。我说不出,不过,您说说看,那姓张的长什么模样儿”

“模样儿像我,比我年轻。”

“模样儿像您比您年轻”

“对。你见过这么一个人在哪儿什么时候”

“我见过见过啊,我要是没见过他就好了”

“姑娘,他委屈你了吗这小子,他一定是瞒着我干了缺德的事你怎么连他姓什么也没弄清楚你们这些糊涂的年轻姑娘啊”

“我糊涂,我恨我自己,可这能怪我吧”

“别激动,姑娘。你该信得过我。我给你做主。你跟他是怎么回事什么时候,在哪见着的”

“我没法一下子说清楚。自从他死了以后”

“死了以后姑娘,他怎么会死呢他活得好好的”

“他没死啊,他没死我听说有过这样的事在火葬场里,打开冰屉,想把死人拿去烧掉,结果,那死人叹了口气,活过来了”

“确实发生过这类的事。一般都是煤气中毒引起的,开头以为是死了,结果在冰屉里那么一冰,倒起了解毒的作用,慢慢又活过来了不过这跟你打听的人有什么关系他从来没有中过煤毒,更没有睡过火葬场的冰屉”

“这就怪了。我亲眼看见火葬场来车把他拉走的”

“你亲眼看见在哪儿看见”

“在鸦嘴胡同21号呀”

“什么时候难道我们半个月没见面,他就出了事儿”

“半个月您半个月以前还见着过他”

“当然。你最后一次见到他是什么时候”

“对不起。我明白了,您跟我说的不是一个人您说的这位姓张的同志,他现在多大”

“二十九岁。”

“啊不是他,不是他,我跟您打听的不是他啊”

“姑娘,你为什么站起来坐下坐下。不是他,我们也可以聊聊。”

“聊什么没什么可聊的了”

“你坐下。你神情很怪。你让我纳闷。你怎么了好,你坐下。听我说,住在鸦嘴胡同21号的张春萌,他是我的侄儿。你到底认不认识他瞧你的神情,我总觉得你还是认识他的”

“不认识,真的不认识”

“就算真的不认识,你也还可以坐在这儿,跟我再聊一会儿。刚才你让我坐下来跟你谈谈,我不就痛痛快快地答应你了吗”

“”

“我这侄儿很荒唐。他置了个电梳子,头发烫得比你鬈儿还多。没早没晚地总戴着他那三十块钱买来的蛤蟆镜。他还置了个录音机,得工夫就听那些国外进来的流行曲他还常把一些个奇装异服的姑娘带回家里,跳舞,打扑克”

“这当然不好。他这人看来有点低级趣味。不过,只要他把工作干好,这也算不了多大的问题。”

“问题就在于他没把工作干好。他是个钳工,按说钳工最能练出手艺来了,可他干了这么好几年,净惹老师傅生气,什么手艺也没练好,整天汤泡饭”

“他就不怕得不着奖金吗”

“他不在乎奖金。父母落实政策以后,补了一大笔钱。他觉得那钱都该由着他花。”

“让他去花他那些个钱好了这跟我有什么关系呢”

“也许有点关系。”

“也许”

“我还不能断定。”

“您为什么这么说”

“我先要问你一个问题你今天是偶然来到这儿,还是存心找到这儿的”

“我在照相馆的橱窗里看见了您的照片,照相馆的人告诉我,您每天清晨到这儿来练剑,所以我就来了”

“明白了。你是把另一个,和我弄混了。”

“看起来是这么一回事。”

“但是,你没白来一趟。你总算找到了一个线索。你知道鸦嘴胡同21号里住着个张春萌

。”

“他跟我没有关系。”

“我先不作结论。不过,我想继续把他的情况,向你介绍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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