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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摔死

安顺三十年,大暑。

景帝驾崩后的第一个月,京城没有下雨,甚至不是阴天,一如许多年前皇后去世那日,晴空万里。

什么天下缟素,什么三界同悲,什么神明垂泪,都是写在史册上诓骗后人的。

容常曦站在掌乾殿外,眼前的景致已有些恍惚,时值盛夏,阳光灼人,她一早就来了,生生挨到太阳快要落山,一身白色对襟双织轻纱裳都湿了大半。

掌乾殿外静悄悄的,除了几个站定不动宛如人偶的侍卫,和偶尔经过的巡逻带刀侍卫以及匆忙绕过的宫女太监,没人敢靠近这儿,更没人敢往容常曦这里多看一眼。

她一个人站在那儿,下巴微微扬着,背脊挺的笔直,像一颗生在掌乾殿前的白桦树。

容常曦实在没想到自己能有这一天。

她,康显公主,能有这天——那些个阿谀奉承,小心翼翼伺候她的下人不见了,那些个一天到晚围着她打转,想办法弄稀奇玩意儿给她逗她开心的皇兄们不见了,还有那个总是和蔼可亲地笑着,对她所提的所有要求都二话不说便同意的父皇也不见了。

一个两个,都死了。

容常曦想不明白,她只是病了三个月……三个月而已,怎么就变天了?!容景谦那个又瘦又矮又阴沉的,她最讨厌,也最害怕的便宜皇弟,怎么就成了皇上了?

皇上……

容常曦忍不住嘲讽地勾了勾嘴角——昔日那人被欺负,被五皇子他们围在墙角殴打之时,谁能想到,一个最下等的奴婢所生的孩子,竟可以成为今日的皇上呢?

容常曦本以为自己要在殿外站到天荒地老,然而终于禄宽还是在太阳落山之前从掌乾殿里悠然而出,见了她,故作惊讶:“康显殿下什么时候来了?怎么不让人通报一声?”

“本宫大清早便来了,掌乾殿这么多人,一个个都当本宫是死的!本宫要进掌乾殿,那几个狗奴才拦着本宫只差动手了!你还敢问本宫‘怎么不让人通报一声’?!”容常曦的声音已因一日未饮一口水而嘶哑万分,骂起人倒还是中气十足,“你皮痒了?!”

禄宽太习惯容常曦的脾气,被骂了眼皮也不跳一下,只微微一笑:“皇上新登基事务繁忙,下人也跟着忙起来了,一时疏忽也没有办法,还望康显殿下息怒。”

若是往日,容常曦必然要一脚踢飞禄宽,然而此刻她实在心力交瘁,只盯着掌乾殿的大门,冷声道:“本宫要见皇上。”

禄宽一脸无奈:“您这又是何苦呀,皇上他真的很忙……”

“本宫说的不是坐在掌乾殿里那个皇上。”容常曦打断禄宽的话,“本宫说的是躺着的那位皇上!”

禄宽终于不再堆笑,复杂地看着容常曦。

容常曦视而不见,咄咄道:“本宫是康显公主,是父皇的女儿,凭什么不让本宫见父皇?父皇驾崩之后,本宫连父皇最后一眼都没见着,父皇便被匆匆下葬,根本不合规矩!还有五哥六哥呢?!他们是皇子,怎可那样不明不白地死了……连个全尸都无……”

说到这里,容常曦微微一顿,眼里罕见地泛出一丝泪光:“还有三哥,他何时欺辱过容景谦了?!容景谦怎么可以连他都不放过,他是不是人,还有没有心?!”

禄宽狠狠皱起眉头:“康显公主,直呼陛下姓名可是死罪!”

“本宫就喊怎么了?!”容常曦扬起下巴,“容景谦,容景谦!你若还是个男人,就堂堂正正给本宫滚出来,不要让这狗奴才来替你挨骂!”

禄宽眼角一跳,尚来不及说什么,那一直紧紧合着的掌乾殿的大门终于缓缓地打开,两个推门的侍卫低头站在两侧,居中那人一袭黄袍,面容冷峻,赫然是新帝容景谦。

他就这样居高临下地看着容常曦,面容清冷却带着一丝轻蔑,仿若从容而行的大象,忽遇上了不知死活的叫嚣着的蝼蚁。

容常曦从没被容景谦这样看过,她忽然发现,容景谦已经长的这样高大。

她早该发现的。

容景谦十六岁那年,在居庸关立功后便随吕将军行军打仗,一去就是三年,战功赫赫,再回来时,已有自己的谦家君,这让素来瞧不起他的皇兄们纷纷侧目,更让之前同样不喜爱这个儿子的皇上也不由得不顾容常曦的不快,对容景谦百般嘉奖,给这位皇子一个“穆王”的封号,并将三朝元老陈鹤的孙女陈涵巧指给容景谦为王妃。

那一年他风光无限,宫内宫外,都不得不将视线落在这个此前默默无闻的容景谦身上,只除了容常曦。

三年时光恍如弹指,那恰是容常曦的十六岁到十九岁,是最好的年纪。她忙着长大,忙着为自己的少女情怀或开心或伤心,根本无暇去管那个在塞外不知死活的便宜皇弟。

容景谦大大小小的胜利的消息,容常曦不关心,也没人敢对她提起,她很快就将这个人都忘了。

直到他凯旋,原本皇宫上下还在为她的婚事着急,一夕之间,大家便都将注意力放在了容景谦身上。

容常曦气的差点放火烧了容景谦的允泰殿,所有大宴小宴,有容景谦她就不去,偶尔撞见了,她便做作地冷哼一声,想要给容景谦难看,她也确实这么做了——最后大败而归,除了留下手心的那一点疤痕,其他什么都没做到。

她必须承认,她有一点点害怕容景谦,然而越是害怕,她越要装作强势。

而容景谦待她却与待常人无异。

似乎他与容常曦只是没那么亲近,并无芥蒂。

其后一年过去,容景谦是如何一步一步蚕食整个皇宫的,容常曦依然一无所知。

她还活在四年前,甚至是十年前,她被保护的太好,看不到任何不想看到的东西,感受不到任何变化。

三个多月前她莫名染病,卧床不起,昭阳宫还发了大火,她存放了二十年以来最珍惜的各色玩物与鞭子的明瑟殿被烧了个精光,容常曦病的更加厉害,神智都有些模糊了。

她只隐约感觉到来看望自己的人和伺候自己的人越来越少,却不知是哪里出了问题。

到那一日,丧钟响彻偌大皇宫的天空,整整三声,久久不息,容常曦于病厄中惊醒,方得知一个月没来看望自己的父皇竟已病亡。容常曦吐了几口血,病情又重几分,人却清醒了不少,她这才发现伺候自己的人已全都变了样子!

好容易病好了,她想去见父皇,想见自己的三哥五哥六哥,却才知道,二皇子在她刚病倒没多久时就被做成了人彘,五哥遇刺身亡,六哥因所谓的谋逆罪已被赐死,尸骨被丢之荒野,永世不得入葬。三哥暂被圈禁,最终判决未下。

容常曦终于明白,这皇宫的天,已然变了。

而这只翻云覆雨的手,却是容景谦的。

容常曦死死地看着眼前的容景谦,他除了变得高大了,长相也比往日英俊了,大约是因着随母,他幼时长的太过好看,神情总是怯怯,活像个女童。

如今眉眼都端正深刻了起来,分明是张不怒自威的男子的脸庞。

可这更加让容常曦愤怒。

“容景谦,你总算出来了……”容常曦咬牙切齿,“让我见父皇!”

容景谦一言不发地看着她,容常曦紧握双拳,等着他即将吐出的恶言,然而没想到容景谦竟一点不为难她:“可以。”

容常曦瞪大了眼睛,就连禄宽都微微一愣。

“先皇的妃嫔已全部殉葬,无一人可守陵,这份活儿朕本打算让三王爷去做,但既然你对先皇如此孝顺,就由你去。”

容景谦的声音平静无波,语调从容,然而……守皇陵?

容常曦不可置信地看着眼前的人。

守皇陵,那是何等艰苦,何等可怕的差事。

她才二十岁,怎可以在那样的地方孤独终老?

她素来骄傲,从没有像如今这样窘迫的光景。

容景谦一步一步走近她,看着原本就已有些无力支撑的容常曦瑟瑟发抖。她像是将倾的宫宇,梁柱俱碎,还强撑着不肯彻底崩塌。

可,只需轻轻一推。

容景谦伸手,他体寒,在这夏日中手依然冷的像冰块一般,一碰上容常曦因日晒发烫发红的脸便让容常曦一个激灵。

他强迫容常曦直视自己:“不愿意?皇姐方才的大义凛然呢?”

他这时候竟喊她皇姐。

容常曦猛地推开容景谦的手,几乎要咬碎自己的牙:“容景谦,你到底想干什么?!”

容景谦扬了扬下巴。

跟在容景谦身侧的另一个忠心耿耿的太监福泉拍了拍手,有两个宫女垂着头端着盘子走了上来,一个盘中放着一盏酒,一个盘中则放着一套宫女的衣物。

福泉微笑地看着容常曦:“殿下,您选一个。”

“一杯毒酒,一套宫女服……什么意思?”容常曦看了那毒酒一眼便挪开了目光,“生,或者死?”

“你选哪个,都是死。”容景谦丝毫不顾自己说完这话后容常曦的表情,“康显公主一定会在今天死去。”

容常曦要么喝下毒酒彻底死去,要么……换上宫女服,世上再无康显公主,但多了个苟且偷生的宫女。

当初父皇给容景谦“穆王”的封号,穆同默,便是隐晦地表达容景谦此人是个闷葫芦,沉默非常。

咬人的狗不叫,不爱说话的人说起话来,一字一句都如利刃伤人。

容常曦缓缓抬头,看着容景谦,看他一脸漠然眼中却尽是嘲弄之色,他胸有成足,似是确定她会选那套宫女服,毕竟她是个贪生怕死的人。

容常曦确实不想死,也很害怕死,她才二十岁,这样的年纪凭什么要去死?

可她好像也确实不适合活着了,尤其是“苟且偷生”。

前二十年活的光鲜亮丽,荣宠无双,凭什么往后的日子要苟且偷生?!

容常曦低下头看着那两个盘子,伸手,又顿住。

她忽地抬头,恶狠狠地看着容景谦:“我两个都不选!你自个儿喝去!”

不等容景谦说话,她猛地转身就跑,心里迅速地打着算盘——她何必拘泥于容景谦给的选择,她完全可以跑啊!先跑了再说,自己总有一线生机,还可以去找华君远或者姜听渊帮个忙……东山再起指日可待。

这算盘还没打完,身后那个自幼练童子功,武艺高强的福泉便要追上来,容常曦一时心急,没注意前方已是阶梯,脚下一空,整个人重重地摔落,沿着楼梯咕噜咕噜地滚了下去,最后额头恰好狠狠地摔在了一颗凸起的石头上。

一时间,鲜血四溢,容常曦瞪大了眼睛。

康显公主死于安顺三十年,年仅二十。

史书上一载,是摔死的。

作者有话要说: 我要再强调一次 女主真的不太讨喜 尤其前期……ORZ

☆、魂归

安顺二十年,白露。

不知不觉,天气逐渐冷了起来,外边或许还是带着一丝暖意的,但在这偌大皇城内,穿着厚宫服的禄宽却依然不由自主地打了个哆嗦。皇城内高墙碧瓦,将微弱的阳光挡的结结实实,在四处投下避无可避的阴影,一阵穿堂风迎面而来,禄宽又抖了抖,忍不住将手抄进了袖子里。

眼下他已经十四岁了,同一批的孩子都认了干爹,认了师父,只他一人,孤零零的。眼瞧着别人都开始伺候主子了,虽都是粗使活儿,好歹也能在主子跟前混个眼熟,他却被分去了浣衣局。

没走两步,却见内监副统领、皇帝贴身掌事太监于善来了。

两人赶紧给于善请了安,于善看着两人,忽然道:“你们二人,便是禄宽和福宏?”

两人纷纷应了:“见过于公公。”

于善点了点头:“行了,把东西收拾收拾,跟着我去允泰殿。以后便在那儿专门伺候七皇子,什么浣衣局一类的,不必去了。”

禄宽微微惊讶,而福宏却是笑的眼睛都没了,两人连连谢过了,又十分知趣地要塞钱给于公公。然而于公公却似笑非笑地摆摆手,说:“这些俸银,两位留着给自己用。允泰殿……可不比别处。”

禄宽看了看周围,又往那少得可怜的俸银里加了一点,把他几乎全部的积蓄都放上去了,然后硬是塞去了于公公手里,哀求道:“于公公,我俩如今年纪尚小,什么也不晓得,只求您给一点金玉良言,也好让我们将来不必犯了忌讳……”

他虽是很多事情都不晓得,甚至连那个允泰殿在哪里都不晓得,但他知道,这宫内明明只有六位皇子,两位公主,那什么七皇子,又是哪里来的?!

福宏十分不解地看了一眼禄宽,想了想,还是老老实实地跟着禄宽一起,往有些为难的于公公手里塞了不少俸银,于公公这一回倒是勉强收下了,而后依然似笑非笑地看着禄宽:“你倒是个机灵的,怎的混到如今这地步,也真是可怜。”

禄宽心里一颤:“只求于公公指点迷津!”

于善轻轻叹了口气:“你必然在奇怪,宫内素来只有六位皇子,怎的忽然有了七皇子……实际上,他一直都在,只是,是在明光行宫里长大的。前段时间,七皇子的生母去了,皇上才给那位小主晋了位,成了静贵人。”

福宏还聚精会神地听着,禄宽心里却咯噔一下——皇子都生了,却还得带着皇子在行宫住,且死了都只是个贵人,连嫔位都没捞着,封的还是个简简单单的“静”,仿佛在说她唯一的优点也就是足够娴静了……可见这对母子在皇上心里地位之低。

禄宽轻声道:“于公公,这儿没外人,求您告诉我们,七皇子可是犯过皇上的什么忌讳不成?”

于善脸色微变,又扫了一圈周围,道:“大胆,你说的这是什么糊涂话?!”

“于公公,求您!”禄宽直接跪了下来,福宏一愣,也赶紧跟着跪了下去。

于善不耐烦地“啧”了一声,最终还是简略地道:“先起来,跪我做什么,你们要害死咱家呀?!”

禄宽和福宏连忙站了起来,于善压低了声音道:“皇上干嘛要不喜欢七皇子?不喜欢七皇子的,是宫里那位小祖宗,康显公主。”

久膺多福、寿考且宁曰康,受禄于天、德美宣昭曰显……既希望她安康顺遂一生无忧而长寿,又许她天命在身,一世显贵繁荣,康显这封号,已将皇上对这位“小祖宗”的宠爱表现的淋漓尽致!

即便是禄宽和福宏这两个人,都晓得康显公主的名头,康显公主容常曦才七岁便有了这个封号,而她唯一的姐妹,比她大两岁的大公主容常凝至今也只是个“大公主”而已,她的封号只怕要老老实实等出嫁那日才会有。而其他的皇子,最大的大皇子已有十四岁了,却依然都尚未有封号。

宫内待着久一些的宫人都晓得,皇上这是在故意拖,只为了给康显公主独一份的宠爱。

今上与先前的皇帝很有些不一样,最宠爱的并不是皇子,而是公主,大约是因为后宫内共有六位皇子……算上最新那位,有七个了,却只有两位公主。而康显公主又是六年前薨了的孝淑纯皇后的唯一一个孩子,皇上对皇后,那是极有情谊的,虽说不至于专宠,但皇后的地位在皇上心里是谁也比不上的。皇上宠妃不少,皇后去了之后,康显公主没挂在任何一位妃嫔下养着,另有昭阳宫,不与人同住。

据说这位康显公主出生时,皇后受尽了折磨,故而对公主的态度并不算好,但越是这般,皇上便越是喜爱这位历经磨难而出生的,自己与皇后的结晶,可惜皇后生下公主后没四年,公主和皇后都忽然身染疾病,皇后哭着说,只怕她们会相继离世,到时候皇上一定会忘了她们母女。

皇帝伤心至极,竟许诺皇后,康显公主会是自己最小的孩子——除非母女平安度过这场莫名的浩劫。

可惜康显皇后的病情加重,暴毙而亡,康显公主则福大命大,活了下来。

不管后宫众妃嫔怎么明争暗斗,朝堂上官员和外戚你来我往,皇上始终不为所动,皇后,依然只是个牌位,当年皇后薨了,谥号是孝淑肃端诚恪惠宽天赞圣纯皇后,是皇上想了一夜,亲自写下的。

而后宫这些年,也确实不再有小皇子公主出现,康显公主更是因此十分开心自得。

现在好了,忽然出现一个只比自己小半年的弟弟……

跋扈惯了的康显公主,如何可能喜欢这个不清不楚,不明不白的皇弟?

“行了,该说的,能说的,咱家都说了,以后如何,就看两位的造化了。七皇子约莫今天下午便会到,你二人先跟着咱家去允泰殿,将允泰殿拾缀一番。”于公公见他二人面色呆滞,摇了摇头快步离开了,当真没再给两人问东问西的机会。

禄宽紧紧咬着下唇,一言不发,福宏则不可置信道:“康显公主也太……”

“你想死别连累我!”禄宽毫不客气地打断了他的话,转身进了房间收拾东西去了,福宏愣了愣,说了句“冲我发火有什么用”,便也跟着走了进去。

禄宽心烦意乱地拿着东西独自出门,却不期然在允泰殿不远的地方,撞见了个与自己年纪相仿的太监,那太监看起来比禄宽还心烦意乱,正跪在一棵树前,拼命地拿头磕地,凸起的鹅卵石上已染了不少血,禄宽吓了一大跳,冲到那人身边,道:“你,你也是被分到允泰殿了?这允泰殿,当真这么可怕……”

那人抬起头,一双眼睛血红,也不知是哭出来的还是恨出来的:“什么允泰殿?我是昭阳宫的福海。”

禄宽长大了嘴,心说,原来昭阳宫比允泰殿还可怕千百倍?

***

昭阳宫福康殿内,此时正跪了一地的下人。

众人听得一声“皇上驾到”,而后垂头看着那明黄色的靴子匆匆经过,都不禁为自己捏了一把冷汗。

今日上午,康显公主听说七皇子还是被接入了宫里,气的砸碎了十来个御赐瓷器,还哭了一场,说是皇上不宠她了,这也就罢了,毕竟康显公主基本是照三餐发脾气的,大家早就习以为常。

没料到康显公主还不知从哪儿学了一哭二闹三上吊的法子,像模像样地扯了一根白绫说要自尽,这可吓坏了众人,偏偏皇上和吕将军在书房谈话,谁也不准进去,便是想通报也没办法。

康显公主没等来皇上,当真觉得他不要自己了,哭哭啼啼的悻然从凳子上下来,结果摔了个结实,而后便昏了过去,这并不是什么大伤,太医来了一把脉也说没大碍,可偏偏人就是醒不过来。

现下皇上终于从书房出来了,一听这件事,立刻赶来,下人们只能吊着胆子希望公主没事儿,不然这一群人的脑袋只怕都保不住了……

皇帝大步走入容常曦的寝殿,至床边,正要对着容常曦身边跪着的尤笑和林太医发火,那边康显公主就发出了一声微弱的呻/吟:“嗯……”

“常曦?!”皇帝一愣,伸手便握住容常曦的小手,“常曦?”

林太医赶紧道:“殿下醒了,应是无碍了!”

皇上不理他,只紧张地看着容常曦,半响,容常曦才慢慢睁开眼睛,见了自个儿父皇,却一言不发,只瞪大了眼睛,活像是见了鬼。

莫不是摔傻了?

皇上皱了皱眉,柔声道:“常曦……”

“父,父皇?!”容常曦猛地坐起来,而后脑袋一阵晕眩,她扶住脑袋,晕乎乎地道,“父皇?!”

皇上赶紧应道:“是朕。常曦别慌。”

容常曦慢慢松开自己扶着脑袋的小手,像是恢复了一点,她瞪着眼睛看了一会儿自家父皇,又看了一眼跪在一旁的尤笑、赵嬷嬷、张公公,忽然就扁扁嘴,嚎啕大哭起来。

皇上只当她是觉得受了委屈,将她抱在怀里,轻轻拍着她的背:“常曦乖,别哭了,你说你胡闹什么,朕只是见他生母去世,十分可怜,便觉得无论如何,也该将他接进宫呀。你……”

话还没说完,容常曦忽然用隐约带着哭腔的语调道:“我晓得,我晓得!父皇,呜呜,父皇,我好想你啊……”

皇上一愣,哭笑不得:“怎么忽地撒起娇来了?”

“我,我要去见他!”容常曦猛地从皇上怀里抬起头来,脸上还挂着一串眼泪,“我要见容景谦!”

皇上有些无奈:“你这孩子。他还在入宫的路上呢,等入宫了,朕便让他来一趟允泰殿,行不行?”

“还……还没入宫?”容常曦愣愣地重复了一遍,忽然破涕为笑,“好,实在是太好了!”

作者有话要说: 嗯~一共就两世(至于为什么要强调这一点 下章就知道了)

稳定早上八点半更新 之后有更新都是改BUG

☆、落水

容常曦坐在皇上腿上,手里拿着个小镜子,翻来覆去照着自己的脸,心里噼里啪啦打着小算盘。

她本以为自己怨气太重,死后必成冤魂,索那容景谦的命,谁料一睁眼,竟回到了小时候。

容常曦去过几次民间,倒是听说过一些奇闻异事,有一则便是说,一个女子嫁了后,婆家待她极差,相公宠妾灭妻,婆婆整日打她,妯娌奚落她,小叔轻薄她,总之怎么惨怎么来。

到后头这女子愤然上吊自尽,不料再醒来,回到了刚嫁进去时。

这女子决意报仇,搅乱了婆家,最后丈夫横死,婆婆暴毙,妯娌沦落为青楼女子,小叔则再不能人道,女子却改嫁了个极好的人家。

这则故事十分荒谬,而容常曦初时听闻只觉不屑——只有最弱最没用的人,才会幻想这些死而复生,时光倒转的好事。

如她这般的人,若是谁开罪了她一分,她便要立刻还对方十分才算快意。

想不到如今,她竟也与那女子有了相同的际遇,只是老天待她不薄,她死的还算痛快,没太受容景谦的磋磨。

容常曦正思索着,外边传来通报,说是七皇子入宫了,守在门口的太监尽忠职守,直接就把人给拉来了福康殿。

容常曦也不动,坐在自家父皇腿上,眨巴眼睛盯着门口,直到一抹小小的身影走了进来,而后一声不吭地跪在了皇上和容常曦面前。

他穿着一身深蓝底无纹无绣的直裰,那直裰显是有些大了,将他的整个脚背都完全遮住,直裰之外,又穿了个黑色的貂毛皮袄背心,这背心倒是很有点阔气的感觉,只是显然也不怎么合身,过大,将他整个人罩住,腋下那儿甚至空出了一大块,想来这寒风都从领口,腋下那些地方穿进去了,也难怪他微微发着抖,应是被冻的狠了。

这容景谦,比容常曦记忆里的还要瘦小孱弱,说来也挺惨,一个皇子入宫,居然一个下人也没能带来。

容景谦缓缓道:“参见父皇,父皇万岁万万岁。”

他的声音很轻,很微弱,几乎要听不出他原本的音色和语调了。

皇上将容常曦给抱去了一边,然后站起身走到容景谦身边,虚扶一下:“起来,让朕看看。”

容景谦动作迟缓地慢慢站了起来,终于抬起头,露出了还没有巴掌大的脸。他下巴很尖,藏在那毛茸茸的背心之中,背心上黑色的皮毛更显得他的皮肤透露出一种病态的白。而他的眼睛,不似一般的小孩圆滚滚的,虽然眼珠乌黑,整个眼睛的轮廓却有些狭长的意思,眼角微微上挑,说不准是不怒自威的三白眼,还是不惑自魅的桃花眼。而他鼻梁高挺,鼻头却小巧,嘴唇略薄,同样冻的发白。

这乍一眼看去,还真像一个小姑娘。

只有容常曦晓得,这小姑娘一样的脸,以后会长成英武的不可一世的模样。眼下他在自己和父皇面前,低眉顺眼的伪装撕开后则会露出一把利刃,狠狠地插入这偌大皇宫,把所有人都弄的血肉四溅。

容常曦死死地盯着他,想到自己没能见到最后一面的父皇和几位皇兄,就想把自己素来喜爱的鞭子挨个在容景谦身上来一顿。

容常曦伸出肉呼呼的小手揉了揉脸,才能保证自己此刻的表情不会太过狰狞,她终于决定要怎么对付容景谦了。

眼前的容景谦才十岁,既然老天给了她第二次机会,那她便绝不会允许容景谦,全须全尾地活到二十岁。

——防患于未然!把他这颗不安分的种子扼杀在幼苗时代!

杀、了、他。

那边皇上才不晓得容常曦心里在想什么,他看了一眼容景谦,又叹了口气:“长的真像静贵人。”

容景谦低着头,仍没有反应,皇上不易察觉地皱了皱眉头,倒也没再多说什么,只拍了拍他的肩:“七皇子这一路,想必也是累了。”

容景谦轻声道:“回父皇,不累。”

容景谦生性沉默,看起来阴沉又晦气,这也是容常曦不待见他的一个原因。

容景谦此人,年幼时丧到什么地步呢?

有一回,宫内莫名传出闹鬼的传言,谣言甚嚣尘上,引起了几个主子的主意,便要八名童子之身的大内侍卫集体值夜,一举捉住了这鬼。

大家才发现,这鬼正是允泰殿的主人,七皇子殿下。

据传,他每夜对月哀思,吓坏了路过的宫女太监,这才有的闹鬼传言。

容常曦当时听了,笑倒在软塌上,好半天都没回过神来,第二日在御书房内,伙同五皇子等人,将容景谦好生奚落了一番,容景谦习以为常,只坐在角落中不言不语,眼角还有一抹青——那是某个大内侍卫捉“鬼”时不小心打的。

当然,这只是一个很小的原因。

究其根本,容常曦讨厌容景谦,仅仅是因为,元皇后忽然暴毙而亡,甚至来不及留下只言片语,小容常曦曾有样学样地对皇上哭诉,说如今得父皇宠爱,若将来宫内再有了小皇子小公主,父皇便不会再喜欢自己了……

皇上怜惜皇后,更怜惜容常曦,抱着她说,当初对皇后的承诺仍旧有效——这宫中不会再有比容常曦小的孩子。

在元皇后离世后的这些年里,宫内果然再无任何妃嫔生下龙种,容常曦自己也知晓此事,十分得意。

直到这个七皇子出现。

容常曦讨厌这个横空出世的便宜弟弟,更在得知容景谦的身世来历后对他嫌恶不已。

认真算来,容景谦不过比容常曦小半年,也就是说,元皇后还怀着容常曦的时候,皇帝带元皇后去明光行宫消暑,却与一个行宫内下贱的婢女春风一度。

那婢女生下容景谦后,也不知为何胆大包天不将此事上报,直到自己重病,才将这孩子的消息透露给皇帝。

而此时元皇后已离世多年,皇帝万万不可能,为了一个与死去的元皇后的约定,就让自己的骨肉流落在外,是以无论容常曦如何大哭大闹,容景谦还是入了宫。

容常曦才十岁,对其中的关节不太清楚,但自然会有人跟她解释,容常曦越想越恶心,只觉得什么君无戏言都是假的,她为母后委屈,又为自己恐慌,可这一肚子气,决不能对着父皇发,便只能发泄在容景谦身上了。

一个十岁女孩儿的想法无足轻重,但天意从来高难问,于是天子最宠爱的公主的喜怒,自然成为影响整个紫禁城的风,无情地刮向了允泰殿。

她讨厌容景谦,皇上也从不回护这如捡来一般的便宜儿子,大家就也很乐的看轻他。

以五皇子和其伴读为首的这群纨绔,本就看不起容景谦,更想讨好容常曦,便尽情施展自己的期压之术,而容景谦这阴沉沉的性子,最让欺辱者恼怒。

他不哭,也不笑,不反抗,也不低头,只永远站在那儿,像一株任你踩任你烧任你捏的野草。

于是那群人便要看看,他是不是真的踩不烂,烧不灭,捏不死。

等他们知道答案时,一切都已经晚了。

容常曦盯着容景谦,忽然道:“阿弟。”

这脆生生的一句阿弟,让皇帝颇有些惊讶,容景谦也看向容常曦。

容常曦想对他挤出一个微笑,结果几乎是狞笑着道:“我的好皇弟,景谦儿,其实我原本不喜欢你,也不想你来的,但我刚刚一看到你,又改了主意。”

本不可置信地看着她的皇帝这会儿来了点兴趣:“哦?常曦怎么想的?”

他最喜欢的,就是容常曦被自己宠的无法无天,什么都敢直说的性格,这宫中无数人,敢如此的,也就一个容常曦了。

容常曦道:“原本我才是宫里最小的,哪里都被几个皇姐皇兄压一头,现在我不是最小的,我也是皇姐了!”

这番天真的童言童语让皇帝忍不住抚掌笑了起来:“不错,常曦如今也是姐姐了。”

容常曦托着下巴,笑眯眯地看着容景谦:“来,喊一句皇姐听听。”

容景谦重新低下头,半响道:“皇姐。”

容常曦此时此刻占了点口头便宜,心里觉得很满意,她站起来,很和善似地拉着容景谦:“你才来宫里,现在天都黑啦,我同你一起回你那个允泰殿看看?”

皇帝道:“常曦。”

容常曦撒娇道:“父皇,我要去嘛,我如今是皇姐了,得照看着弟弟一点。”

皇帝起身,有几分无奈:“罢了,赵嬷嬷你们几个都跟着去,朕同吕将军还有话要说。”

边疆战事频发,他也真是疼爱容常曦,才会匆匆赶来,如今既然是虚惊一场,自然要赶紧回御书房。

赵嬷嬷一行人跪下恭送了皇帝离开,容常曦亲热地带着容景谦,身后跟着一列下人,浩浩荡荡朝着允泰殿出发。

让赵嬷嬷惊讶的是,平日素来不爱下地,去哪儿都要坐仪仗的公主殿下,竟说要与弟弟多说些话,选择了走路,简直和下午得知容景谦要来后一哭二闹的判若两人。

寒风瑟瑟,夜凉如水,容常曦走在容景谦身边,望着熟悉的一草一木,红墙绿瓦,心中除了对身边之人的恨以外,也生出对这旧宫殿的无限怀念。

宫中几次修葺,许多宫殿和道路都在不知不觉中变了模样,彼时她根本不放在心上,如今能重走这些老路,却是感慨万千。

而身后的赵嬷嬷尤姑姑……也一直陪她到了二十岁,只是到那最后三个月,他们也不见了。

她不知道他们是归顺了容景谦,还是被容景谦给杀了,容常曦觉得一定是后者,赵嬷嬷他们那么疼爱她,怎舍得背叛她,而容景谦那么变态,又怎会允许她身边的人活下去。

故而容常曦在皇上走之后,偷偷看了好一会儿的赵嬷嬷尤姑姑,她们这时候还年轻,和印象中一样,看着自己的眼神中有一分敬畏,九分疼爱。

能重来一次,与故人相会,真是上天垂怜,这一世,她一定要好好对这些衷心的下人,要好好孝顺父皇。

其实她上一辈子,过的很是不错,唯一的败笔,就是身边这个人。

容常曦侧头去望容景谦,他仍在发抖,鼻尖被冻的通红,步履也有些迟缓,整个人小小一只,看起来真真可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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