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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回夺锦标龙舟竞渡闷酒令鸳侣传觞

前回书中,讲到潘三缠住蕙芳,到至急处忽有人嚷进来,蕙芳故作一惊说:“了不得了!是坊官老爷们查夜。”潘三是个有钱胆小的人,自然怕事,只得溜了。

原来蕙芳于下厨房时,即算定潘三今日必不甘休,即叫家里人假装坊官查夜,并请了两个坊卒,到潘三歪缠不清的时候,便嚷将进来。知道潘三是色大胆小,果然中计而去,又哄过了一次。虽然得了他一个金镯,蕙芳心中也着实踌躇,恐怕明日又来,只好到春航寓内躲避几天,再看罢了。潘三一路丧气而回,幸怕他的老婆,不敢公然在外胡闹,不然只怕蕙芳虽然伶俐,也就难招架了。今天又空闹了一场,只好慢慢儿再将银钱巴结他,买转他的心来。

这回书又要说几个风雅人,做件风雅事情。如今这一班名士,渐渐的散了。子玉自从与琴言怡园一叙之后,总未能会面。

琴言之病,时好时发,也不进园子唱戏,有时力疾到怡园一走。

而子玉之病亦系忧闷而起,或到怡园时,偏值琴言不来;或到琴言寓里,偏又逢着他们有事,不是他师傅请客,就是有人坐着。又不便再寻素兰,子玉亦觉得无可奈何,只好怅恨缘悭而已。这边琴言在家,并不知子玉来过几次,又听得子玉害病,心上更是悲酸,因为没有到过梅宅,不便自去。正是一点怜才慕色之心,无可宽解,惟有短叹长吁,形诸梦寐。看官,你道子玉去寻琴言,为什么他的师傅总不拉拢呢?一来子玉是逢场作戏,不是常在外面的人,是以长庆不相认识,且不晓得子玉是何等地位,不过当他一个年轻读书人,无甚相与处。二来子玉在琴言身上,也没有花过一个钱。子玉与琴言是神交心契,自然想不到这些上来。那长庆则惟在钱多,却不在人好。那下作相公们的脾气,总是这样,那长庆生x如此,是始终不变的。

且说子玉是在家养病,不出大门,高品为河间胡太尊请去修志,刘文泽是他岳母惦记他,来接他并其室吴氏,同到直隶总督衙门去了。此中已少了三人,只有子云、次贤、南湘、仲清、春航、王恂六人,不时往来。

一日,子云、次贤招诸名士到园看龙舟,并赏榴花。此日是五月初一,正值王通政生日,虽不做寿,家中却也有些至交好友亲戚同年来贺,内里又有些太太姑娘们,如梅宅的颜夫人,孙宅的陆夫人之类,也觉得热闹。王恂与仲清这怡园之约,就不能去了。是日子云、次贤知道了,也去拜拜寿,适遇南湘、春航皆在,就约了回来。仲清、王恂说如客散得早,也来赴约。

但只不要候,迟早不定。次贤等应了,才回怡园,同到了迎面峭壁之下。进了一个院落,子云便请大家宽了公服。又道:“今日天气甚热,红日照人,且龙舟在吟秋水榭,榴花在小赤城,离此颇远,不如乘马过去。”家人们已预先备马伺候,即带过来,四人都乘上了。从峭壁下左手转弯,高高低低,曲曲折折,走上青石羊肠小径,有些古藤碍首,香草钩衣。走完了山径,便顺着围墙而走,那边是池水涟漪,依红泛绿,堤上一带短短红阑,修竹垂杨,还有些杂花满树,流莺乱飞,已令人尘襟尽浣。不到半里,又是一堆危石,叠成高山,有十丈多高,如罗浮一峰,俯瞰海曲,挡住去路。

子云请客下了马,从山脚走上石级,三十余层,有一小亭,中具石台石凳,署名曰“缥缈亭”。对面望去,有几十株苍松,黛色参天的遮断眼界,树杪处微露碧瓦数鳞,朱楼一角。此间颇觉清风荡漾,水石清寒,飘飘乎有凌虚之想。春航道:“奇奥!文心一至于此,即匡庐之香炉峰,何以过之。”南湘道:“前似王麓台,此似萧尺木,幽邃处却不险仄。”子云道:“此皆静宜手笔,布置时曾数易其稿。”次贤道:“也亏那几株松树,不然也就一望易荆”春航道:“正不知静宜先生x中有多少丘壑,的是驱排河岳神手。倪云林、徐青藤定当把臂入林。”次贤只得谦让几句。四人小憩了一回,走下石磴来,侧面有五间楼阁,恰作参差高下两层,似楼非楼,似阁非阁,画栋飞云,珠帘卷雨,又是一番气象。窗前阑干外,就是一个十亩方塘,内有层叠荷钱,一半成盖。中间一座六曲红桥,欹欹斜斜,接着对面十数间楼榭。右边泊着几只小小的画船,都是锦缆牙墙,兰桡桂桨。次贤道:“那边就是吟秋水榭了。”再望水榭,却是三层,左手一带是一色杨柳低拂水面,接着对岸修竹长林,竟似两岸欲合。

当下子云让客且慢过桥,先进那阁里来,恰是正正三间,细铜丝穿成的帘子,水磨楠木雕阑,阁中摆设,j致异常,说不尽宝鼎瑶琴,璇几玉案。阑边放一个古铜壶,c着几枝竹箭,中悬一额,曰:“停云叙雨之斋。”旁有一联,其句云:拜石有时具袍笏。看云无处不神仙。署款为华光宿。南湘失惊道:“此华公子手笔,不料其词翰如此。”子云道:“华公子天分极高,不过工夫稍浅,亦其势位所误。若论书、画、诗、词,倒与其境遇相反的。”春航道:“若仅闻于流俗之口,几乎失是人矣。即此联句,可见其x次之雅;即此书法,可见其意气之豪。”说罢,远远望见水榭边,荡出两个花艇来,白舫青帘尚隔着红桥绿柳,咿哑柔橹之声,宛转采莲之曲,正是水光如镜,楼台倒影,飞燕低掠,游鱼仰吹,须臾之间已过红桥,慢慢拢桥,慢慢拢过来。只见王兰保掖起罗衫,盘了辫发,鬓边倒c一枝榴花,手中拿一g小小的紫竹篙,一面撑,一面赶那些家凫野鸭,倒惊得鸳鸯、溪鸟乱飞起来。又有一个白鹭鸶,竟迎着阑干翩然而来,到了檐前,把翅一侧,已飞上山岩去了。次贤笑道:“所谓‘打鸭惊鸳鸯’,今日见了。”大家正看得有趣,又见船中走出几枝花来。一只船内是宝珠、漱芳,一只船内是蕙芳、素兰,共是五个。舟人把舟泊近阑干,南湘道:“芙蓉未开,水榭减色。有此众芳一渡,庶不寂寞。湘娥洛神,江湄游戏,我度香先生当以玉佩要之。”大家笑了一笑,群旦上来都见过了。次贤道:“你们看静芳窄袖踟蹰的,越显得风流跌宕。竹君之赞语‘翩若惊鸿,婉若游龙’,真觉得摹拟入神。”南湘道:“静芳之倜傥,媚香之灵慧,瑶卿之柔婉,瘦香之妍静,香畹之丰韵,皆是天仙化人。若以其艺而观,则赵飞燕之掌上舞,张静婉之帐中歌,可以仿佛。”子云请客登舟,南湘等上得船来。看那船头,是刻着两个交颈鸳鸯,船身是棠梨木的,两边短短红阑,内是玻璃长窗,篷盖上罩着个绿泥洒花大卷篷,两边垂下白绫画花走水。船里是两个舱,底下铺了细白绒毯,靠后也是长窗,中间铺设一炕,两旁是鬼子穿藤小椅,间着几张茶几,中间一张圆桌,也可以坐得五六人。那一个船略小了些,是坐那侍从人的。此时王兰保却早换好了衣裳,斯斯文文的坐了。宝珠对南湘道:“你们早上到过王大人家没有?”南湘尚未回言,子云道:“我就在王宅邀来的。”于是众人谈谈讲讲,一路看园中的景致,有几处是飞阁凌霄,雕甍瞰地。有几处是危崖突兀,老树槎木牙。却也望见西北上一带长廊是桃坞,接着是杏村;正北上竹林中望去是梨院,后是牡丹香国;东北是一带玲珑巧山,下是绿y千树,金弹离离,结满了梅子,青黄各半,把个梅崦遮住,看不清楚。对岸树石蒙茸,却不知还有多少亭院。春航问南湘道:“这园子里共游过几处了?”南湘道:“到却到过许多回,逛却没有逛到。一喝酒就是一天,那里能逛。约有七八处逛过。”宝珠道:“我同瘦香是逛完的了。”蕙芳道:“我就是桂岭、菊畦、兰径没有到过,其余也都逛完。”素兰道:“桂岭在前山前,兰径、菊畦是在后山后,过涧去一片大空地,有一所庄院,便是菊畦。

那兰径是山下,到半山,高高下下的长廓曲径,最好顽的所在。

菊畦过去还有个稻庄。有桔槔戽水,像个村落,渔帘蟹簖,各样都有。还有两个鹤栏、鹿棚,也近在那里。”说罢船已行了半里多,已到转弯处,池水却也空阔。吟秋水榭造在水中,四面周围有池水围住,共是三层;只见第一层是十二间,作个六面样式,面面开窗,纯用玻璃镶嵌的雕窗,隔作六处。一处之中又分y阳明暗,仍是十二处,大小方圆扁侧,又不一样,各成形势。内中的摆设,是说不尽的。在这间,看那间只隔一层玻璃,到过去时,却要转了好几处,方能过去。当下诸人,就在这第一层逛了好一回时候。子云道:“客也饿了,此刻将近午正,可以坐罢。”只见四个小童托上四个金漆盘来,放着几碗杏酪,分送各人面前,各人吃了。春航道:“索x上那两层再回来坐罢。”于是转上楼梯,上了第二层,略小了些,是四面样式,空出一转回廓,有阑干回护,也有雕窗隔作八处,古玩器皿一样的j雅。望见东北角上柳y中,泊着龙舟,有三丈多高,舟身子是刻成彩画一条青龙,中间却是五六层架子装起,纯用五彩绸缎绫锦毡泥,制成伞盖旗幡,绣的洒线平金打子各种花卉,还搭配些孔雀泥金散珍珠散银针穿成的伞,中间又装上些剪彩楼台庭院,王g梵宇,装点古迹。内中人物都是走线行动,机巧异常。一层一层的装凑起来,为锦为云,如荼如火。顶上站着一个扎成的金毛孔雀,船内用石压底,两边共有二十四人荡桨。有个八音班,在内打动锣鼓丝竹,chu细十番。此是次贤在江苏看过,画出图样,选匠造制。春航是从南边来,也曾见过,即道:“实在制得华丽,就是常州府的龙舟,是甲于一省的,也不过如此。”大家又上了第三层,却是三面式样,外面也是三面回廓,中间隔作六处。此中窗橱门户,是一色香楠木,十分古拙,更为雅静。地位既高,得气愈爽,凭阑一望,怡园的全景已收得八九分,只有山y处尚不能见。

惟觉楼台层叠,花木扶疏,芳草如碧毯平铺,清泉如水银直泻,水如萦带,山列主宾,多处不见其繁,少处不嫌其略。天然图画,辋川图不过如斯。人力经营,平泉庄何足道也。众人各自凭阑,遥望四处,只听龙舟内箫鼓悠扬,清波荡漾的划将出来。

龙尾上挂着个秋千架子,两个孩子一上一下的打秋千。次贤道:“还请到底下去看罢,自上望下,不如自下望上好。”众人即下了雁齿扶梯,仍到第一层,已见正中廓前摆了一个圆桌。此会是宾主四人,名花五人。子云便要穿衣,经史、田三位止住,只得就便服送了酒,依齿而坐。东首是南湘,子云命兰保坐在肩下。西首是春航,肩下是蕙芳。上面是次贤,肩下是漱芳。

子云坐了主位,左右为素兰、宝珠二人。饮酒的话头,无非是那几套,且慢讲他。

再看那龙舟已到阁前,盘盘旋旋,来来往往,荡个不了。

家人远远的放了五千一串的全红百子,响得不祝大家正看得喝采,忽见阑干外走上四个人,穿着绿油绸短衫,红油绸裤,赤膊拴腰,红巾扎额,赤了脚,穿着草鞋,腿上缠紧了蓝布,站齐在阑干前,对上叩了一个头。南湘不解其故,待要问时,只听龙舟一声鼓响,那四个人齐齐的倒翻筋斗下水去了。子云道:“这些蠢奴,他们也要显些本领。”遂命家人去捉几对鸭子来,又叫取几个红漆葫芦抛下水去,众人方晓得是夺标。家人答应,便将一个白鸭先抛下水去,那鸭子下了水,把头一钻也翻了一个筋斗,便伸着头,拍着翅,呷、呷、呷的叫了几声。

那边一人便俯在水面,两脚一蹬,似梭子的穿过来。那鸭子见人来拿他,便扇起双翅,半沉半浮,走得风快。正走时,忽见水里探出个头来,一手把鸭子捉祝子云道:“好!记着赏他。”

又将三只鸭子,两个葫芦同抛下去。这四个人各要讨好,都竭尽其艺,或俯或仰,或沉或浮,或侧半面,或跷一腿,游来游去,顽个不了。也有拿着的,也有拿不着的,也有拿到了,重新脱手的,也有拿到半路,被人夺去的,引得席上个个欢笑,各人饮了好几杯。那些相公们更觉高兴,都出了席,靠着阑干看玩艺。

子云叫了进来,再斟了酒。次贤道:“我们今日就以此为令何如?”众人问道:“怎样做令?”次贤问那些家人道:“去年园中结那些大葫芦,想来还有。”家人应道:“有十几个漆的,其余是没有漆的。”次贤便叫把漆的拿来。不多一刻,家人就提了一大串来,解开绳子,放在一张空桌上。次贤又叫拿那副酒筹来。家人又送上一个象牙酒筹。次贤随手抽出几枝,便把没有字的一面朝上,放在桌上,对众人道:“各人随手取一g,不准看那一面的字,各人注上各人的号。”大家就依了他。次贤便把葫芦揭开盖子,每一个放下一个酒筹,仍旧将盖子旋紧,命家童抛下水去。”看拿到那一个的,便是那一个喝酒,这是极公道的顽意儿。”众人道:“极是,但不知筹上写些什么。”次贤道:“方才这副筹,是《水浒传》上的人,各有饮酒的故事,我是随手数的,不知是那几个名字。”子云笑道:“这筹倒也好,喝得爽快。就是内中有几个大量的,抽着了却是难为。”众人道:“这也只好听天由命了。”只见水中抢了一个出来,家童拿到席边将手巾擦干了,开了盖子,倒出筹来,是萧次贤的。大家看那一面时,刻着七个大字,下注两行小字。大字是:“李逵大闹浔阳江。”注是:“首二坐为宋江、戴宗,末坐边张顺,李逵自饮一大杯,宋、戴陪饮一小杯,即与张顺豁十拳。李逵赢拳,张顺吃酒;张顺赢拳,李逵喝开水。”众人看了皆笑。次贤先饮了门面杯,南湘、春航陪了一杯。即与子云猜拳,子云饮了六杯酒,次贤饮了四杯茶。众人道:“倒也有趣。”又见拿了一个上来,看筹是南湘的。那面是:“武松醉夺快活林。”下注:无三不过岗,先满饮三杯。

对面为蒋门神,要连胜三拳方过,再打通关一转。”南湘道:“这一回太多了,三杯我就喝,这通关免了罢。”子云道:“免是不能免的,况且你是个大量。”兰保道:“打通关或用半杯,或一杯分作三消罢。”众人亦皆依了。南湘吃了三杯,即与春航豁起拳来,倒也连胜了三拳,又打了一个通关,共吃了十二杯酒。

又见水中拿了两个出来,第一个揭出来是徐字云的。那面是:“宋江怒杀阎婆惜。”注:“饮两杯,并坐者为阎婆惜,宋江先自饮一杯,将一杯劝阎婆惜,婆惜不饮,仍是宋江自饮。

“子云笑道:“座中谁是阎婆惜呢?”众人笑了。次贤道:“不消说,是并肩坐的这两个了,且仍是你自饮,用是用不着他们,但劝是要劝的。”子云带笑饮了一杯,又将一杯对素兰道:“香畹你是个好人,你莫要学那阎婆惜,心上只记着张三郎,不瞅不睬的,你且饮这一杯罢。”引得众人笑起来。素兰本待要饮,因为众人一笑,便脸上红晕了一层,便把嘴向着宝珠一呶,说道:“阎婆惜在那边,你叫他饮罢。”宝珠也嗤的一笑。

子云又拿一杯对着宝珠道:“如何,你饮不饮?”宝珠接了杯子,对着素兰道:“你上了当了,你看筹上不饮的是阎婆惜,饮的就不是了。”即将酒饮荆素兰一想,倒被宝珠讨了便宜。

再拿那一g筹看时,是蕙芳的。再看那面,众人就笑起来,只有田春航强住了笑,脸上却有些红。原来这一g筹偏偏是蕙芳,也是捉弄潘三的报应。上写着:“潘金莲雪天戏叔。”注:“三杯,并坐左边的为武松。第一杯要露出了x,一手搭在武松肩上,叫声‘叔叔,你饮这一杯。’第二杯要自吃半杯,又道:‘叔叔,你若有心就吃这半杯儿残酒。’第三杯要站起来,装作怒容自饮,合席陪饮三杯。”当下蕙芳就不肯,道:“我们豁了这三杯罢。”子云道:“这是令上写明白的,水里捞出来的,岂可改得?”次贤道:“况且是你亲手写在筹上的,如今怎好翻悔?”南湘道:“你如要改令,方才我们又何必照样呢?”蕙芳无奈,踌躇了半天,兰保笑道:“报应之快,如今是真要上那姓潘的当了。”众人不甚明白,只道是筹上的潘金莲,却不晓得兰保是听见潘三的事。春航心内明白,只低头不语。蕙芳听了一发脸红,也不理他,只得拿了一杯酒,站起来靠着宝珠道:“叔叔,你吃这杯罢?”宝珠正在吃菜,不提防蕙芳叫他这一声,便笑得喷了一桌,靠住了子云,把手巾擦了嘴,还笑个不祝众人哄然皆笑起来。蕙芳弄得没法,放下杯子,自己也笑了。次贤道:“媚香,又错了,你不看注指并坐左邻为武松,不是右边的人,怎么把这杯酒敬起瑶卿来?”蕙芳道:“你到底要我敬那一个呢?他不是与我并坐的吗?”宝珠道:“我恰好不算并坐。虽然是圆桌,我却朝北,你是向东,我再料不到你叫我叔叔。”说罢又笑了,蕙芳终是不肯。子云笑道:“媚香,你难道没有敬过湘帆的酒么?快此,快些!你看又捞起两个来了。你若坏了令,后来怎样?不过好歹这一次,又没有三回两回轮着你的。”次贤道:“快敬罢!”南湘道:“当年金莲戏叔之时,是要做些媚态方像,不可老老实实的。”你一句,我一言,大家逼着,蕙芳真是无奈,不道尖利人也有吃亏时候。蕙芳只得略靠着春航,擎起了杯道:“叔叔,吃这一杯。”春航也是无奈,只得老着脸饮了。第二杯蕙芳也只得先饮了一口,送到春航口边,春航不待叫,就饮了。众人皆说:“这杯不算,重来,令上是要叫明才算的。”春航再三求情,只得算了。到了第三杯,却甚容易。蕙芳自斟了一杯,立起身来。次贤道:“这杯要作怒容的。”素兰道:“他心中本有气。”蕙芳一笑,又忙将花容一整,做出怒态,便一口干了。

子云看了这光景,心上十分赞赏,便自己饮了三杯,又劝合席也饮三杯。

于是再看筹时是兰保的。那面是:“鲁智深醉打山门。”

注:“先饮一大杯,首二坐为金刚,每人豁三拳。”蕙芳道:“他就这等便宜,我偏这么啰嗦。”兰保照令行了,与南湘、春航各豁了三拳。

再看筹是漱芳的,那面是:“金翠莲酒楼卖唱。要弹琵琶,敬鲁达、李忠、史进各一杯。”众人道:“这还可以,在不即不离之间。况且真是个姓金的,怎么遇得这般凑巧?”漱芳只得弹起琵琶,敬了南湘、春航、次贤三人。

再看葫芦内筹是田春航。春航急看那一面,想一想,又说声:“不好!”众人又复拍手大笑道:“今日就是媚香与湘帆牵缠不清。”蕙芳红着脸道:“这是你们有心做成的,不然为什么单是这两g筹这么样呢?”次贤道:“冤枉冤哉!算我有心捡出的,难道你们又有心捡过去吗?”原来筹上写的是:“一丈青捉王短虎。”注:“后成夫妇,与并坐的手牵红巾,饮三个交杯,合席共贺一杯。”春航欲要改令,怎禁得大家不依,只得拿块帕子与蕙芳递着,各饮了半杯,第三次惹得合席说了又笑,笑了又说,道:“这个合卺杯,是难得见的,我们各浮一大白。”于是合席又贺了一杯,更把蕙芳臊得了不得,便道:“从此难星也过完了,等我可以取笑人了。”看筹是宝珠的。

那面是:“王婆楼上说风情。”看了注,蕙芳笑道:“今番却有报应了,不料也有人做那好样儿与人看了。”宝珠的脸已经红晕了半边。令是三杯酒:第一杯是敬右邻为西门庆,也做成挑帘的样了,将扇子打西门庆一下,敬这一杯。第二杯要西门庆跪地,一手捏着金莲的鞋尖,敬金莲这一杯。第三杯,左邻是王婆,金莲福了一福,叫声:“干娘!饮这一杯。”子云笑道:“可可如今轮到我了。”春航道:“香尘沾漆是件最美的事,况且莲钩在握,就饮十杯何妨?”南湘大笑道:“香尘沾膝还可以,只不要跪在烂泥里,那时莲钩倒m不着,m着的是条驴腿。”说得众人哄然狂笑起来,把个金漱芳笑得闪了腰,直跌到次贤怀里。王兰保、陆素兰笑得走开了。宝珠道:“此又是报应,天理昭彰,一毫不爽的。”大家笑得春航十分难受,又不好认真,只得忍住道:“竹君刻薄,应该罚他一个恶令。”

南湘笑道:“我是据实而言,何刻薄之有?”蕙芳道:“你也够了,不要说嘴,晓得也有失风时候。”次贤笑道:“瑶卿,此令如何?看来是不能改的,只好委屈些罢。倒难为了度香这膝下黄金了。”众人又复大笑。蕙芳即催宝珠快些敬酒,宝珠是个温柔x气的人,被众人逼不过,只得老着脸,将扇子把子云轻轻打了一下,敬过这杯酒。子云笑而受之,众人说声:“好!我们也各饮一杯。”子云道:“酒令严于军令,没奈何,诸公休笑矮人观常”只得斟了一杯酒,屈了一膝,来敬宝珠,宝珠连忙接过饮了。众人又说声:“好!”又各饮一杯。宝珠便将这第三杯酒对着蕙芳,福了一福道:“干娘,请饮这杯。”

蕙芳接来饮了,笑道:“好女儿,生受你。”众人皆赞道:“好个干娘、干女儿,我们再贺一杯。”又各饮了。

便剩下一g筹,知是素兰,取来看时是:“梁山泊群雄聚义。”合席各饮三杯。众人道:“这却收得有趣,今日这个酒令,真倒像做成的一般。”宝珠道:“只是太便宜了他,又便宜了静芳,瘦香还弹了一弹琵琶。第一是我与媚香才算不来呢。

“蕙芳道:“有人跪了你敬酒,还不好?还要怎样?”宝珠道:“你要人跪你,方才何不代我行了这个令?”此一回酒已饮到红日沉西,也就吃了饭。

盥漱毕,又饮了一回香茗,南湘道:“还有小赤城的榴花没有赏鉴,何不就趁着晚霞掩映,看那榴火如焚不好吗?”子云即引众复坐船回过红桥,到西边假山前上岸,从神仙洞走出,穿过了杏楼、桃坞两处,便是小赤城。只见榴花回绕如城,约有一二百株,红霞闪烁,流火欲燃,间有几种黄白及玛瑙等色,相间而开。正是《天台山赋》上的“赤城霞起而建标”,所以叫做小赤城。

天色已晚,南湘、春航要回,小使送上衣帽,各人穿戴,谢了主人并次贤,绕道出园。子云道:“今日本有一事要烦两兄。园中各处的对联尚须添设几副,今日倒被龙舟耽误了,迟日再请一游,并约庾香、剑潭诸君何如?”史、田二人应了,遂上车而去。这边相公五人,也各陆续散去。这回怡园二次宴客,可惜人少未齐,不晓下卷又叙何人,再俟细细想来。

第二十一回造谣言徒遭冷眼问衷曲暗泣同心

此回书又要讲那魏聘才,在华府中住了一月有余,上上下下皆用心周旋的十分很好,又因华公子待他有些颜面,银钱又宽展起来,便有些小人得志,就不肯安分了。内有顾月卿、张笑梅,外有杨梅窗、冯子佩一班人朝欢暮乐,所见所闻,无非势力钻营等事,是以渐渐心肥胆大。从前在梅宅有士燮学士在家,虽不来管教他,自然畏惧的。而且子玉所结交的,都是些公子名士,没有那些游荡之人。譬如马困槽枥之中,虽欲泛驾也就不能。此时是任凭所欲,无所忌惮。

一日,因张、顾二人有事,遂独自出城,雇了一辆十三太保玻璃热车,把四儿也打扮了,意气扬扬,特来看子玉之玻已到梅宅,进去见过颜夫人,即到子玉房中来。子玉已经病了月余,虽非沉疴,然觉意懒神疲,饮食大减,情兴索然。有时把些书本消遣,无奈j神一弱,百事不宜,独自一人不言不语,有咄咄书空气象。就是颜夫人,也猜不出儿子什么病来,只道其读书认真,心血有亏,便常把些参苓调理,无如药不对病,不能见效。世人说得好,心病须将心药医。这是七情所感而起,叫这些草g树皮如何解劝得来。只有子玉自己明白,除非是琴言亲来,爽爽快快的谈一昼夜,即可霍然。倒是聘才猜着了几分,进来问了好些话。子玉因这几日没人来,便觉气闷,聘才来了,也稍可排解。问那华公府内光景,聘才即把华公子称赞得上天下地选不出来,又夸其亲随林珊枝及八龄班怎样的好,就说琴言也不能及他。

子玉听到提起琴言,便又感动他的心事,即对聘才道:“琴言原是吾兄说起的,及我亲见其人,果是绝世无双,怎么如今说有多少比他好的呢?”聘才道:“琴言相貌原生得好,但其x情过冷,譬如一枝花,颜色是好极了,偏在树高头,攀折不到,叫你不能亲近他,人若爱花,自然爱那近在手边的了;譬如冬天的月,清光皎皎,分外明亮,人仰看时,那一片寒光,冷到肌骨,比起那春三秋八月的月,又好看又不冷,自然就不如了。”子玉道:“这是chu浅的比方。花若没有人折,花便自保其芳;月到没有人看,月更独形其皎。若说难折的花,固不亲于人手,若遇珍禽翠羽,仙露清风,越显花的好处,岂非难攀所致乎!若说寒天之月,固不宜于人赏,若遇寒梅白雪,清波彩云,愈见月的清光,岂为寒冷所逼乎?大约琴言之生香活色,人所能知,而琴言之挚意深情,人罕能喻。第以寻常貌似之间取之,故有雅俗异途之趣。世有琴言遭逢若此,此天之所以成此人,不致桃李成蹊也。”这一席话,子玉心内真是深知琴言,故有此辩,没有留心竟把个魏聘才当作俗人异趣了。聘才心上有些不悦,只得勉强应道:“很是,很是。琴言的好处,我早说过,大抵世间人非阁下与我,就不能赏识到这分儿了,我也想去看看他,不晓得他到底是什么病?”子玉道:“你今日去么?”聘才道:“且看我还有点事,如便道就去的。”子玉道:“你若见他,切莫说我有玻他若问你,你说不知道就是了。”聘才道:“我会说,你有什么话告诉我,我替你说到。”

子玉道:“我也没有什么话。”又停了一回道:“就说我叫他不要玻”聘才笑道:“你怎么就能叫他不要病?你能叫他不要病,他自然也能叫你不要病了。”子玉自知失言,也就笑了一笑,又忙忙的改口,说道:“已经病了,这也没法,但是我劝他切莫要病上加玻他若晓得我病,你就不必瞒他,只说我的病不要紧,几天就好的。你说香畹这个最好的,常可以找他去谈谈,只要郁闷一开,自然好得快了。”这句话,聘才却不甚懂,便也答应了。子玉又道:“我也不能去看他,他见香畹就是了。”子玉一面说,神色之间,便觉惨淡。聘才明白这病,为琴言而起,便又想道:“庾香真是个无用之人,既然爱那琴言,何妨常常的叫他,彼此畅叙,自然就不生病了。何必又闷在心里,又不是闺阁千金,不能看见的。”便辞了子玉,也不去找元茂,略到账房门房应酬应酬就出来,一直到樱桃巷琴言寓里来。

恰好长庆出门去了,聘才便径进琴言卧室。只见绿窗深闭,小院无人,庭前一棵梅树,结满了一树黄梅,红绽半边,地下也落了几个。忽听得一声:“客来了,莫要进来!”抬头一看,檐下却挂了一个白鹦鹉,见聘才便说起话来。对面厢房内,走出一人,便来挡住道:“相公病着,不能见客,请老爷外面客房里坐罢。”聘才道:“我非别人,我是和他最熟的。你进去,说我姓魏,是梅大人宅子里来的,要看他的病,还有话说。”

那人进去说了,只听琴言在房里咳嗽了两声,又听得说,既是梅大人宅里来的,就请进来。那人出来便笑嘻嘻的说:“相公请!”聘才进了屋子,却是三间,外面一间,摆了一张桌子,几张凳子。跟班的揭开了帘子,进得房来,就觉得一股幽香药味,甚是醒脾。这一间尚是卧室之外,聘才先且坐下,看那一带绿玻璃窗,映着地下的白绒毯子,也是绿隐隐的。上面是炕,中间挂一幅《寿阳点额图》。旁有一联是:“心抱冰壶秋月,人依纸帐梅花。炕几上一个胆瓶,c了一枝梅花。一边是萧次贤画的四幅红梅,一边是徐子云写的四幅篆字。窗前放着一张古砖香梨木的琴桌,上有一张梅花古段文的瑶琴。里头一间是卧房了,却垂着个月色秋罗绣花软帘,绣的是各色梅花。

聘才再欲进内,只见琴言掀着帘子出来。聘才举目看时,见他穿一件湖色纺绸夹袄,蓝纱薄绵半臂,却比从前消瘦了几分,正似雪里梅花,偏甘冷淡,越觉得动人怜爱。即让聘才在上边坐了,自己却远远的坐在靠窗琴桌边一张梅花式样凳上,叫人送了一碗茶,又有个小孩子拿了一枝白铜水烟袋,与聘才装了几袋烟。聘才便道:“我听得你身子不快,特地出城看你,近来可好些么?”琴言听得”出城”二字,即思想了一回,怪道庾香久不出来,原来搬进内城去了,因问道:“庾香几时搬进城的?住在那一城?离此多远?”聘才知琴言听错了,便道:“庾香是没有搬家,如今我在城里住,不在庾香处了。”琴言听了,便不言语,似觉j神不振,就有些烦闷光景。聘才想道:“他问庾香就高高兴兴的,对我就是这样冰冷,实在可恶。横竖他们不常见面,待我捏造些事哄他,且看他如何?”问琴言道:“这月内见过庾香没有?”琴言道:“还是新年在怡园一叙后,直到如今没有会见。”聘才笑了一笑,又说道:“我晓得近来庾香是不记得你了。”琴言听了这句,着实诧异,便怔了一回,问道:“你说什么不记得了?”聘才故作沉吟道:“没有说什么,我说庾香近来有事,自然也就记不得你了。”

琴言忙道:“他有什么事呢?”聘才道:“他有什么事,不过三朋四友,总在一块儿听戏吃酒的事,没有别的事。”琴言想了一想,觉得这话有些蹊跷,因又问道:“我闻庾香有病,又听得他到过怡园几次,我没有遇着。”聘才故意冷笑一声,不言语。琴言心上更动了疑:“难道庾香近来真不记得我了,难道他与别人又相好么?”因又想道:“那日玉龄这么引他,他却如此发气,断无与别人相好之理。聘才的话支支吾吾,半吞半吐,似乎又有些隐情在内。他说进城住了,是已不在庾香处,怎么又晓得庾香的事呢,苦庾香竟没一毫的事,他又何必来诳我呢。”便怔怔的低了头想,又想道:“这聘才也不是什么好人,他向来的话,是信不得的。我看庾香就是无心于我,也断不致在外胡闹。”心上虽如此想,却又忍不住不问,问道:“我看庾香是个正人君子,不像爱闹的人。”聘才想道:“我若说他认得的人,他会访问,便对出谎来。若说个与他不来往的人,就没对证了。”因慢慢的讲道:“人的情欲是不定的。没有引诱他的朋友,自然也想不起来。没有尝过这味儿,自然是不晓得。从来说‘近朱者赤,过黑者黑’,有那一班混账人,引他上这条路,又吃了些甜头,自然也就往里钻了。”说到此,又叹了一口气道:“我倒可惜庾香,起初倒是个正经人,讲究些情致,不肯胡闹的。始而我听得人家讲,我还不信。及至今日我去看他,我进去是向来不用通报的,一直到他书房外间,就听见笑声。他的云儿就忙的了不得,高高的喊一声:‘有客来了!’及到我进去,庾香却是卧在床上,脸上发红,有些谎张的样子。我看屋子里又没人,笑声也不像他,也不理会了。与他讲些话,他支支吾吾,所问都非所答。忽听床帐后有些响动,似乎藏着个人似的,我又不好问他,如可以见得我,也不用躲了。我就在他床上坐了一坐,后面帐子又动了一动,偏偏我的扇子又落下地来,我就留心了。借着捡扇子,将他帐子揭开些儿,低头一看,看见后面一双靴子及衫子边儿,是件白花绉绸的,我明白是个相公,倒猜着是你的。又想起你现病着,未必出来。又想道,是你,决不躲的。再看庾香满脸飞红,装起瞌睡来,我怕他不好意思,只好辞了出来。走到门房门口,见跟那联珠班内蓉官的得子与那些三爷们讲话,我知道是蓉官了。玉侬,你想蓉官这种东西,交他做什么?就叫个相公,也不用瞒人。我真不懂我们这个兄弟的脾气。我也知道你为了他,很有一番情。他起初却很惦记你。又听得人说,他找你几回,你不见他,他所以心就冷了。你不问我,我不便说,你既问我,我就不忍瞒你。好顽相公,也是常事,我就恨他撇了你,倒爱这个蓉官,不但糟蹋了这片情,也玷污了自己的干净身子。”

琴言一面呆呆的听,一面暗暗的想。心中虽是似信非信的,听到此话不知不觉的一阵心酸,便淌了几点眼泪下来。却又极意忍住,把这话又想了一回,身子斜靠了琴台,把一个指头慢慢儿捺那琴上的金徽。因又问道:“你见庾香就是这么样,也没有说些别的话?”聘才道:“我出房门时,他才说了一句,说:‘你想必去听戏,听什么班子?’我也没有答应他,我就走了。”琴言道:“你这些话,都是真的?”聘才冷笑一声,道:“我是说过谎的吗?信不信由你。”琴言又道:“不是我不信,难道你坐了这半天,就这一句话吗?”聘才道:“我本来没有久坐,我又见他心上有事,也就不便多说。”琴言道:“庾香当真只说这一句话?”聘才道:“真没有两句,若有两句来,我就赌咒。”琴言心上觉得十分难过,又不便再问,只得忍住了。聘才道:“我听你们在怡园见面,彼此很好,又见你送他一张琴,后来怎么样疏的?听说这琴也转送人了。”琴言听了,更觉伤心,低了头,一句话回答不出来。聘才又道:“或者因你常到怡园,他因此动了疑。你既与他相好,就不该常在度香处了,也要分个亲疏出来,这也难怪他有点醋意。”琴言心上一团酸楚,正难发泄,听到此便生了气,似乎要哭出来,说道:“你讲些什么话?什么叫相好,什么叫醋意,我倒不晓得。”便借这气又哭起来,聘才心中暗暗的喜欢,便陪着笑道:“我说错了,我知你是讲不得顽笑的,不要恼我,与你陪礼。

“便走拢来,想要替他拭泪。琴言娇嗔满面,立起身便进内房去了。聘才觉得无趣,意欲跟进去,只听琴言叫那小使进去吩咐道:“你请魏少爷回府罢,我身子困乏,不能陪了。”说罢,已上床卧了。

这边魏聘才听了心中大怒,意欲发作,忽又转念道:“他是庾香心上人,糟蹋了他,又怕庾香见怪,权且忍耐,慢慢的收拾他。屡次遭他白眼,竟把我看得一钱不值,实在可恨。我不能摆布他,也枉做了华公府的朋友了。只得忿忿而出,坐上了热车,风驰电掣的去了。

再说琴言在床卧了,觉得阵阵心酸,淌了许多眼泪,左思右想,不能明白。忽想起素兰那日之言,说同庾香前来,因为师傅请客,不得进内,说到此又被人打断。这几天又寻不着他,何不再寻他来一问,便知庾香的光景了。即着人去寻素兰,素兰回家即换了便服过来,这边琴言接着,就在房里坐下。素兰道:“你寻我有什么事?莫非又要我做庾香的替身么?”琴言笑道:“我有一件好难明白的事,要问你。”素兰道:“什么难明白的事,你且说。”琴言道:“你方才说起庾香,你近来见他么?”素兰一笑道:“果然,果然!你除却庾香,是没有事寻我的。我们前日在怡园看龙舟,度香请庾香,他因病了没有来。度香说起他的病,有一个多月了,脸上清瘦了好些,十天前到过度香处。并有一个笑话,说来人家真好笑,只怕你又要哭坏了,我不说罢。”琴言听了,心上已觉回转,便道:“什么笑话?你快快说罢。”素兰道:“媚香的生日,田湘帆做了一篇小序,大家说做得好,度香便抄了。那一天,庾香来,静宜便将小序给庾香看,庾香也赞了几声。度香在旁说道:‘湘帆好一个浓艳文心,愈艳愈好,愈浓愈好。’度香正赞湘帆的文章,庾香忽说道:‘玉侬自然在玉艳之上,玉艳虽好,尚逊瑶卿、媚香一筹,而玉侬则玉树琼花,似非人间花谱中可以位置。’静宜、度香初听了不知他说些什么,后来想了出来:他误听‘愈浓、愈艳’,当是问你与琪官那个好?他就所以说出这两句来,惹得静宜、度香笑个不了。庾香也想出错来,便着实不好意思,又支吾遮饰了几句。这么看起来,他是一刻不忘你的,将来就要入起魔来,这病倒有些难好呢,你听了不要哭吗?”琴言听到此,便再忍不住,不觉呜咽起来,泪珠便是线穿的一样,把一个蓝纱半臂x前淹透了一大块。素兰安慰道:“哭什么?你病还没有好些,就这么伤心,正是雪上加霜了,所以我不肯对你讲,知道你要伤心的”。琴言忽又蹬足道:“这魏聘才真不是个东西,无缘无故的糟蹋人,玷污人,造言生事。”素兰问道:“那个魏聘才?你因甚骂他?”琴言便将帕子掩了脸,索x哭个不止。素兰只得再三解劝,劝得住了哭,把前日宝珠、蕙芳行的酒令说给琴言听。说瑶卿还罢了,第一媚香尖利不肯吃亏的,偏偏吃了这闷亏;又听得他为潘三缠不清楚,媚香却不肯告诉人,人都传说出来,说媚香也怕他,到湘帆处躲了好几天,如今是交代下人:若是潘三来,总回不在家,又说他床后开了一个门,通得厨房,为避潘三之计。

琴言听了这些话,略有笑容。素兰便问魏聘才是何人,琴言略把去年搭船进京,及住在梅宅的话,说了几句,即对素兰道:“细听起来,这魏聘才真是个小人,你问他怎的,不如不提他为妙。”素兰道:“不为别的,我昨日在春阳楼吃饭,听得说,掌柜的闹了一件事,得罪了华公府一个师爷,便送到兵马司,打了二十个嘴巴,还出脱了几十吊钱,又是两桌酒席。

听得人说那个人也姓魏,叫什么才,却是华公府里的。”琴言道:“我却听得他说,如今住在城里,不在庾香处了,我也没有问他在那里。”素兰道:“我听走堂的说起来,却说得原原委委。新年上,这姓魏的同了几个人,带着保珠、二喜,吃了五十几吊钱,掌柜的因不认识,写账的时候,想必说了什么话。

后来姓魏的还钱又零零碎碎的,此刻还没有清楚。前日听说同了两个人,倒带了五个相公,从已初进馆,到申正才散,算账有七十余吊。掌柜的不晓得他是华公府出来的,便支支吾吾的不肯写,又说前账未清的话。那姓魏的酒也醉了,就把笔摔了,又把大砚台一推,推下柜去,可可里头放着一桌家伙,砸得粉碎。掌柜的不依,喧嚷起来,经众人幼散了。只得仍就写了票子,票子上写的上华公府师老爷。掌柜的就着了忙,一面招陪他出了门,只道没有事了。谁晓得第二天一早,兵马司就是一支火签,一条炼子,拿掌柜的套了就走。还是求了张仲雨,花了几十吊钱,去讲了情,只打了二十,才放出来;又送了两桌酒席与张二爷。他们说是魏什么才,方才听你骂他,想必就是这个魏聘才了。”琴言道:“管他是不是,横竖叫魏聘才的总不是东西就是了。”因又问道:“那日你同庾香来,遇见我师傅请客。那一回的说话,还没有说完,到底讲什么?”素兰就把那一天子玉的光景,细细述了一遍,又道:“我也为你说得口渴了,你茶都没有一碗。”琴言笑道:“说话说得要紧,忘了吩咐,快沏茶来。”素兰吃了两口茶,便笑道:“庾香与你倒是一样的心肠,竟是一副板印出来的。”琴言道:“怎么一样呢?”素兰道:“我看你屋子里及身上,处处都是梅花,是因他姓梅,所以借这梅花,是睹物怀人的意思。庾香近来这上身都是琴。”琴言笑道:“我不信,怪重的东西,况这么长的怎样带在身上?你别哄我!”素兰便大笑起来道:“呸!你这个傻子,难道你身上种着梅花吗?”琴言也笑了,素兰道:“我听度香说,庚香身上荷包、扇络等物,无一不是琴的样式,连扇子上画的也是两张琴,一张是正的,一张是反的,你说这心肠不是与你一样么。”说得琴言又哭了,素兰道:“你要哭,我以后再不说了。”琴言又只得忍住道:“你再说,我不哭就是了。”素兰笑道:“我也没得说了,你方才恨这魏聘才,到底是什么缘故?”琴言就把聘才方才说子玉的话,一一细说了一遍。素兰沉吟了一回道:“据我看,庾香是断无此事的,你断不必信他。”琴言道:“我起初见他说的光景倒像真的一样,倒有几分疑心,今听你讲起庾香来,是断断没有的事。只不晓得魏聘才这个杂种,定要造言生事,糟蹋庾香做什么,真是人心都没有了。”素兰道:“想必是庾香得罪了他,也未可知。

或者他要离间你们,他也有什么想头,也未可知。”琴言冷笑道:“他有想头,难道他进了华公府,我就肯巴结他么?”素兰想一想道:“我倒嘱咐你,这东西既然进了华公府,自然便小人得志起来,要作些威福,我们也不可得罪他。从来说恶人有造祸之才,譬如防贼盗一样,不可不留一点神。”琴言道:“我是不管,我是不理他,他能拿我怎样?”当下与素兰说话,又问了些外间的事,直到二更之后,素兰方自回去。临走时又对琴言道:“歇几天我想个法儿,请庾香来会会你。”说罢也自去了。不知魏聘才受了琴言这些冷淡,未必就此甘休,想要生出什么事来,且听下回分解。

第二十二回遇灾星素琴双痛哭逛运河梅杜再联情

话说前回书中,陆素兰应许了琴言约子玉出来相会,话便说了这一句,明日恰好是端午,是没有工夫的。偏又接连唱了三天堂会戏,素兰身子也乏了,又静养几天。这边琴言是度日如年,天天使人来问他,把个素兰弄得没有主意。又因自己寓中来往人多,也不甚便。若借人地方,或是酒楼饭馆,一发不好说话,又不便请陪客,使他们有怀难吐。想来想去,只得借逛运河为名,静游一天,倒也清静。主意定了,便叫人到大东门外,雇了一个j致的船。又把自家的玩器陈设,笔砚花卉等物,搬些下船安置。便知会琴言明日早晨下船,尽一日之兴,也不约别人。因想起子玉处,怎样去请呢,只好借度香名,遂将请他的缘故,细细写明封了口,着人送了去;并吩咐对他门上,只说怡园徐老爷请他逛运河便了。

送信人照着吩咐,一径到梅宅来,投了书信。子玉正在闷闷不乐,将子云所赠之瑶琴,翻着琴谱,捡那容易的在那里学弹。忽又将琴翻转,将那琴铭诵了几遍。只觉绿y满院,长日如年,想不出什么解闷的事来。正在情绪烦闷之时,忽见云儿拿了一封信进来,放在桌上,说怡园徐老爷送来的,明日请逛运河,并要回信呢。子玉取过书来一看,觉得封面上字迹,写着梅少爷手启,端端正正,不像子云、次贤笔迹,因想道:“或是叫书童写的也未可知。即拆开一看,第一行是陆素兰谨启,庾香公子吟坛云云。”心中倒觉跳了一跳,香畹何故作札来,莫非玉侬有什么缘故么?遂即一字字的细看,看完了又看,至两三遍,脸上便自然发出笑来,便对云儿道:“你去叫来人候一候,我即写回信。”云儿出去了,子玉又看了一遍,便觉心花大开,病已去了九分,遂即忙研墨伸纸。前半写的是感激的话,后半写的是必到的话,准于明日辰刻赴约。写完了,又看了一回,也将信封了口,再写签,忽又想道:“怎样写呢?”

略一踌躇,便悟道:自然也写徐老爷了。写完用上图章,命云儿交与来人,说明日必来。来人得了回信即回,呈与素兰看了,见他写得勤勤恳恳,感激不尽,便也喜欢,就拿了信,高高兴兴走到琴言处来。

才进二门,就听得一片嚷闹之声。素兰吃了一惊,便轻了脚步,走到东边一间客房,从窗缝里望去:只见有两个人,一个坐着,一个站在中间捶台拍桌子的骂人。素兰看了,着实害怕。只见那坐着的穿一件青绸衫子,有三十来岁,黑油油一脸的横r,手里拿着两个铁球,冷言冷语,半闹半劝;那一个也有三十余岁,生得短项挺x,chu腰阔膀,头上盘起一条大辫,身上穿着一件青绸短衫,腿上穿着青绸套裤,拖着青缎扣花的撒鞋,抡起了膀子,口中骂道:“什么东西,小旦罢了,那一个不是你的老斗。有钱便叫你,偏你这小**巴羔的,装妖作怪,装病不见人。比你红的相公,老爷们也常叫,好呢赏几吊钱,不好滚你妈的蛋。小忘八蛋,你不滚出来,三太爷就毁你这小杂种的狗窝,还要揍你那老忘八蛋师傅呢。”那一个坐着的说道:“老三,且别生气,你候着。我瞧他,今儿咱们来了,他不敢不出来。”琴言家里的几个人,尽着招陪软央,说道:“琴官实在有病,好不好都拿不定。这几天如果好了,总叫他师傅领着到两位太爷府上磕头。今儿求你能高高手,实在他病势沉得很,你就骂他,他也断不能出来。他师傅又进城去了,总求你能施点恩。过了今天,明日再说,我们替你能陪个礼,消消气罢。”便请了一安,拍着那人的背请他坐下。那人只是气哄哄的不肯坐,那穿青衫的又说道:“老三,你听这个说话不错,咱们饶了他这一次,到明后日再来,如再不出来,咱们就拿鞭子抽他,他敢怎么样呢?”那琴官的人,即向那穿青衫的道:“求你能劝劝这位爷,索x候他病好了再来,明日瞧着是不能好的,你能总得宽几天限。明日先叫他师傅到府上陪罪,候琴官好了,再同过来说罢。”又作了一揖,又送上两钟茶,将他的水烟袋装好了烟,送给他。那人也只好收篷,便道:“不是我x子不好,实在情理不堪,就是六十二斤半,我也见过,倒没有见过这样大相公。你们打听打听,春林、凤林这么红的人,你三太爷点一点头,马上就跟了来,从没有上门不见人,叫人挡住,又撒谎说病着呢。猴儿崽子,躲着作什么,又不是少只眼睛,短条腿儿,见不得人。”那青衣的站起来说道:“老三算了,咱们也要吃饭去了。”那人道:“到那里去吃饭?就叫他们预备饭,咱们吃了再说。”两人仍又坐下了。琴言的人看这光景,似有讹诈之意,便想了一想,既碰着了瘟神,不烧纸是退不去的。只得进内问了琴言,提出两吊钱来,陪着笑道:“本要留太爷们吃顿饭,今日厨子又不在家,恐作得不好,反轻慢了太爷们。琴官预备个小东,请你能各人上馆去吃罢。”

便双手将钱送上来。那青衫子的倒要接了,那短衫子的一看,只有两吊钱,便又骂道:“***巴子,两吊钱叫太爷们吃什么?告诉你,太爷们是不上白r馆、扁食楼的,一顿饭那一回不花十吊八吊,就这两吊钱?”说着凸出了眼珠看着。琴言的人,倒也心灵,便又陪笑道:“不要忙,这原是孝敬一位太爷的,还有两吊,再送出来。”即转身又拿出两吊钱,作了一个揖,再三求他们收了。那短衫子的尚作出怒容,那穿青衫子的便提了钱,搭上肩头,一手拉了那人出来。

素兰正在窗缝里偷瞧,已惊呆了,不提防他们出来,急走时,已被那短衫子的看见了,便道:“你这个小杂种,又是谁,往那里跑,快过来,你爷爷正要找你呢。”素兰急得没有命的跑了出来,那人也赶出大门,幸亏素兰跑的快已回去了。这条胡同却是短的,两家斜对门,都在胡同口边。那个人当是跑出胡同,也不来追赶,便问琴言的人道:“方才这个小兔子,在那个班子里,在什么地方?他见三太爷就跑,三太爷偏要找他。”

琴言的人道:“这是登春班的,名字我倒想不起来,他住得远,在石头胡同呢。”两人还是胡言乱道,一路歪歪斜斜的去了。里边琴言听得骂他,已经气得发昏。

你猜着这两人是谁?无缘无故来闹?原来一个是华府中的车夫,那个青衫子是跟官厨的三小子,魏聘才花了八吊钱买出来的。

这边陆素兰跑了回去,吓得心头乱跳,两额飞红,几乎哭出来了。急到房中坐了,定了定神。好一回心上又惦记着琴官,受了这一场辱骂,不知气得怎么样子。欲要过去看他,恐又遇见那两个,踌躇了半响,到底放心不下,只得叫人先去看了,没有人,方才三步两步忙忙的过去。到琴言房里,只见垂着蓝纱帐,一片呜咽之声。素兰挑起了帐子,一手拍着琴言道:“起来罢!好事来了,如今且不要气,有一封信在这里,给你看看。”琴言回转身来,见了素兰,更觉伤心,便叹了一口气,说道:“横竖我也要死了,活着这么受罪,不如死了倒干净。

兰哥你是我的大恩人,既和我相好一场,索x作个全始全终的人。我死了,求你转求度香,把我这尸骨,葬在怡园梅崦的梅树下,我就作了鬼,也是快活的。再不然把我烧了灰,到那山高水深的地方,顺风吹散了,省得留一个苦命的良迹在世间,叫人家想着,恨的恨,疼的疼。兰哥、兰哥!你是疼我的,你倒任我死罢,不用劝我。横竖我才十六岁,已经活得不耐烦了,自小儿生在苦人家,又作了唱戏的,受尽了羞辱。我正不知天要叫我怎样,要我的命,就快一点儿。又何必这么糟蹋人呢?”

说罢,就大哭起来,说得素兰也自哭了,意欲劝他,听他这些话,方才又见了这两个人,越想越替他难受,便也同哭个不祝二人正正对哭了半个时辰。琴言见素兰为他如此伤心,心中十分感激,便拉了素兰的手,重新又哭,素兰见琴言拉着他哭,知道是感激他的意思,便又想道:“琴言如此才貌,偏有如此磨折,是天地竟妒这些有才貌的人了。我素兰也是花中数一数二的,若天地也要妒忌起来,也把这些磨折来磨我,便与玉侬一样,那时节恐怕还没有个知心解劝的人呢?”又想道:“方才那两个人赶骂出来,也是生平第一回,从此也惹些祸患出来,也未可知。”便也九转回肠,索x对着琴言大哭,哭得家里人人惊骇,都走进来站着,怔怔的,劝又不敢来劝,知道是为日间所闹的事了。有两个人只得进来解劝,劝得各人略住了,然后出去拿了两盆脸水,泡了两碗茶,各自退出。这边两人虽止了哭,却讲不出话来,仍是呜呜咽咽的,含着眼泪。又停了好一回,陆素兰开口道:“日间的事,是我目睹的,我也替你伤心死了。那个人像是个土包,只不知怎样闹起来的?可晓得他是那里人?”琴言停了一停,尚是带着哭道:“这两人也没有认识他的,据他们讲是极凶恶的样子,不知是那里来的?无缘无故的就闹起来。这就是我苦命人,命中注定有这些凶神恶煞。”素兰毕竟心灵,沉思了一回道:“我看这两人,像是大门子里赶车的,或是三爷,不要就是那个姓魏的指使来的也未可知。”琴言道:“不知是不是,但则魏聘才何仇于我,要使人来吵呢?”既又一想,恍然大悟道:“不错,不错!定是魏聘才使来的。不然,断无一进门来,无缘无故就骂的道理。但是这魏狗才,于我有何仇恨,定要糟蹋我,逼我死呢?”素兰道:“前日我原对你讲过,叫你留点神,不要得罪他,果然他已先下手了。”又想道:“究竟也是我们胡猜,也作不得准的。”琴言不语,呆呆的,又道:“横竖我也就死了,再有事,我也不怕。”素兰道:“你竟说傻话,死活是命中注定的,难道你自己去寻死不成?况且你当真死了,也连累了一个人,也要死了。”琴言道:“我是没有父母,又没兄弟姊妹,连累了什么人?干净的就是我一个。”素兰道:“别人也连累不着,疼你的虽多,也不至于为你死的。你怎么今日就想不起庾香来,难道他不要为你死吗?你且看看这是谁写的?”便把子玉的回信递与琴言,琴言当下接过信来一看,便即放下道:“这是人家与徐老爷的信,你给我看作什么?”素兰笑道:“你且不要x急,这是信面,你且看里头写的是什么?”琴言只得抽出信来,从头至尾看了一遍,又从起头再看,一句句的念了,又看一遍,即微微的笑道:“这不是庾香回你的信么,明日去逛运河,看信上是必定出来的。”素兰道:“你愿意他来,还是不愿意他来?”琴言又微笑,应道:“这是你去请他来,就不晓得明日天气好不好。五月间晴雨不定,不要明日一早就下起雨来,就不能来了。”素兰笑道:“天从人愿,咱们今日出了这许多眼泪。也可当得一天雨,明日准是晴天。今夜你好好睡一宵,明日早些起来,到我那边同走,你对师傅只说到怡园去就是了。你身子不好,天气是y晴不定的,衣服多带两件,恐怕船上的风大。”当下说说谈谈,他二人渐有喜色,素兰就同琴言吃了晚饭,又说了一回,二更多天,方才回去,琴言也就安歇了。

一夜病已退了八分,但添了一样毛病,越要睡,越睡不着。

听着打了四更,忽呼呼起了几阵大风,就是倾盆大雨,雷电交加,琴言坐起来,长叹了几声。下过了一阵大雨,犹是萧萧索索的一阵细雨,雷声轰轰,只是不住,直到天明时,才止住了。

琴言也倦极了,伏枕而卧,倒又熟睡起来。梦见素兰与子玉先在船中,自己刚刚要上船来,忽见岸上跑出两人:一个穿青的,光着脊梁,盘着辫子,赶上来一把揪了过去,骂道:“你这小杂种,日间装病不见人,怎么如今又跑到这里来了?”琴言哭喊救命,把身子用力一挣,却自己仍在床上,惊得一身冷汗,已是红日满窗。

听得窗外鹦鹉说起话来,道:“昨日的人又来了。”又把琴言唬了一大跳,只道又是他两个人来找他。原来素兰候了一回,不见琴言过来,只得着人来请,对他师傅说是同到怡园去的。长庆应允,就催琴言起来。净了脸,吃了一碗冰燕,命跟班的捡出几件衣裳包了,带上车,辞了长庆,即到素兰处来。

见了素兰,问道:“你昨日可约定庾香到这里来没有?”素兰道:“我是约他一直上船的,我犹恐他找不着,又着人假充怡园的人领他去了,此时一定先在船里。我要等他们将酒席什物等类齐备了,省得临时短少,也就要去了。”看那素兰为人,又j细,又聪明,差不多赶上蕙芳,不过尚少蕙芳赚潘三的辣手,较之他人,也就算足智多谋了。

却说子玉从二更躺下,也就巴不到天明,听了这一场雨,便短叹长吁的怨命,唯恐明日早上也是这样大雨,只怕萱堂就不叫他出门。起来开了窗子看天,恰又值南风大作,把雨直打进来。仰面看时,黑云如墨,电光开处,闪烁金蛇。忽然一个霹雳,震得屋角都动,连忙闭上了窗,挑灯独坐,幸到天明时就住了,尚有那断断续续的檐溜滴了好一回。此时已不及再睡,即叫醒了云儿,天已大明,红日将出。净了脸,吃了茶,又用了些点心,走到上房,颜夫人尚未起来。子玉在外间叫丫鬟梳了发,又复出来,各处尚是静悄悄的。再到书房来,心上想道:“素兰如此多情,况已屡次扰他,他虽然不在这上头讲究,我却过意不去。若给他银钱又恐被他着恼,当是轻看了他,只好送他些个东西罢。便即开了箱子,把向来亲戚朋友们送他的零碎东西,捡了几样出来,又捡了两匹江绸,两匹湖绸,带了十几两碎银子。自己收拾好了,再欲到上房告禀,只见李元茂披着件短衫,赤了脚,慌慌张张进来道:“我今日特意早起,想不到你已经早起来了。”子玉道:“我今日出门有事,所以略早了些。”元茂道:“我有句话商量。”子玉正要问时,只见云儿进来道:“徐老爷打发人来请,说客业已到齐了,就请少爷过去。”子玉也不及再问元茂,连忙便进上房,见颜夫人尚在梳头,子玉把出门的事告禀。颜夫人道:“你这几日身子好些,出去散散也好,只要早些回来,不要贪凉,坐在风口里。多叫几个人跟去,衣服也多包两件。”子玉禀道:“衣服包好了,也用不着多人,云儿一个就够了。”颜夫人道:“随你罢,须要早早回来,饮食也要小心。”子玉答应了“是!”出来穿了衣服,把所带的东西衣包等件,先放上车。

正要出来,李元茂忽又前来拦住道:“你且慢走,我有一件要紧的事,必要商量。”子玉着急道:“有什么事,快说罢!”

元茂擦擦眼睛,打了一个呵欠,吞吞吐吐的说不出来。子玉道:“怎样?有话剪绝快说。有人在门口候我,你快说罢。”元茂道:“谁候着你?这么忙,今日还早得很呢。你听那个卖甜浆粥的还没有喊过来,你就如此着忙,作什么!”子玉心上真有些厌烦,便道:“你说有话商量,问你你又不说,倒把些闲话讲个不断,到底有什么话呢?”元茂道:“我这几日真穷极了,问你借几吊钱用用,就是这句话。”子玉道:“这件事也值得这么要紧,你对账房去说罢,总是一样的。”说着就走,元茂一把拉住道:“好人,好人,你着云儿去讲一声才好。我已向帐房借过,不好意思再去说,恐怕碰钉子。”子玉没奈何,又叫云儿进来,到帐房去说了。那边答应了,元藏才放子玉出来。

这一缠绕,看表上已到巳初一刻,子玉即忙上车,往大东门来。路又远,出得城时,已是午初,素兰早已先到了,一面又叫人在路口探望。少顷,望见子玉乘车而来,下了车,素兰衣冠楚楚的迎上岸来,请安问好。同上了船,便与子玉除了冠,脱了外面的衣服,素兰也换了便服。子玉谢道:“多感雅意,十分周匝,使我负薪顿释,得畅衿怀。领受盛情,何以图报?”

素兰笑道:“效力不周,偏偏玉侬今日病势加重,不能出来。又因昨日有两个无赖,把玉侬痛骂一顿,因此气坏了。我昨日既约你出来,今日又不好来辞,只好我们二人权坐一坐,再散罢。我因玉侬病重,也觉心绪不佳。总之好事多磨,是一点不错的。”几句话说得子玉如冰水淋身,默然无语,怔怔的看着素兰好一回,叹了一口气道:“不料今日之事果然如此,不出我之所料。香畹,只可惜你白费了一番心,叫我无福之人不能消受。不晓我昨夜因这一场雨,就是千愁万虑的,原知道今日是断不能会着玉侬的。今日之勉强而来者,一来为你这番美情,不可辜负;二来或者天竟有不测的风云,竟叫人想不到,也未可知。那知人间得意的事,是万万想不到。而失意的事,是一想就着的。玉侬之不能来,我早已想到,特不知玉侬此刻,还是猜我出来的,还是猜我不出来的?若猜我不出来的,倒也罢了;若猜我是出来的,只怕他此刻的愁闷,还要比我胜几分呢。”

说着便已红了眼睛,摇着头道:“这也奇了,这也实在奇了。”

素兰见了忍不住要笑出来,便对子玉道:“我们如今同去找玉侬罢,去看看他的病何如?”子玉想了一想,道:“也可不必了,既然此地还见不着,就到那里必要生出别故来,也是见不着的。”素兰说:“他现病在床,怎么会见不着呢?”子玉道:“前日你我同去那一回,玉侬不病在床吗?后来我又去过两次,皆没有见着。今日再去,也是断断见不着的。”说至此,不觉泪下,又道:“玉侬!玉侬!我与你大约就是那一面之缘了。”又向素兰道:“我本看得破,想得透,你只要劝他也看破,也想透才好,省却了许多愁虑。”素兰笑道:“你如今是悟透了,倘是玉侬为你今日竟自带病出来见你,你还是看得破,看不破呢。若真是看破了,自然与他讲明,以后两下里不用牵挂的了。若看不破,自然彼此仍旧要想念。你此刻是没有见面,便想得明白,只怕见面,又想不明白了。”子玉竟默默无言可答,素兰又笑道:“玉侬因不能来到,找了一个替身来会会你,不知你与他会不会?”子玉道:“是何等样人,认得我么?”

素兰道:“也是我们同班的,相貌与玉侬仿佛。玉侬之意不过是叫你望梅止渴的意思,不知你意下如何,可要他出来?”子玉沉思了一回,道:“如不像玉侬,倒可以会会,如像玉侬,则当日怡园已经唐突过了,何必再叫婢学夫人呢!不但不愿见那人,而且于玉侬实有所不忍。香畹,你是个明白人,想能见到,非我故作矫情。”素兰道:“你的话也是,你是不肯见他,我偏叫他出来。”子玉尚要拦阻,已见素兰从后舱唤出一个如花似玉的人来。子玉乍见倒有些模糊,一来于琴言只叙过一次,二来这几月琴言容貌又消瘦了好些。从前是国色天香,清腴华艳。如今却像落花无言,人淡如菊了。及到看得明白时,那琴言已是掩面娇啼,冰绡淹渍,侧身坐了,只是哭泣。子玉道:“奇了,这不就是玉侬,香畹何故造这些话来哄我?”素兰道:“不要认错了,到底是不是?”子玉道:“怎么不是?就只清减了些。这藐姑仙子,岂常人学得来的?”便道:“玉侬,你可以不必伤心了,你的心我都知道的。”话未说完,便见琴言止了哭,说道:“你的病好了么?我知道你来过几次,但我是没有看过你,所以不好来。我昨日看了你与香畹的信,才彻底明白,倒是我害了你了。”说罢,又哭起来了。子玉道:“我是没有什么大病,不过身上稍有不快。况且我自知保养,只要你也看破些儿,也就容易好了。”便也淌下泪来。琴言道:“若非香畹昨日过来,我也死了,你今日也见不着我了。”便又哭了。子玉不解所云,见琴言如梨花带雨,娇柔欲坠的样儿。

又见他说一句,哭一声,不觉一股心酸,直透出来,也就忍不住哭了。到闹得素兰没有主意,见两人凄凄楚楚,倒像死别生离的光景,不知不觉也哭起来。

三人哭作一团,到底还是素兰先住,便劝道:“今日请你们来,原为乐一天,何必哭哭啼啼。且已经半天过了,不到晚就要赶城,能有几个时辰欢乐,不如大家笑笑罢。”子玉勉强答应道:“香畹之言极是,玉侬也不必伤心了。”琴言道:“有什么欢笑呢?我们在怡园一叙,直到如今,是五个月。再候第二次欢叙,只怕也要一年了。这一年内,知道我能候得到候不到呢。大约这一场也就完结了。”说罢又哭,子玉劝道:“不妨,只要你身子好了,天天可以见得的,何必要一年呢。”

琴言又哭道:“我就要好,只怕这魏聘才也不容我好,他是要我死了才甘心的。”子玉听了吃惊道:“你倒不要错怪这魏聘才,他背地里到极口说你好的。”琴言顿足道:“你还不知道呢,他若说我好,也不造你的谣言了,也不叫人闹上门了。”

子玉不知缘故,便又问道:“这些话我全不懂得,聘才怎样造谣言?又怎样来闹呢?”琴言道:“你问他就知道了。”于是素兰就把聘才那日所讲的话,细细述了一遍,惊得子玉神色惨淡,气得说不出话来。停了一回道:“奇了!奇了!他在我家住了半年,我并没得罪他,他何必要糟蹋我到如此光景呢?何以进了华公府就变坏了,正是梦想不到,以后我就断绝他便了。

但使人来闹,又是怎样呢?”素兰、琴言听得聘才进了华公府,才晓得闹春阳馆的就是他,则昨日的事,亦不必疑心了。素兰又把昨日那两人骂话,并赶他的光景,也述了一遍。子玉听了又骂,又恨,忍不住又哭了。

此时船已开行,素兰的家人把酒肴都摆上来,素兰一面敬酒,一面劝,子玉、琴言只得坐了,悲从中来,无言相对,尚复何心饮酒。经素兰苦劝,只得勉强饮了几杯,终究是强为欢笑,亦不知何所为而然。在琴言心上,终觉得生离死别,只此一面,以后像不能见面的光景。子玉也觉得像是无缘,料定是不能常见的。此是大家心上,想到极尽头处,自然生出忧虑来,这是人心个个相同,不过用情有至有不至耳。

当下船已走了三四里,三人静悄悄的清饮了一回。子玉一面把着酒,一面看那琴言,如蔷薇濯露,芍药笼烟,真是王子乔、石公子一派人物,就与他同坐一坐,也觉大有仙缘,不同庸福。又看素兰,另有一种丰神可爱,芳姿绰约,举止雅驯,也就称得上珠联璧合。今日这一会,倒觉是绝世难逢的,便就欢乐顿出,忧愁渐解。琴言看子玉是瑶柯琪树,秋月冰壶,其一段柔情密意,没有一样与人同处。正是傅粉何郎,熏香荀令,休说那王谢风流,一班乌衣子弟也未必赶得上他。若能与他结个香火因缘,花月知己,只怕也几生修不到的。虽只有这一面两面的交情,也可称心足意了。渐渐的双波流盼,暖到冰心。

这素兰看他二人相对忘言,情周意匝,眉无言而欲语,眼乍合而又离,正是一双佳偶,绾就同心,倒像把普天下的才子佳人,都压将下来。难怪这边是暮想朝思,那边是忘餐废寝。既然大家都生得如此,自然天要妒忌的,只有离多会少了。若使他们天天常在一处,也不显得天所珍惜,秘而不露的意了。心上十分羡慕,即走过来,坐在子玉肩下,温温存存,婉婉转转的敬了三杯,又让了琴言一杯。此时三人的恩情美满,却作了极乐国无量天尊,只求那鲁阳公挥戈酣战,把那一轮红日倒退下去,不许过来。

正在畅满之时,忽见前面一只船来,远远的听得丝竹之声。

再听时,是急管繁弦,y哇艳曲。不一时摇将过来,子玉从船舱帘子里一望,见有三个人在船中,大吹大擂的,都是袒裼露身;有一个怀中抱着小旦,在那里一人一口的喝酒,又有两个小旦坐在旁边,一弹一唱。止觉得欢声如迅雷出地,狂笑似奔流下滩,惊得琴言欲躲进后舱,子玉便把船窗下了,却不晓得是什么人。素兰从窗缝里看时,对琴言道:“过来瞧。”琴言过来,也从窗缝里瞧了一瞧,便道:“这些蠢人,看他作什么?”

素兰指着那下手坐的那一个道:“这就是与媚香缠扰的潘三。”

琴言道:“哎哟!这个样子,亏媚香认识他,倒又怎么能哄得他?”素兰道:“你没有见,昨日那两个,比他还要凶恶十倍呢!”琴言叹了一口气,走转来坐了。子玉道:“潘三是何等样人?”素兰也把他们的事,说了一遍,子玉连声道:“可恶!可恶!这潘三竟敢如此妄想。幸亏是苏媚香,若是别人,只怕也被他糟蹋了。”又问琴言道:“你可认得那些相公么?”琴言道:“我竟一个都不相识,不知是那一班的?素兰道:“我都认识。坐在怀里的,是登春班的玉美,那弹弦子的叫春林,唱的是叫凤林,皆是凤台班的。”子玉道:“看他们如此作乐,其实有何乐处?他若见了我们这番光景,自然倒说寂寥无味了。”

素兰笑道:“各人有各人的乐处,他们不如此就不算乐。”看看红日将近沉西,子玉此时心中甚是快乐,竟有乐而忘返之意。

琴言心上虽知天色已晚,却也不忍催迫。素兰恐晚了,不能进城,便叫船家快些摇摆,天不早了,于是一面即收拾起来。子玉便将带来之物,分送二人,二人不好推辞,只得收了。子玉又将那包里散碎银,分赏了素兰、琴言的人,又说辛苦了你们,众人叩头谢赏。

船到大东门,又各自上车。子玉拉着琴言的手道:“我们迟日再叙罢,诸事须要自解才好。”又流下泪来,琴言也哽咽道:“你放心去罢,将要关城了,咱们见面不在香畹处,就在怡园两处。”子玉点了点头,只得硬了心肠,各自上车。车夫怕晚了,加上一鞭,急急的跑了。

子玉回来,已点了灯,颜夫人问起来,只得随口支吾了几句。不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第二十三回裹草帘阿呆遭毒手坐粪车劣幕述y心

话说子玉逛运河这一天,李元茂向子玉借钱。少顷账房送出八吊大钱,李元茂到手,心花尽开。又想道:“这些钱身上难带,不如票子便当。”便叫跟他小使王保,拿了五吊大钱放在胡同口烟钱铺内,换了十张票子,元茂一张张的点清了装在槟榔口袋里,挂在衫子衿上。候不到吃饭,即带了王保出门,去找他阿舅孙嗣徽。恰值嗣徽不在家,嗣元请进,谈了一回,留他吃了便饭。元茂与嗣元是不大讲得来的,又因嗣元常要驳他的说话,所以就坐了不长久,辞了嗣元,信步行去,心里忘不了前次那个弹琵琶的妇人。

行到了东园,只见家家门口,仍立满了好些人。随意看了两三处,也有坐着两三人的,也有三五人的,村村俏俏,作张作致,看了又看,只不见从前那个弹琵琶的。元茂的眼力本不济事,也分不出好歹来,却想到里头看看;又因人多,且是第一次,心中也不得主意,不敢进去。再望到一个门口,却只有两人,走到门边,见有一个汉子,从屋子里低下头出来,一直出门去了。元茂心却痒痒的,只管把身子挨近了门,一只脚踏在门槛上,望着一个三十来岁的妇人。那妇人生得肥肥的,乌云似的一堆黑发,脸皮虽chu,两腮却是红拂拂的。生得一双好眼睛,水汪汪的睃来睃去。把个李元茂提得一身火起。只得弯着腰,曲着膀子,撑在膝上,支起颐儿,戴上眼镜,细细的瞧那妇人。那妇人一面笑,一面看那李元茂,觉得比那些人体面干净了好些:剃得光光的头,顶平额满,好像一个紫油钵盂儿,身材不高不矮,腰圆背厚,穿一件新白纺绸衫子,脚下是一双新缎靴,衣衿上露了半个槟榔口袋,便对着点点头道:“你能请里面来坐,喝钟茶儿。”元茂心中乱跳,却想要进去,又不敢答应。那妇人又笑道:“不要害臊。你瞧出出进进,一天有多少人,你只管进来罢!”元茂脸上已经胀得通红,那妇人又笑道:“想是那小脑袋,准没有进过红门开荤,还是吃素的。”

门外那两个人都笑了,有一个扯扯元茂的衣裳。元茂回转头来,见那人有三十多岁年纪,身穿一件白布短衫,头上挽了一个长胜揪儿,手里把着小麻鹰儿,笑嘻嘻的道:“媳妇儿请你进去,你就进去,怕什么?我替你掩上门,就没有人瞧见了。”

李元茂咕噜了一句,那人听不清楚,又道:“你若爱进去,你只管大大方方的进去,咱们都是朋友,我替你守着门,包管没有人来。你出来请我喝四两,吃碗烂r面就是你的交情。没有也不要紧。顽笑罢了,算什么事。”说着哈哈大笑起来。那一个穿着一件蓝布衫子也道:“面皮太嫩,怕什么,要顽就顽,花个三四百钱就够了,那里还有便宜过这件事吗?”李元茂被那两人你一言,我一语,说得心痒难熬,又说替他守门,更放心,便问道:“真好进去么?我不会撒谎,实在是头一回,怪不好意思的。”那拿鹰的一笑道:“有什么进去不得?”就把元茂一推,推进了门,顺手把门带上,反扣住了,说:“你不要慌,有我们在这里,你只管放心乐罢。”元茂眯奚了眼,尚是不敢近前。那妇人站起道:“乖儿子,不要装模作样的。羊r没有吃,倒惹得老娘一身腥了。”说完已经掀着草帘,先进房子去了。只见屋子后头又走出一个四十多岁,抢起一头短发,光着脊梁,肩上搭一块棋子布手巾,肮肮脏脏的,对着元茂伸手道:“数钱罢!”元茂怔了一怔,既到此,又缩不出去,胀红了脸道:“我没有带钱。”那人道:“你既没有带钱,怎就路到这里来?想白顽是不能的。”元茂道:“我只有票子。”

那人道:“票子也是一样,使票子就是了。”元茂没法,只得从衫子衿上口袋内,m出一张票子,是一吊的,心里想道:“方才那人说只要三四百钱,我这一吊的票子,不便宜了他?”

因对那人道:“票子上是一吊钱,你应找还我多少,你找来就是了。”那人一笑,把票子看了一看,即塞在一个大皮瓶抽内,仍往后头去了。

这李元茂即放大了胆,掀起帘子进内,觉得有些气味熏人。

见那妇人坐在炕上,一条席子,一个红枕头,旁边一张长凳。

元茂就心里迷迷糊糊的,在凳上坐了。那妇人从炕炉上一个砂壶内,倒了一钟半温的茶,给元茂吃了,嘻嘻笑着。即拿出一个木盆子,放在炕后墙洞内。那边有人接了,盛了半盆水,仍旧放在洞里。那妇人取下盆子来,蹲下身子,退下后面小衣,一手往下捞了两捞。元茂听得哐浪哐浪的水响,见他又拿块干布擦了,掇过盆子,便上炕仰面躺下,伸一伸腿,笑对元茂道:“快来罢!”元茂见了欲心如火,先把衫子脱了,扔在凳子上,歪转身子爬上炕来,那妇人却不脱衣,只退下一边裤腿,那元茂喘吁吁的,跪在炕上,就把那妇人那条腿抬了起来,搁在肩上。便把脸来对准那话儿看了又看,恰像个胡子吃了n茶没有擦净嘴的,把手m了一m。那妇人见他如此模样,便啐了一口道:“呆子,要玩就玩,??什么?就是你的老婆也是有这眼的,??上老娘气来了。”元茂将要上去,只听外面一声响,像是街门开了,院子里一片吵嚷之声,直打到帘子边来。那妇人连忙推过了元茂,坐了起来,套上那边裤腿,下了炕,出帘子去了。

这边李元茂,唬得魂飞魄散,忙把裤子掖好,将要穿衣,帘子外打得落花流水,便有些人拥进来看,一挤把帘子已掉下地了。元茂此时急得无处躲避,炕底下是躲不进的,墙洞里是钻不过去的,急得上天无路,入地无门。越嚷越近,仔细一看,就是先前那两个,见那穿蓝布衫的像是打输了,逃进屋子来,元茂一发慌了。那个拿鹰的即随后赶来,两人又混扭了一阵,外面又走进两个人来解劝,不分皂白,把元茂一把按倒,压在地下,元茂动也难动。只见那四个人八只手,把他浑身剥一个干干净净,一哄的散了。元茂脱个j光,幸而尚未挨打,始而想阳台行雨,此刻是做了温泉出浴了。慢慢从地下爬起来,一丝不挂,两泪交流,又不能出去。那媳妇儿与那要钱汉子,全没有影儿,引得外面的人,一起一起的看,说的说,笑的笑,有的道:“乱了套儿了。”有的道:“这是好嫖的报应。”元茂无可奈何,只得将草帘子裹着下身,蹲在屋子里,高声喊那王保。原来王保只得十三四岁,见元茂进去,明白是那件事,便跑开顽耍去了。及到望得那两人打进来,知道不好,却不敢上前,便唬得躲在一棵树后啼哭。此时见人散了,又听得主人叫喊,即忙走进,见了元茂光景,便又呆了,说道:“少爷怎样回去呢?”元茂道:“你快些回去,拿了我的衣衫鞋袜及裤子来,切莫对人讲起。就有人问你,也不要答应他,快些,快些!我回去赏你二十个钱买饽饽吃,须要飞的一样快去。”王保飞跑的去了,不多一回,拿了一包袱衣裳来。元茂解下草帘,先把裤子穿了,一样一样的穿好,倒仍是一身光光鲜鲜的走了出来。那些闲人,便多指着笑话。元茂倒假装体面,慢慢的走着,又回头说道:“好大胆奴才,此时躲了,少顷,我叫人来拿你,送到兵马司去,只怕加倍还我。”可怜李元茂钱票衣衫也值个二三十吊钱,还不要紧,出了这一场大丑,受了这些惊吓,正在欲心如火的时候,只怕内里就要生出毛病来,也算极倒运的人了。

原来这两人与那媳妇本是一路的,那些地方向来没有好人来往,所来者皆系赶车的、挑煤的等类。今见李元茂呆头呆脑,是个外行,又见他一身新鲜衣服,猜他身边有些银两、钱票等物,果然叫他们看中了,得了些彩头。元茂受了这场荼毒,却又告诉不得人,无处伸冤。那时出出进进看的人,竟有认得元茂的在内,知系住在梅宅,又系孙部郎未过门的女婿,慢慢的传说开来。过后元茂因王保失手打破了茶碗,打了他两个嘴巴,王保不平,便将那日的事告诉众人,从此又复传扬开去,连孙亮功也略略知道了,自然过门之后,要教训女婿起来。此是后话不提。

且说孙嗣徽今日出门是找他一个亲戚,系姑表妻舅,姓姬叫作亮轩,江苏常州府金匮县人,向办刑钱,屡食重聘,因其品行不端,以致闻风畏惕。且学问平常,专靠巴结,因声名传开了,近省地方竟弄不出个馆地来。只得带了些银钱货物进京,希图结交显宦,弄个大馆出来。于孙亮功谊有葭莩,遂送了一分厚礼,托其吹嘘汲引。已经来了两月,却也认得数人,正是十分谄笑,一味谦恭。

若说作幕的,原有些名士在内,不能一概抹倒。有那一宗读书出身,学问素优,科名无分,不能中会,因年纪大了,只得改学幕道。这样人便是慈祥济世,道义交人,出心出力的办事,内顾东家的声名,外防百姓的物议,正大光明,无一毫苟且。到发财之后,捐了官作起来,也是个好官,倒能够办两件好事情,使百姓受些实惠。本来j明,不至受人欺蔽。这宗上幕十之内止有两分。至于那种劣幕,无论大席小席,都是一样下作,胁肩谄笑,□刺营求。东家称老伯,门上拜弟兄。得馆时便狐朋狗友树起党来,亲戚为一党,世谊为一党,同乡为一党,挤他不相好的,荐他相好的。荐得一两个出去,他便坐地分赃,是要陋规的。不论人地相宜,不讲主宾合式,惟讲束修之多寡,但开口一千八百,少便不就,也不想自己能办不能办。

到馆之后,只有将成案奉为圭臬,书办当作观摩,再拉两个闲住穷朋友进来,抄抄写写,自己便安富尊荣,毫不费心。穿起几件新衣服,大轿煌煌,方靴秃秃,居然也像个正经朋友。及到失馆的时节,就草**毛了。还有一种最无用的人,自己糊不上口来,《四书》读过一半,史鉴只知本朝,穷到不堪时候,便想出一条生路来:拜老师学幕,花了一席酒,便吃的用的都是老师的。自己尚要不安本分,吃喝嫖赌、撞骗招摇,一进衙门也就冠带坐起轿来。闻说他的泰山,就在县里管厨呢。这姬先生大约就是这等人了。

这日孙嗣徽请他吃饭听戏,先听了凤台班的戏,带了凤林,拣了个馆子,进雅座坐了。这姬先生倒有一个俊俏的跟班,年纪约十五六岁,是徽州人,在剃头铺里学徒弟的,叫作巴老英。

亮轩见其眉目清俊,以青蚨十千买得,改名英官,打扮起来也还好看。日间是主仆称呼,晚间为妻妾侍奉。当下嗣徽见了也觉垂涎。二人点了菜,凤林敬了几杯酒,那巴英官似气忿忿的站在后面。凤林最伶透,便知他是个卯君,忙招呼了他,问了姓,叫了几声巴二爷,方才踱了出去,姬亮轩才放了心。如今见了京中小旦,觉比外省的好了几倍:第一是款式好,第二是衣服好,第三是应酬好,说话好,因对嗣徽道:“外省小旦相貌却有很好的,但是穿衣打扮,有些土气,靴子是难得穿的。

譬如此刻夏天,便是一件衫子,戴上凉帽,进到衙门来一群的三四个,最不肯一人独来,开发随便一两二两皆可。”嗣徽道:“这么便宜!若是一个进来,我便□东家墙而搂之可乎?”

亮轩笑道:“妹丈取笑了,东家的墙岂可逾得?就太晚了,二更三更,宅门也还叫得开的。”嗣徽道:“三更叫门,大惊小怪的,到底有些不便。你何不开个后门倒便当些,人不能测度的。”亮轩即正正经经的讲道:“妹丈真真是个趣人,取笑得岂有此理。我们作朋友的,第一讲究是品行,这后门要堵得紧紧的,一个屁都放不出来了,才使东家放心呢。”嗣徽尚是不懂,连问何故?一个是信口胡柴,一个是x无墨水,弄得彼此所问非所答,直闹得一团糟了,亮轩便不与他说。因问凤林道:“你们作相公,一年算起来可弄得多少钱?”凤林道:“钱多钱少是师傅的,我们尽取老爷们赏几件衣裳穿着,及到出了师,方算自己的。”亮轩道:“此时一年,师傅挣得钱多少呢?”

凤林道:“也拿不定,一年牵算起来,三四千吊钱是长有的。”

亮轩吐出舌头道:“有这许多?比我们作刑钱的束修还多呢!我如今倒也懊悔,从前也应该学戏,倒比学幕还快活些。我们收徒弟是赔钱贴饭,学不成的,十年八年,推不出去,即有荐出去的,或到半年三月又回来了。到得徒弟孝敬老师,一世能碰见几个?真不如你们作相公的好了。”说着自己也就大笑。

嗣徽看这凤林道:“凤凰于飞,于彼中林,亦既见止,我心则喜焉。”凤林笑道:“你又通文了,我们班子里,倒也用得着你。那个撂着鼻子秃秃秃狗才狗才的,倒绝像是你,何必这么满口之乎者也,知道你念过书就是了。”亮轩笑道:“此是孙少爷的书香本色。若是我们作师爷的,二位三位会着了,就讲起案情来,都是三句不脱本行的,就是你们唱小旦戏的,为什么走路又要扭扭捏捏呢?”又问嗣徽道:“太亲台今年可以出京否?”嗣徽道:“家父是已截取矣,尚未得过京察。今兹未能,以待来年,任重而道远,未可知也。”亮轩道:“是道府兼放的?”嗣徽道:“府道吾未之前闻,老人家是专任知府的。”亮轩道:“知府好似道台,而且好缺多。太亲台明年荣任,小弟是一定要求栽培的。”嗣徽道:“自然,自然。这一席大哥是居之不疑,安如磐石的了。”两人说说笑笑,喝了几杯酒。嗣徽道”今见大哥有一个五尺之童,美目盼兮。倘遇暮夜无人,子亦动心否乎?”这一句说到亮轩心上来,便笑道:“这小童倒也亏他,驴子、小妾两样,他都作全了。”嗣徽道:“奇哉!什么叫作驴子、小妾?吾愿闻其详。”亮轩道:“我今只用他一个跟班,璧如你住西城,我住南城,若有话商量,我必要从城g下骑了驴子过来。有了他,便写一信,叫他送给官,便代了步,不算驴子么?我们作客的人,日里各处散散,也挨过去了。晚间一人独宿,实在冷落得很。有了他,也可谈谈讲讲,作了伴儿。到急的时候,还可以救救急,不可以算得小妾么?一月八百钱工食,买几件旧衣服与他,一年花不到二十千。若比起你们叫相公,只抵得两三回,这不是极便宜的算盘么?”嗣徽道:“这件事,愿学焉。绥之斯来,盎于背,将入门,则茅塞之矣,如之何则可。而国人皆曰:若大路然。吾斯之未能信,明以教我,请尝试之。”凤林不晓得他说些什么,便送了一杯酒,又暗数他脸上的疙瘩,及鼻子上的红糟点儿,共有三十余处,问道:“你到底说话叫人明白才好。我实在不懂得你这脸上会好不会好。我有个方子给你用香糟十斤,猪油三斤,羊胰一斤,皂荚四两,银硝四两,铺在蒸笼内,蒸得熟了。你把脸贴在上面,候他那糟气钻进你的面皮里来,把你那个糟气拔尽了。”嗣徽道:“放你的屁中之屁,你想必糟过来的,我倒要闻闻你的脸上有糟香乎,无糟香也。”便把脸贴了凤林的脸,索x擦了两擦,凤林心里颇觉r麻,脸上便痒起来,把手指抓了一回,便道:“好,把你那红癣过了人。”

腮边真抓出一个小块来,把嗣徽脸上掐了一下。嗣徽笑道:“你说我过了你癣,为什么从前不过,今日就过呢,未之过也,何伤也。”又把凤林抱在膝上道:“有兔爰爰,实获我心。”

凤林把嗣徽脸上,轻轻的打了一掌,两个眼瞪瞪儿的说道:“人家嫌你这红鼻子,我倒爱他。”索x把嗣徽的脸捧了乱擦,跳下来笑道:“也算打了个手铳罢。嗣徽赶过来,要拧他的嘴,凤林跑出屋子,嗣徽赶出去,凤林又进来了,嗣徽便狠起那斑斑驳驳的面皮道:“你若到我手,我决不放你起来。”亮轩替他讨了情,敬了一杯酒,夹了两箸菜,嗣徽方才饶了凤林。

凤林又敬了亮轩几杯,那个巴英官红着脸,在廓下走来走去。姬亮轩叫他来装烟,他也不理,又去了。嗣徽见了说道:“大哥,方才小弟要请教你的话,我只知泌水洋洋,可以乐饥。

至于蒸豚之味,未曾尝过,不识其中之妙,到底有甚好处,与妻子好合如何?”亮轩笑道:“据我想来,原是各有好处,但人人常说男便于女。”嗣徽道:“你且把其中之妙谈谈,使我也豁然贯通。”亮轩笑道:“这件事只可意会,难以言传,且说来太觉chu俗难听。我把个坐船坐车比方起来,似乎是车子轻便了。况我们作客的,又不能到处带着家眷,有了他还好似家眷。至于其中的滋味,却又人人一样,难以??述。有一幅对子说:“瘦宽肥紧麻多粪,白湿黄干黑有油。最妙的是油,其次为水。至于内里收拾,放开呼吸之间,使人骨节酥麻,魂迷魄荡。船之妙处,全在筛簸两样。不会筛簸的,与挛橼无异。若车一轩一蹬,则又好于船之一筛一簸,其妙处在紧凑服贴。”

尚未说完,凤林便红脸道:“你这个赶车的,实在讲得透彻。

你那辆车是什么车?像是辆河南篷子车。罚你三杯酒,不准说了,说得人这么寒。”嗣徽道:“快哉,快哉!竟是闻所未闻。小弟船倒天天坐的,车却总坐不进。到了门口,竟非人力可通,又恐坐着了粪车,则人皆掩鼻而过矣。”亮轩笑道:“也有个法子,就是粪车,也可坐得的。大木耳一个,水泡软了,拿来作你的帽子,又作车里的垫子,那管粪车,也就坐得了。”嗣徽大乐道:“领教,领教。”对着凤林道:“我明日坐一回罢。”凤林啐了一口道:“不要胡讲了。天已晚了,我还有两处地方要去呢。吃饭吧。不然,我就先走了。”姬亮轩因同着相公吃酒,知道他的巴英官要吃醋,不敢尽欢,也就催饭,吃了要散,嗣徽只得吃饭。大家吃毕,嗣徽拿出两张票子共是五吊钱,开发了凤林,合着点子牌一张的么四。又算了饭帐,各自回去。

此回书何以纯叙些y亵之事,岂非浪费笔墨么?盖世间实有些等人,会作此等事。又为此书,都说些美人、名士好色不y。岂知邪正两途,并行不悖。单说那不y的不说几个极y的,就非五色成文,八音合律了。故不得已以凿空之想,度混沌之心,大概如斯,想当然耳,阅者幸勿疑焉。要知孰正孰邪,且听下回分解。

第二十四回说新闻传来新戏定情品跳出情关

这回书要讲颜仲清、王恂二人。这一日在家,仲清对王恂道:“你可知道,这几日内出了许多新闻,你听见没有?”王恂道:“那两天因你弟妹身上不好。我天天候医生,有些照料,没有出门。”仲清道:“我昨日听得张仲雨讲的,有个开银号的潘三,从三月间想买苏蕙芳作干儿子。头一回是拉着张老二同去缠扰媚香,没有法儿,媚香故意殷殷勤勤。待那潘三借了他二百吊钱,听得说要敬他皮杯时,假装鱼骨鲠了喉。后来把他们灌得烂醉,竟到不省人事,却叫他们在客房内同睡。那姓潘的便滚了下来,在自己鞋里撒了一泡溺,后来醒了。查起来,他家说被华公子叫了去,姓潘的吵了一夜,没有法儿也只得回去。到四月里又去闹他,偏偏碰着假查夜的来,唬得潘三跑了,倒丢了一个金镯。”王恂笑道:“媚香原是个顶尖利的人,就是湘帆能服他。这潘银匠自然要上当的。”仲清道:“还听得那个李元茂,在东园闹了一个大笑话。”王恂道:“怎么样?”

仲清道:“有人看见李元茂在土窑子,一个人去嫖,被些土棍打进去,将他剥个干净。李元茂围了草帘子,不能出来,惹得看的人,把那土窑子都挤倒了。后来不知怎样回去的。”王恂道:“有这等事?或是人家糟蹋他,也未可知。”仲清道:“张老二的蔡升目睹,也是仲雨讲的。”王恂道:“李元茂外面颇似老实,何至于此?”仲清笑道:“老实人专会作这些事,不老实的,倒不肯作的,近日被你那个虫蛀舅爷领坏了。”王恂笑道:“都是你的好作成,若论女貌郎才倒是一对。只我那泰山、泰水听见了,是要气坏的。”仲清道:“我还听得说,那魏聘才进了华公府,就变了相,在外边很不安分:闹了春阳馆,送了掌柜的,打了二十还不要紧。又听得陆素兰对人说,魏聘才买出华公府一个车夫,一个三小子,去糟蹋琴言,直骂了半天。琴言的人磕头请安陪了不是,又送了他几吊钱才走。“王恂道:“奇了,这几天就有这许多事。我们从前看了这两个人都是斯斯文文的,再不料如今作出这些事来,真是知人知面不知心了。”仲清道:“我又听得一件快活事,庾香与琴言、素兰倒游了一天运河。近日他们二人病都好了。”王恂笑道:“庾香竟公然独乐起来,也不来约我们一声。”仲清道:“是素兰请他与琴言相会,各诉相思,外人是不可与闻。”王恂道:“我真不知庾香、琴言之情,是何处生的?世间好色钟情,原是我辈。但情之所出,实非容易。岂一面之间,就能彼此倾倒?想起正月初六那一天,庾香只见琴言一出《惊梦》,犹是不识姓名,未通款曲。及怡园赏灯之夕,就有瑶琴灯谜为庾香打着,因此度香就请庾香与琴言相会。闻宝珠讲,那一天先将个假琴言勾搭庾香,庾香生气欲走,而真琴言始出,已是两泪交流,此心全许。以后偏是会少离多,因之成病,人皆猜是相思。即媚香生日这一日,琴言因病不来,庾香便觉着心神不定,后来生起病来。据我看来,庾香即是一个钟情人,也想不出这情苗,从何处发出?似乎总有个情g。在琴言则更为稀奇,于大千人海中,蓦然一盼之下,即缠绵委曲,一至于此,令我想不出缘故来。若是朝夕相见熟识x情脾气,又当怎样呢?他们两个人真是个萍水相逢,倒成了形影附合,这难道就是佛家因果之说乎?”仲清道:“他们两人的情,据我看来,倒是情中极正的,情g也有呢。我说给你听,这至正的情g,倒是因个不正的人种出。我问过庾香之倾倒琴言,在琴言未进京之前,那魏聘才是搭他们的船进京的,细细讲那琴言的好处,庾香听熟了,心上就天天思想,这就是种下这情g了。后来看见琴言之戏,果然是色艺冠群,又闻其人品高傲,x情冷淡,爱中就生出敬来,敬中愈生出爱来。若从那日一笔勾消,永不见面,就作了彩云各散了。偏有天作之合,又出了一个度香,从中作氤氲使,将假试真,探微烛隐,遂把个庾香的肺腑,摄入琴言心里。设那日庾香为假琴言所误,则琴言也就淡了。你想一想:一个人才见一面就能从他的相貌,想出他的身分来,说我爱你者,为你有这容貌,又有这身分;若徒有容貌而无身分,也就不稀奇了。这两句在他人听了,也还不甚感激,而琴言之孤高自赏,唯恐稍有不谨,致起戏侮之渐。不料偶一见面,如电光过影之梅公子,即能窥见我的肺腑。又想人之所爱唯在容貌而已,而爱我容貌之心,究竟是什么心,虽未出之于口,未必不藏之于心。就算也没有这片心,但世间既爱此人,断无爱其拒绝,反不爱其逢迎之理。所以庾香一怒,而琴言之感愈深;琴言一哭,而庾香之爱弥甚。虽然只得一面,他们心上,倒像是三生前定,隔世重逢,是呼吸相通的了。此即是庾香、琴言之情g,似已支支节节,布得满地,你尚说没有么?但又闻宝珠讲,琴言留意庾香,已在怡园未会之前,就是初六那一天望见庾香之后,便恍恍惚惚,思及梦寐,这却猜不透,因果之说容或有之。”王恂道:“吾兄之论,如楞严说法,绝无翳障,以此观庾香、琴言之情,正是极深极正,就在人人之上了。若湘帆、媚香之情,较之庾香、琴言,又将何如呢?”仲清笑道:“那又是一种。我看湘帆之爱媚香,起初却是为色起见。已花了无数冤钱,一旦遇见这样绝色,故辱之而不怒,笑之而不耻,犹之下界凡人,望见了天仙,自然要想刻刻去瞻仰的。及到媚香怜其难诉之隐情,感其不怨之劳苦,似欲稍加颜色,令其自明。及亲见湘帆吐属之雅,容貌之秀,而且低首下心,竭力尽命,又不涉邪念,一味真诚,故即被他感动。到感动之后,自然就相好。既已相好,则如漆投胶,日固一日的了。溯其见面之初,湘帆则未必计及媚香之身分,但见其容貌如花,自然是柔情似水。及看出媚香凛乎难犯,而且资助他,劝导他,则转爱为敬,转敬为爱,几如良友之箴规,他山之攻错,其中不正而自正,亦可谓勇于改过,以湘帆比起庾香来,正如子云、相如,同工异曲。世唯好色不y之人始有真情,若一涉y亵,情就是y亵上生的,不是x分中出来的。譬如方才说的潘三,心上也是想着媚香,难道说他也是钟情的不成?”王恂道:“也要算情,若说不是情,他也不想了。”仲清笑道:“潘三若有情,倒绝不想媚香,其想媚香正是其无情处。”王恂笑道:“此语有些矫强了!不过情有邪正,潘三之情,是邪情、y情,非湘帆可比。若定说他于媚香毫没有情,又何至三回五次,这么瞎巴结呢?”仲清笑道:“这最容易解说的。潘三若于媚香真有情,又何必定要他作干儿子,不过与其来往来往,作个忘年小友,不涉邪念。如今假使媚香得其银号而不遂其欢心,吾恐潘三必仇恨媚香,深入骨髓,岂有钟情之人于所爱之中,又加得上些所恶么?就有些拂意之处,本是我去拂他,并非他来拂我,以此人本不好如此事,所以拂起我的意思,于人乎何尤,于爱乎何损,这才是个有情人。若情字走到守钱虏心上来,则天上的情关也要去旧更新,另请情仙执掌了。”说得王恂心思洞开,不禁抚掌大笑道:“吾兄说出如此奥妙,令我豁然开郎,真可谓情中之仙,又加人一等矣。”王恂又问:“度香之情,为何等情?”仲清道:“度香虽是个大纨裤,然其为人雍容大雅,度量过人。爱博而不泛,气盛而不骄。且无我无人,涵盖一切,是情中之主人。”因又道:“萧次贤如野鹤闲云,尚有名士结习。但其纯静处,人不能及。终日相对,娓娓无倦容,其情可见在此。竹君恃才傲物,卓荦不群。唯用情处为甚恳挚,虽其狂态难掩,而究少克伐之心。卓然如云行水流,随处遇合,竟无成心,凡事出以天趣。且辞锋尖利,而独于所好者,便不忍加一刻薄语,亦其情有专用处。前舟与阁下,大致相似,和平浑厚,蔼然可亲,所谓宁人负我,毋我负人者也。至于我亦非忘情,但不能轻易用情。用时容易,到完结处便艰难。若使孟浪用之,而无归束,则情太泛鹜,反为所累。莫若将自己的情,暂借与人,看人之用情处,如有欠缺不到,或险阻不通,有难挽回难收拾处,我便助他几分,以成彼之情,究以成我之情。总之情字,是天下大同之物,可以公之于人,不必独专于我也。”王恂道:“此等学问是极j极大的了,是能以天下之情为一情,其间因物付物,使其各得其正。推而言之,杀身成仁,舍生取义,也是这个念头。若观chu浅处,则朱家、郭解一辈,是以自己之情,借与人用,吾兄又是个情中之侠了。”仲清道:“何敢当此谬赞。但人x各有所近,不能强使附合。即我在度香处,闻得那个华公子的举动,虽未与之谋面,但其豪爽是常听见的。我知其用情阔大,与度香同源异流,所以度香常赞他,也很佩服他。至若魏聘才、冯子佩、潘三等,真可谓情中之蠹,近其人则蠹身,顺其情则蠹心。天生这班人,在正人堆里作崇。还听得有个奚十一,专爱糟蹋相公,有一个木桶哄人,不到手不歇,受其荼毒者不少。前日琪官竟为所骗,幸其x烈,毁其木桶而出,双手竟刮得稀烂,至今尚未全好,此是情中的盗贼。若你那位虫蛀的舅爷与你那位贵连襟,则道地是个糊涂虫,不知情为何物,正是悲愉哀乐悉与人异者也。”

王恂笑道:“这几个废物,心孔里不知生些什么东西在内,世间的丑态叫他们作荆孙老大又来了一个妻舅,前日来拜过的,也似聘才一辈人,然尚没有聘才伶俐,将来一定要闹笑话的。”

仲清道:“‘虫蛀的千字文’要给他吃碗墨水,才好免得随口胡言。”王恂道:“李元茂吃什么呢?”仲清笑道:“李元茂颟颟顸顸,七窃闭塞,要吃大黄、芒硝,方才打得通他这些浊污。”王恂又问仲雨,仲清答道:“在可善可恶之间,尚识好人,天良未昧。”二人刚说得有趣,忽见李玉林同着桂保来,见过了,遂即坐下,因问道:“这两日不见你们出来,在家作些什么?”王恂道:“也常出去的,我倒总不见你们。”桂保道:“我们近日在怡园演习新戏。”仲清道:“什么新戏呢?”

玉林道:“闻得六月初六日荷花生日,华公子要来逛园。度香为他是爱听戏的,即与静宜商量。静宜说:‘华公子是爱新鲜热闹的,若说寻常的戏,他都已听过,而且这几个班子也未必能赛过他的八龄班。我想不若把各班中,挑出几个来,集个大成班,我再谱出些新戏来,便不与外间的相同,也就耳目一新了。’”仲清道:“这倒很好。但不知戏文何如,是些什么戏呢?”玉林道:“我听见从前有个才子,叫作毛声山,撰出了几个戏目,却没有作成曲,名叫作《补天石》:“仲清笑道:“口恶,此是毛声山哄人的,止于批《琵琶记》内题出这几个戏名是:《李陵返汉》、《燕丹灭秦》、《诸葛延年》、《明妃归汉》等事,共有八九种。”玉林道:“如今静宜又添了四种是:“《金谷园绿珠投楼》、《马嵬驿杨妃随驾》、《李谪仙夜郎奉诏》、《杜拾遗金殿承恩》,这四本戏更觉热闹,差不多要全部出常”仲清道:“这四种更妙,为普天下才子佳人吐气。马嵬赐缳之事,千古伤心。且羯胡之叛,祸在国忠,于玉妃何罪?那些丛书裨史,尽系道听途说,遂玷污g闱。即洗儿一事,新旧《唐书》皆所不载,就见元微之轻薄之词有‘金**帐下洗儿时’一句,后人遂以为确据,甚属可恨。且奸相伏诛,六军可发,是件顺情合理之事。这陈元礼上无忧国之心,下无束师之律,罪应摒弃。若要将这些事翻转来,此外尚多呢。”王恂道:“在怡园演习的共有几人?”桂保道:“旦脚十个,此外生、净、老、丑有二十余个,是五六班凑成的。”仲清道:“旦脚十个是谁?”桂保道:“我们两个之外,尚有瑶卿、媚香、香畹、静芳、瘦香、小梅,后来又添了玉侬、玉艳,共是十个。”王恂道:“这就是十美班了。”桂保道:“陪客尚未定,你们是一定在数的。听得度香已写书子到保定府去,请前舟回来商议,只怕就是这件事。”王恂道:“也近了,今日已是二十六日了,还有十天,就演得全这些新戏吗?”玉林笑道:“你好记x,还有个闰五月,难道一月多,还演不出来?”王恂笑道:“我真糊涂,静坐了几天,真是山中忘甲子了。”仲清道:“听说琴言患病未好,如今能去演习吗?”玉林道:“你还不知玉侬那日在运河游了一天,忽然的病就好了。”王恂道:“此是人逢喜气j神爽了。”仲清道:“那琪官不是坏了手,如今想也好了。”玉林听得仲清说起此事,便低了首,春山半蹙,远黛含颦,又有些怒态。王恂、仲清等不解其意,因问道:“佩仙缘何发恼起来?”桂保见问,对仲清道:“都是你问起琪官,触起他的伤心事来。”仲清忙问何事?玉林不语,桂保就把奚十一送坊之事述了一遍,听得仲清、王恂大怒起来,同说道:“天下竟有这等人,叫他们怎样过得日子?”桂保道:“如今躲在天津未回呢,只怕终久还要回来的。”仲清道:“这奚十一到底是怎样人?”桂保道:“奚十一的出身倒不小呢,听得说他祖上是洋商,他祖老太爷作到布政司,得了军功。他父亲荫袭云骑尉,由守备起来,在军营出力,今作了提台。度香说与他有世谊,因鄙其为人,是以不与往来。从前华公爷作大经略,平倭寇,徐中堂是副经略,同在军营。那时老奚才作四川游击,是华公爷、徐中堂保举起来,即得了副将,旋升总兵,前年又升了江南提督。籍系广东嘉应州,家道甚丰,足有正千万的事业,又在省城当了个洋行总商。他共有兄弟十二人,有作官的,有当商的。他本要捐个道台,因花动了银子,凑不上来,只捐了个知州,差不多也要到班了。”王恂道:“是了!是了!我们老人家也认识,又叫作奚老土,因他带些鸦片烟土来,卖了一万多银子。”玉林、桂保坐了一回要去。王恂道:“忙什么,吃了饭去罢。天也不早了。”就命书童到厨房吩咐去了。

少顷,夕阳西下,仲清叫人卷起帘子,就把桌子挪到廓前,摆了四个座儿。王恂道:“便饭,没有为你们添菜,我这里却比不得度香。”桂保道:“好说,你的便饭我也吃得记不清了,东成居也作不出来。度香处也过于糜费,其实如何吃得这么许多。”说完就同坐了。厨房内闻得有相公,便多备了八个碟子,添了四样菜。先把黄酒、小吃送上来。玉林、桂保各敬了酒,便谈谈讲讲,浅斟低酌了一回。仲清、王恂又问了些近日的事,见玉林不肯喝酒,因问道:“你的酒量很好,为什么今日不喝?”

玉林道:“这两天嗓子哑了,受了热,所以不敢喝酒。”仲清又叫拿些水果出来,仲清道:“喝酒不行令,是断不能爽快的。人少又行不得什么令。”桂保道:“我们行那个《贴翠令》罢。”王恂道:“也好。”就叫拿出骰子来。行了一回,各人却也吃了许多。

方才王恂日间听了仲清品评各人的情境,因想起《花谱》中诸旦都也讲究情分的。因问玉林、桂保道:“你们此刻在怡园演习,那十个人,你可晓得他们有几种情x,脾气是那个最好相与,可讲得来么?”桂保道:“这十个却也好几样,内中就是玉侬脾气冷些,其余没有什么脾气。”玉林道:“讲情x风雅,心地聪敏,不慕势利,意气自豪,是瑶卿。一尘不染,灵慧空明,x有别才,心怀好胜,是媚香。温文俊雅,出言有章,和而不流,婉而有致,要算香畹。言语爽直,风度高超,雅俗咸宜,毫无拘束,是静芳。恬静安详,言语妥贴,是瘦香。

心灵口敏,仪秀态研,是小梅。泛应有余,风流自赏。”把嘴向着桂保道:“这是他。别有会心,人难索解,海枯石烂,节c不移,这是玉侬。把洁守贞,不计利害,是玉艳。至于我则无长可取,碌碌庸人,使人嫌弃的,就是我了。”桂保道:“这是你自己不好下赞语,这考语待我出吧:芳洁自守,风雅宜人,不亢不卑,无好无恶,这些是佩仙。”仲清、王恂同道:“这考语出得很切,足见蕊香近日识见又长了好些。”玉林道:“我却当不起这考语。”王恂道:“还有几个人索x请你批评批评。”桂保笑道:“是谁?”王恂道:“蓉官、二喜、玉美、春林、凤林,这些人又是怎样?”桂保笑道:“这又是一路,不与我们往来的。我们是玉虚门下弟子,是兴周伐纣的,他们是通天教主门人,是助纣为虐的。这些人是g灵圣母、申公豹等类,却也有些旁门左道的神通,倒也利害。我们那一日运气不好?与他们同席,便小小心心的待他,断不敢取笑他一句。即如佩仙的事,不是蓉官攻出来的?琪官的苦,不是二喜作成他的?还有我们这个杜玉侬,我倒替他担心。他见一个,便得罪一个,他的冤家竟不少了。他的记x又平常,寻常会过的,歇几天见面就想不起来。人人恨他的架子大,脸面冷,不会应酬,就是对着度香,也是冷冷的。唯听得心上只有一个梅公子,是生平第一知己,竟会眠思梦想得害起病来。这梅公子是谁呢?”仲清道:“难道你还没有见过这人,怎么想不起来?”

王恂道:“媚香生日,那一位顶年轻,生得顶好的,就是梅公子,号庾香。”桂保想了一想,道:“是了,是了,果然不错。论容貌与玉侬一对,但他倒合得来玉侬这脾气吗?”玉林道:“那一天玉侬没有来,怪不得那位梅公子是无j打彩的,话也不说,酒也不喝,略喝了几杯,就出席躺着去了。后约定到瑶卿家里去,他答应了,也没有来。王恂道:“听得前日他倒与素兰、琴言逛了一天运河呢。”桂保点点头道:“口恶!怪不得玉侬回来病就好了。”当下四人说说笑笑,已过了二更,桂保、玉林也要回去,就告辞了,各自上车而回。仲清、王恂又谈了一回,各自回房不提。下回是怡园请客,演出新戏,不知华公子看了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第二十五回水榭风廓花能解语清歌妙舞玉自生香

话说前回书中,玉林、桂保在王恂处,讲起怡园演习新戏,预备华公子逛园。流光荏苒,倏忽一月,刘文泽已回。书中所讲这班名士,华公子向来往来者就是刘文泽一人,其余多未谋面。此时文泽之父刘守正已升了礼部尚书,是以文泽偕其妻星夜赶回,未免有些庆贺之事。又适子云写书前往,文泽回京已有半月,诸事已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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