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聘才心里甚是感激,连忙拉着富三的手道:“小弟chu卤,倒累三爷生气。”又向那人也拉了拉手,就叫四儿拿出二百大钱来,双手送上。富三笑道:“这算什么。”接过来,递与聘才的四儿道:“算我收了,给你罢。”四儿不敢接,聘才又笑道:“断不敢要三爷破钞,还请收了。”又将钱交与富三的家人,富三接过来,望桌上一扔道:“你太酸了!几个钱什么要紧,推来推去的推不了。”聘才只得叫四儿收了,叫他请了安,谢了赏。聘才已听得人叫他富三爷,自然姓富了,便问那一位的姓,是姓贵、名字叫芬,现在部里做个七品小京官。这富三爷叫富伦,是二品荫生,现做户部主事。一一领教过了。

富、贵二人也问了聘才的姓,又问了他是那一处人,现在当什么差?聘才道:“小弟是江宁府人,才到京,尚未谋干什么。此时寓在鸣坷坊梅世伯梅大人处。”富三道:“江宁是个好地方,我小时候跟着我们老爷子到过江宁。那时我们老爷子做江宁藩司,我才十二岁,后来升了广东巡抚。你方才说鸣坷坊的梅大人,他也在广东做过学差,与我们老爷子很相好。以后大家都回了京,我们老爷子做了侍郎,不上一年,就不在了。

我是没有念过书,不配同这些老先生们往来,所以这好几年不走动了。闻得他家玉哥儿很聪明,人也生得好,年纪也有十六七岁了,不知娶过媳妇儿没有?”聘才一一回答了,又与贵大爷寒喧一番。聘才已知富三是个热心肠,多情多义的人;那个贵大爷却是个谨慎小心,安分守己的一路。当下三人,倒闲谈了好一会。蓉官又到对面楼上去了,聘才望着他,又去与那黑脸大汉讲话。

又见那个卖玉器的挤上楼去,捏着些零碎玉件,到那些相公身边,混了一阵,只管兜搭,总要卖成一样才去的光景。那个黑大汉好不厌他,便吆喝了一声。那卖玉器的尚不肯走,嘴里倒还讲了一句什么。那个黑大汉听了大怒,便命家人□他出去。众家人听不得一声,将他乱推乱撵,那个老头子见势头不好,便也不敢撒赖,腰驼背曲的,一步步走出来。又要照应了盘内东西,当当啷啷的把些料壶儿、料嘴子砸了好些,弯了腰捡了一样,盘里倒又落下两样,心里想拚着这条老命讹他一讹,看看那位老爷的相貌,先就害怕,更非富三爷可比,只得含着眼泪一步步的走下楼来。下了楼,才一路骂出戏园,看得那些相公个个大笑,都探出身子看他出了戏园,才住了笑。这边富三看了,也拍手称快,聘才更乐得了不得。但不知这个人,是个什么阔人,少顷等蓉官来问他。只见那黑大汉已起身,带了四个相公,昂昂然大踏步的出去了。那些没有带去的相公,又分头各去找人。

不一刻,蓉官又过来坐下,富三笑道:“空巴结他,也不带你去,磨了半天,一顿饭都磨不出来。”蓉官点着头道:“不错,我磨他。他叫我,我也不去。这位老爷子不是好相交的。”

富三道:“这人是那里人,姓什么?”蓉官道:“是广东人,我只听得人都称他奚大老爷,我也是才认识他。且他也到京未久,他就待春兰待得好。今日春兰身上穿那件玄狐腿子的,是奚大老爷身上脱下来,现叫毛毛匠改小的。”说罢即凑着富三耳边问了一句,富三道:“怎么你今日又有空儿?”蓉官笑嘻嘻的两手搭着富三的肩,把他揉了几揉。

富三见聘才人品活动,又系梅氏世谊,便道:“魏大哥,今日这戏没有听头,咱们找个地方喝一钟去罢?”聘才见富三是个慷慨爽快的人,便有心要拉拢他,说道:“今日幸会,但先要说明赏兄弟的脸作个东。”富三笑道:“使得。”就在靴革幼里拿出个靴页子来,取一张钱票,交与他跟班给看座儿的,连这位老爷的戏钱也在里头。聘才又再三谢了。于是带了蓉官,一同出来。

他们是有车来的,聘才搭了蓉官的车,四儿也跨了车沿,跟兔坐了车尾。

聘才在车里随口的说笑,哄得蓉官十分欢喜,又赞他的相貌,要算京城第一。

说说笑笑己到了一个馆子,一同进去,拣了雅座坐了。走堂的上来,张罗点了菜,蓉官斟了酒。只听得隔壁燕语莺声,甚为热闹。蓉官从板缝里望时,就是那个奚大老爷带了春兰,还有三个相公在那里。聘才问富三道:“老太爷的讳,上下是那两个字?”富三不解所问,倒是贵太爷明白,即对富三说道:“他问大叔官名是叫什么?”富三道:“你问我们老爷的名字么,我们老爷叫富安世。”聘才即站起身来道:“怪不得了,三爷是个大贤人之后。你们老大人,在我们南京地方已成了神。三年前,地方上百姓,共捐了几千银子,造了一个名宦祠,供了老大人的牌位。还有一位是江宁府某大老爷。这老大人生前爱民是不用说了,到归天之后,还恋着南京百姓,遇着瘟疫、蝗虫、水、旱等灾,常常的显圣,有求必应,灵验得很,只怕督抚就要奏请加封的。那些百姓感戴到一万分,愿老大人的世世子孙,位极人臣,封侯拜相,这也是一定的理。今看三爷这般心地,那样品貌,将来也必要做到一品的。”几句话把富三恭惟得十分快乐,倒回答不上来。贵大爷道:“这个话倒也可信。大叔在江南年数本久,自知府升到藩司,也有十几年,自然恋着那地方上了。”富三道:“我们老爷在江宁十六年,自知府到藩司,没有出过省,真与南京人有缘。我是生在江宁府衙门里的,所以我会说几句南京话。”聘才又将贵大爷恭惟一番。贵大爷道:“我这个功名是看得见的,要升官也难得个拣选,不是同知,就是通判,并无他途。”聘才道:“将来总不止于同、通的。”蓉官笑道:“你瞧我将来怎样?”聘才笑道:“你将来是要到月g里去,会成仙呢。”富三、贵大皆笑,蓉官罚了聘才一杯酒道:“你此时倒会说话,为什么见了那个卖主器的,就说不出来?”聘才笑道:“今日幸遇见了三爷、大爷,不然我真被他缠不清了。”富三道:“这种人是怕硬欺软,你越与他说好话,他越不依的。你不见楼上那个人将他轰出来,砸掉了许多东西,他何曾敢说一声。不过,咱们不肯做这样霸道事,叫苦人吃亏。其实,四百钱还是多给的。他那个料壶儿,准不值一百钱。”聘才又赞了几声仁厚待人,必有厚福。蓉官道:“那奚老爷的爷们,好不利害,将这老王推推搡搡的,我怕跌了他,把他那浪盘子的臭杂碎全砸了,不绝了他的命?倒幸亏没有砸掉多少,只砸了两个料嘴子,一个料烟壶。

有一个爷们更恶,在他脖子那个灰包上一扌叉,那老王噎了一口气,两个白眼珠一翻,好不怕人。这个奚大老爷的x子也太暴,适或扌叉死了他,也要偿命的。”蓉官说到此,只听得隔壁雅座里闹起来,听得一人骂道:“**巴攘的,又装腔做作了。”

蓉官低低的说道:“不好了,那位奚大老爷又翻了,不知骂谁?”

便到板壁缝里去望他们。这边聘才与富三、贵大都静悄悄的听,听得一个相公说道:“你倒开口就骂人。好便宜的**巴,做起菜来,你口里还吃不尽呢。”听得那人又骂道:“我最恨那装腔做作的,一天一个样子。”又听得那相公说道:“就算我装腔做作了,你也不能打死了我。”又听得那人骂道:“我倒不打死你,我想攘死你。”听得当啷一声,砸了一个酒杯。那人又说道:“这声音响得小,要砸砸大的。”听得那相公说道:“你爱听响的。”便又一声响,砸破了一个大碗。那人道:“你会砸,我不会砸?”也砸了一个。那相公道:“你爱砸,谁又拦你不砸。”便接连叮叮砸了好几个。那人怒极了,说道:“你真砸得好。”便索x把桌子一撅,这一响更响得有趣。那三个相公一个已唬跑了,两个死命的解劝,口中不住的大老爷、干爹、干爸爸的求他不要生气。那个砸碗的相公也跑到院子里,鸣呜咽咽的哭起来了。掌柜的、走堂的一齐进来劝解,都不敢说一句话。尽陪着笑脸,大老爷长,大老爷短。那掌柜的又去安慰那相公,嘻嘻的笑说道:“春兰做什么与大老爷这么怄气,你瞧崭新的玄狐腿于溅了油了,快拿烧酒来擦。”就有伙计们拿了烧酒,掌柜的替他抹干净了。一面把那位奚老爷请了出来,另到一间屋子坐了,拉了那相公上前,劝他陪个不是。那相公只管哭,不肯陪礼,那姓奚的,见掌柜的如此张罗,也有些过意不去,说道:“倒吵闹了你们。这孩子一天强似一天,令人生气。”那掌柜的倒代这相公请安作揖的在那里做花脸,那x奚的气也平了,那相公也住了哭。

掌柜的又将那三个相公也找了进来,吩咐伙计们照样办菜,拿上好的碗盏,与大老爷消气和事。掌柜的又说那走堂的道:“老三,你不会伺候。这砸碗的声音,是最好听的。你应该拿顶细料的磁碗出来,那就砸得又清又脆,也叫大老爷乐一乐。这半chu半细的磁器,砸起来声音也带些笨浊。你瞧大老爷当赏你五十吊,也只赏你四十吊了。”说得众伙计哈哈大笑,一面去扫地抹桌子。这一地的莱,已经有四条大狗进去吃得差不多了。

大家抢吃,便在屋里乱咬起来,四条大狗打在一处。众伙计七手八脚,拿了棍子、扫笆赶开了狗,然后收拾。

你道这掌柜的,为什么巴结这个姓奚的。他知道这个姓奚的,是广东大富翁,又是阔少爷,现带了十几万银子进京,要捐个大官。已到了一月有余。

差不多天天上他的馆子,已赚了他正千吊钱了。这一桌莱连碗开起帐来,总要虚开五六倍。应五十吊,大约总开三百吊。

那位姓奚的最喜喝这杯快乐酒,你再开多些,他也照数全给,断不肯短少。这是海南大纨?f,到京里来想闹点声名,做个冤桶的。此时只晓得他排行是十一,就称呼他为奚十一。那个砸碗的相公,就是蓉官说的春兰了。

富三与聘才、贵大都在门口看了一会进来。蓉官吐了吐舌,说道:“好不怕人!这才算个标子。”富三笑道:“这种标也标得无趣,但不知为什么事闹起来?”蓉官道:“这位奚大老爷的下作脾气,是讲不出来的。”于是富三与聘才、贵大豁了一会拳,此时天气尚短,他们也要进城。贵大爷先抢会帐,聘才又要作东,富三爷道:“都不要抢,这一点小东,让我富老三做了罢。明日就吃你,后日再吃他。”大家只得让富三爷会了帐。富三、贵大得了。聘才一番恭惟,心里着实喜欢。聘才又问了两人的住处,说明日要来请安。富三道:“我住在东城金牌楼路西,茶叶铺对门。”指着贵大爷道:“他就在茶叶铺间壁,门上都是户部封条。明日如果来,我们就在家里等侯。”

聘才说:“一定来的,咱们从此订交。只是我是个白身人。仰扳不上。”富三、贵大同说:“罚你!咱们哥儿们论什么,你不嫌我们chu卤就是了。”富三赏了蓉官八吊钱,跟兔两吊钱。

蓉官谢了赏,辞了贵大爷与聘才先去了。

此时日已西沉,富、贵两人急急的赶城,聘才送了他们上车,同着四儿慢慢步行而归。到家时点了灯了,子玉、元茂都在书房夜课。聘才换了衣裳,趿着鞋,喝了几杯茶,坐了一回。

少停,子玉、元茂出来,同到聘才房里。

只见聘才解下腰间的褡包,一只手揣在怀里,剩着一只空袖子悠悠荡荡的,在房里走来走去转圈儿。见了子玉、元茂进来,,便嘻嘻的笑。元茂道:“今日什么事,到此刻才回?”

又凑到他脑上一看道:“酒气醺醺,一定是叶茂林请你的,可曾见那些小孩子么?”聘才道:“我没有去找叶茂林,我倒听了联珠班的戏。那班里的相公,足有五六十个,都是生得很好的。遇见一个相好,是从前南京藩台的少爷,与我们也有世谊。

他请我吃饭,叫了个相公,也是上等的。”子玉道:“大哥,你前日说那琴官脾气不好,又爱哭,是怎样脾气?”聘才道:“那琴官的脾气是少有的,大约托生时,阎罗王把块水晶放在他心里,又硬又冷,绝没有一点怜悯人的心肠。这个人与他讲情字,是不必题了。我因为他脑袋生得好,生了一片怜香惜玉之心,奴才似的巴结他,非但不能引他笑一笑,倒几次惹得他哭起来,这个脾气教人怎样说得出来?总而言之,他眼睛里没有瞧得起的人就是了。”子玉想道:“果然有这样脾气,这人就是上上人物,是十全的了。”便呆呆思想起来。便又转念道:“人海中庸耳俗目,都喜诌媚逢迎,只怕这清高自爱的佳人,必遭白眼。除非有几个正人君子,同心协力提拔他,使奸邪辈不得觊觎,然后可以成就他这铮铮有声,皖皎自洁。使若辈中出个奇人,倒也是古今少有的。”子玉想到此,这条心有些像柳花将落,随风脱去,摇曳到琴官身上了。忽见李元茂把风门一开,说道:“了不得了。”不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第四回三名士雪窗分咏一少年粉壁题词

却说子玉正在体贴琴官心事,只听元茂开着风门说道:“了不得了。”倒把子玉等唬了一跳,问道:“为什么大惊小怪?”

元茂道:“你看地下已铺了一层,这棉花大的朵子下起来,一夜就有一尺多了。”子玉同聘才到门口看时,果然飘飘洒洒,下起雪来。子玉道:“这腊雪是最好的。今年一冬风燥,现在求雪,幸亏我们说着琴官,所以感召天和,样样献瑞。”聘才道:“今晚若下得一宿,明日我们就可以赏雪了。”云儿已拿了斗篷、风帽来,请子玉穿戴了进去。

这一夜足足下了有五寸多雪,直到天明,一阵阵的朔风吹来,寒冷异常。

雪才止了。真个琼装世界,玉琢乾坤,一派好景。那李x全先生,清早起来冒了寒,头晕咳嗽,仍上床躺了,觉得心里烦闷,不令子玉等读书。x全自己j于药理,便叫书僮去抓了几味发散药吃了,蒙头安睡。子玉命两个书僮,在书房外好好伺候,自己到了一个小三间书屋,名为二十四琴斋。这块匾额,还是其祖文穆公手笔。子玉无聊,翻出谢惠连的《雪赋》阅看。

至“皓鹤夺鲜,白鹇失素”句,叹赏古人工于摹绘。忽见天又y得沉了,又悠悠扬扬的起来,那房上树上的雪,被风刮得如梨花乱舞。即吩咐云儿,叫厨房多备几样莱,请魏、李两位少爷赏雪。少顷,送过一桌佳肴,请了聘才、元茂过来一同赏玩。

子玉是不能饮酒的,勉强相陪。又将琴官的光景来问聘才,聘才见他心甚注意,便改了口风,索x将琴官的身分、x气一赞,赞得子玉更为倾慕。又想这个雪天,若见琼枝玉立,何异瑶岛看花,真笑党家锦帐中,醇酒羔羊,终不脱武夫气象矣。吃完之后,煮雪煎茶,闲谈一会,聘才、元茂各自回房去了。

忽见俊儿拿了一封书信来,签子上写着梅少爷手展,旁有一行小字。内信笺一纸,诗笺四纸。认得仲清笔迹,便问俊儿是谁送来的。俊儿道:“是颜少爷的健儿。”子玉道:“叫他等一等。”拆开看时,信笺上写着是:昨与庸庵同居虚室。玉杯寒重,始知六出花飞;银烛光残,才见十分雪艳。冰山叠叠,围成云母屏风;宝塔层层,照见琉璃灯火。美人装罢,玉戏猫儿;罗汉堆来,球抛狮子。黄昏选韵,白战分题;愧乏琼词,聊为砖引。谨呈冰鉴,乞报瑶章。庾香仁弟文几。庸庵嘱候,仲清手肃。

子玉看了道:“好工致的尺牍!”再看诗笺上,写着《雪窗八咏》。

雪山

此峰真个是飞来,白玉芙蓉一朵开。

着屐好吟亭畔絮,骑驴难觅岭头梅。

几看如滴非苍翠,便使多残岂劫灰。

云雨夜深寒冻合,那堪神女下阳台。

雪塔

散花人到梵王g,多宝庄严尽化工。

四角有时还碍日,七层无处不惊风。

月中舍利光何灿,水面浮图色更空。

乘兴若容登绝顶,愿题名字问苍穹。

雪屏

梁园昨夜报阳春,玉案珠帘斗斩新。

云母好遮花御史,水晶应赐虎夫人。

不摇银烛光偏冷,便画金鹅梦未真。

怪杀妓围俱缟素,近前丞相合生嗔。

雪灯

挑檠几度咏尖叉,此夜焚膏赛九华。

织素有光宁向壁,读书无火是谁家。

清寒已尽三条烛,照睡还看六出花。

记取元宵佳节近,闹蛾残柳莫争夸。

庸庵王恂初稿

子玉看了道:“好诗。这四首之中,自然以《雪塔》为第一,《雪屏》第二,《雪山》次之,《雪灯》又次之。再看仲清的诗是:

雪狮

居然幻相长毛虫,白泽呼名偶擅雄。

乘气岂能腾海外,因风只合吼河东。

黄金高座非难灿,红树新妆愧未工。

若使龙丘居士见,定抛柱杖又谈空。

子玉想道:《雪狮》此题却不好做,看他用典举重若轻,雅与题称,非名手不办。再看是:

雪猫

漫赌围棋枕两奁,狸奴如玉傍雕檐。

聘求那得鱼穿柳,引去还宜饭裹盐。

比似虎头原有样,奈他鼠辈只趋炎。

牡丹此日飞红尽,冷眼无须一线添。

子玉道:“这首做得更好,第三联调侃不少。”再看下去,题目是《雪罗汉》、《雪美人》。子玉想了一想,题目比前六个更加枯寂,却难着笔。只见是:

雪罗汉

朝来谁为启禅关,面壁瞿昙杖锡还。

解脱有心如止水,游行无意定寒山。

经翻贝时空濛里,社结莲花顷刻间。

自是此身同幻影,点头莫叹石多顽。

雪美人

玉骨珊珊未有瑕,是耶毕竟又非耶。

春心已似沾泥絮,妾貌应同着雨??。

后夜思量成逝水,前身风味记煎茶。

卖珠侍婢今何在,倚竹无言日又斜。

剑潭仲清脱稿

子玉看毕,又轻轻的吟哦了几遍,觉得仲清这几首,《雪狮》楼金错采,《雪猫》琢玉雕琼,《雪罗汉》吐属清芬,莲花满庭,《雪美人》双管齐下,玉茗风流,却在王恂之上。因想依韵再和八首,未必能如原唱浑成。不如另拟四题,不落窠臼。他这八个题目,都是从后着想,以虚作实,借宾定主。我却从未下雪以前着想,竟用四个虚字,连着雪字作题。我想未下雪之前,彤云密布,空空濛濛,先有了下雪的意思。把雪意做了第一个题目。到了雪花飘了,模模糊糊,就有雪影子。初下雪的时候,那雪珠淅淅沥沥,就有了雪的声儿。把雪影做了第二,雪声做了第三。已经下了雪,那白皓皓一片,自然就有雪色,做了第四题。倒也新鲜别致,就构思起来。才做了两首,却被元茂、聘才进来看见,子玉遂叫他们也做几首。元茂道:“雪字下连了一个虚字眼儿,我是做不来的。我只好咏咏雪罢了。”聘才道:“就是咏雪,要对却费力。我只好做首绝句。”

元茂道:“七个字一句的累赘,我只会做五言律诗。”子玉道:“都使得。”他们各自搜索枯肠去了。

不多一会,子玉四首都已作成,用一张冷金笺写了。又写了一封回书,正要缄封。聘才却笑吟吟的拿了一张诗稿来:“做得不好,你替我改改。”子玉接来看时,题目是《咏雪》,诗是:舞向梅梢片片斜,蛾儿粉蝶满天涯。

分明仙品瑶台上,独占人间第一花。

于玉诧异道:“我倒不晓得你有这样本领。你在诗上头,想是很用过工夫的。”聘才道:“我那里有什么工夫,就是记得几枝曲子,随便凑上的。”子玉道:“什么曲子?聘才道:“那舞向梅梢片片,及蛾儿粉蝶,是《江天雪》的《走雪》上的。”子玉道:“下两句呢?”聘才道:“第三句是空的,未了一句,用《占花魁》上《独占》这一出戏,我就拉他来用做古曲。”子玉道:“倒难为你凑得不着痕迹。”说着元茂却也做完,端端正正写了来。子玉看了,却甚费解,只得赞道:“工稳得很,何不都写起来,送去与他们看看。”元茂见子玉称赞,必定是好极的了,便道:“请教请教他们也好。”倒是聘才自知分量,忙道:“我的不必拿去献丑罢。”子玉道:“这又何妨?我替你们写。”另用一张纸写了。又在回书后面,添了两句。封好了,打发云儿与健儿同去。

那边仲清接着回札,与王恂同看。只见上写着:书奉朵云,词霏香雪。芜蓉灯(火也)佛塔玲珑;翡翠屏寒,指点仙山飘渺。白地现金身罗汉,狮驯拄杖之旁;缟衣来玉骨美人,狸睡棋抨之侧。新露盥手,古雪院浣;明月自来,阳春寡和。赋诗七字,惭珠玉之在前;俚语四章,愧琼瑶之莫报。手疏覆此,目笑存之。

剑潭、庸庵两兄同览。子玉拜手。外附拙作四首,又七绝五律各一首,即乞郢正。

仲清等再看子玉的诗题是:《雪意》、《雪影》、《雪声》、《雪色》。仲清向王恂道:“这四个题目太空,比我们更难着笔,庾香必有佳制。”说着看诗,只见上写着:

雪意

三千世界望盈盈,知有瑶花酝酿成。

未作花时先剪水,已同云上欲飞翔。

仲清道:“起句题前蓄势得好,第二联刻划意字,真是神化之笔。”再看下去是:

人间待种无瑕壁,天外将开不夜城。

冻合玉楼何处是,群仙想象列蓬瀛。

雪影

六出霏微点缀工,玉阑干外写玲珑。

低迷照水摇虚白,依约栖尘漾软红。

飞入梅花痕始淡,舞回柳絮色都空。

清寒合称瑶池梦,琪树分明映月中,

王恂一句一击节。仲清道:“这首把题的魂都勾出来了。

再看下去是:

雪声寒空散琼瑶,入夜焚香慰寂寥。

糁径珊珊先集霰,洒窗瑟瑟趁回飚。

穿松静觉珠跳碎,筛竹轻宜五屑飘。

待到晓来开霁景,滴残寒漏一痕消。

雪色

谁从银海眩瑶光,群玉山头独眺望。

蕉叶无心会着绿,梨云有梦竟堆黄。

浓浮珠露三分艳,淡借冰梅一缕香。

照眼空明难细认,白沙淡月两茫茫。

当下看完,仲清拍案叫绝,同王恂朗吟了几遍。仲清道:“这几首诗,把我们的都压下去了。”再看聘才的那首绝句。

王恂道:“这首亦甚好,只不知庾香又做这一首做什么?”仲清道:“这首也还下得去,然断不是庾香所作。”再看元茂的五律,起二句写着是:“天上彤云布,来思雨雪盈。”王恂道:“这‘来思’两字怎么讲?”仲清忽然大笑道:“你往下看。”

王恂再看第二联是:“白人双目近,长马四蹄轻。”沉吟道:“马蹄轻,想是用雪尽马蹄轻了。为什么加上个长字呢?上句实在奥妙得g,我竟解不出来。”

再看下联是:“掘阅蜉游似,挖空狮子成。”王恂道:“这两句就奇怪得很,怎么用得上来?。上句想是用《诗经》上的因为‘麻衣如雪’这个雪字,遂把‘蜉蝣掘阅’用上来了。这个挖空狮子又有什么典故在里头?”仲清道:“也不过说堆的雪狮子就是了。”再看结句是:“出时献世宝,六瑞太阶平。”

王恂道:“这还用得着颂扬么?这首诗准是那个老魏做的。看他有些油腔滑调,自然就有这笑话出来。”仲清道:“不然,我看老魏,虽不是正路人;但看他像个聪明人,笨不至此。只怕那首七绝是他的,这首必是那个李世兄的佳章,有些诗如其人。”王恂道:“李世兄不应如此,看他斯斯文文,却还有些书气。”仲清道:“惟其有了书气,所以没有诗气。”王恂道:“庾香叫我们批,我们还是批不批?”仲清道:“你就何妨批他一批。”王恂道:“我为什么得罪人呢?”仲清道:“我来先把聘才这首全圈了。”批了一个批语是:得天公玉戏之神。

元茂的诗第一二联单圈,下四句全圈。批语云:裁对工稳,用古入化,足可嗣响元徽。王恂把子玉的诗,用针在碧纱橱内戳了,来看批语,笑道;”却批得好,就是太挖苦些。”仲清道:“可惜天不早了,这雪也下不住,不然,倒可以去与庾香谈谈。”王恂道:“明日去罢!此刻去也谈不久了。”是日又下了一天一夜,积得有一尺厚了。次早晴了,朔风一吹,将一个世界,竟冻成了一个玉合子,耀眼鲜明。仲清、王恂早饭后,两人同坐一车,两个跟班骑了马,来访子玉。到了半路,碰着一辆车来,两家跟班都下了马。

王恂看是孙嗣徽,两车相对,王恂问道:“你往那里去?”

嗣徽道:“只因家父夫妻反目,噬肤灭鼻,几几乎血流漂杵。

有一王大夫,以人治人,有以去其旧染之污,睨而视之,曰无伤也。今病小愈,不能不绥之斯来耳。”王恂笑了一笑道:“我回来就来的。”嗣徽应了,匆匆而去。仲清道:“此君无所不用其文,真荒唐可笑。这‘虫蛀千字文’,真生可为名,死可为谥,世间想无第二人似他的了。”王恂笑道:“我看此君,只怕到敦伦时还要用两句文。倒可惜了我们那个舅嫂,虽不生得十分怎样,但端庄贞静,不言不笑。嫁了这种人,真抱恨终身的了。”仲清笑道:“或者他倒有一长可取,也未可知的。”一路说说笑笑,已到了梅宅。

门上通报了,子玉出来,迎了进去,便道:“两兄做得好诗,佩服之至。拙作草草涂鸦,未免小巫见大巫。”仲清道:“兄等所作,chu校大叶,那里及得老弟的佳章,恬吟密咏,风雅宜人。”王恂道:“我最爱《雪意》、《雪色》这两首,清新俊逸,庚鲍兼长。”子玉道:“吾兄这四首,冰雪为怀,珠玑在手。那《雪山》、《雪塔》两首,起句破空而来,尤为超脱。至剑潭的诗中名句,如‘奈他鼠辈只趋炎’,及‘后夜思量成逝水’一联,寓意措词,情深一往,东坡所谓不食人间烟火食,自是必传之作。”仲清道:“偶尔借景陶情,这传字谈何容易。”王恂道:“那一首七绝,一首五律,是何人手笔?”

子玉笑道:“你们没有猜一猜么?”王恂就将昨日话说了,子玉道:“剑兄眼力,到底不错。你们批了来没有呢?”王恂从袖内取出,子玉看了那首五律的批语,不解其意,何为元徽?

王恂又将孙氏昆仲与他说了,子玉也笑,就叫人请了聘才、元茂出来,大家见了。子玉把各人的诗交给了,说道:“这都是颜大兄评定的,称赞得了不得。”聘才看了批语,暗想道:“颜仲清这人,真可谓博古通今,我用的戏曲,都被他看出来了。”当向仲清道了谢。仲清道:“魏兄诗笔甚俊,声律兼优,想是常做,倒像曲不离口的。”聘才道:“小弟本来没有底子,又抛荒了这几年,那里还成什么诗?不失粘就罢了。”子玉向仲清道:“聘兄的诗,却还不很离谱。”仲清点了点头。那元茂把仲清圈的这几句及批语凑在脸上,看了又看,有好一会工夫,始将这诗笺放在茶几上,用双手折叠了,解开皮褂钮扣,揣在怀里。王恂道:“李大哥,大著谅来多的。”李元茂只道说他皮褂蛀多了,冒冒失失的答道:“蛀得还好。因水路来,闷在舱底下,受了水气,因此蛀了些。穿过这一冬,明年也要收拾了。”大家听了,不晓他说些什么。聘才晓得他听错了,说道:“王大哥是说你的诗做得多,不是说你的皮褂子。”大家方才省悟,见他脸上胀得通红,一言不发,只得忍住了笑。

仲清问道:“尊作‘长马’‘白人’,想是用的《孟子》,这‘双目近’三字有所本么?”元茂把仲清瞅了两眼道:“我是从来没有所本的。我看古人诗里也有把自己写在里面,就是这个意思。”王恂方才恍然。又说了一会闲话,仲清等告辞,子玉等送到门口,仲清道:“何不同出去看看雪景?”元茂听了,就高兴愿去。

子玉道:“先生今日尚未全好,我们须在家伺候,改日再奉陪罢。”元茂撅了嘴不言语。仲清等告辞而去,子玉送出大门,进来与聘才、元茂又谈了一会诗,忽又问起琴官来。聘才见他有点意思,便轻轻的挑他一句道:“改日何不偷个空儿,同去认认那个琴官。”元茂道:“明日就去,我只说去看路上同来的朋友。”指着子玉道:“你说到王家去回拜他们。只要出了这两扇牢门,还怕什么人?”子玉笑道:“过几日再看。”且按下这边。

再说仲清、王恂由南小街走到下洼子眺望,只见白茫茫一片,也辨不出田原路径,远远望见徐子云的怡园,琪树参差,烟岚回合,重重的层楼耀目,隐隐的高阁凌云。望了一会,只见对面一辆车来,车沿上坐的看见了,先跳了下来,随后看是一个相公,也要下车。仲清等连忙止住,那相公便挪出身子,生得香雕粉捏,玉裹金妆,原来是《花逊上最小的那个林春喜。王恂问道:“你从那里来?”春喜道:“我从怡园回来,你们也到恰园去么?”仲清道:“我们是看雪景的,也就转去了。”王恂道:“我们何不就上小街那个酒楼坐坐,也可望望野景。”春喜道:“如果你们高兴,我也奉陪。”仲清说:“很好。”就转回车来,到了小街,有个馆子,内有两座楼,系东西对面。仲清等上了东楼,今日天虽寒冷,楼上却没有风。

仲清索x叫把窗子开了,也望得好远地方。点了菜,三人闲谈了一会。春喜道:“这月里我们八个人,在怡园三日一聚,作消寒会,今日是第五会了。每一会必有一样顽意儿,或是行令,或是局戏。今日度香要叫我们做诗,出了个《冰床》题目,各人做七律一首,教苏媚香考了第一。”仲清道:“你记得他的诗么?”春喜道:“我只记得他中间四句。”即念道:

舟揖竟成床第稳,风波得与坦途同。

谁言青海填难满,不信蓬山路未通。

都说他运用灵妙,不着一死句,所以胜于他人。”王恂道:“你的呢?”春喜道”我的不好,也记不得了。”仲清道:“只怕你是第八了。”春喜嘻嘻的笑道:“被你一猜就猜着。”

王恂道:“这难怪他,他方十四岁,若教他学上两年,怕赶不上他们?”春喜道:“我原不肯做的,他们定要我做。今日大家的诗,都也没有什么好,但就蕊香与我倒了平仄,因此蕊香定了第七,我定了第八,我已后再不做这不通诗了。等我学了一年,再与他们来。”又说道:“我们班里来了两个新脚色,一个叫琴官,一个叫琪官,你们见过没有?”仲清道,“前日蕊香说起两人来,刚说时就有人来打断了,没有说下去。”王恂问道:“这两人怎样?”春喜道:“好极了,那个琴官,与瑶卿不相上下。那个琪官,与蕊香难定高低。此刻都还没有上台,但一天已有三五处叫他。前日度香见了,也大加赏赞,即赏了好些东西,把他们的衣服通身重做了几套。这两人是要大出名的。就是琴官脾气冷些,不大好说话。”

这边正在谈心,忽听对面楼上,窗子一响,也开了。仲清等举目看时见一个美少年,服饰甚都,身穿肃鸟霜裘,头戴紫貂冠,面如冠玉,唇若涂 ,目光眉彩觉有凌云之气,举止大雅,气象不凡。看他年纪,不过二十余岁的光景,带了四个相公,倚着楼窗而望。仲清、王恂暗暗吃惊:看他这品貌,足可与庾香匹敌,真是人中鸾风。听他口音,也像江宁人,却又有些扬州话在里头。再看那四个相公,却非名下青钱,不过花中凡艳。王恂认得一个是蓉官,那三个都不认得,因问春喜。

春喜道:“穿染貂的是玉美,穿倭刀的是四喜,穿水獭的是全福。都是剑春班的。”只见那位少年,将这边楼上望了一望,也就背转身子坐了。听得那些相公,燕语莺声,光筹交错,好也就背转身子坐了。听得那些相公,燕语莺声,光筹交错,好不热闹。这边三个人相形之下,颇自觉有些郊寒岛瘦起来。听得那美少年说道:“我听人说,戏班以联锦、联珠为最。但我听这两班,尽是些老脚色,唱昆腔旦一个好相公也没有。在园子里串来串去的,都是那残兵败卒,我真不解人何以说好?”

蓉官道:“我们这二联班,是堂会戏多,几个唱昆腔的好相公总在堂会里,园子里是不大来的。你这么一个雅人,倒怎么不爱听昆腔,倒爱听乱弹?”那少年笑道:“我是讲究人,不讲究戏,与其戏雅而人俗,不如人雅而戏俗。”又听得那玉美讲道:“都是唱戏,分什么昆腔乱弹。就算昆腔曲文好些,也是古人做的,又不是你们自己编的。乱弹戏不过chu些,于神情总是一理。最可笑那些人,只讲昆腔不爱二簧。你们二联班内,将来那几个出了班子,不唱戏时,班里就没有支得住的人,只怕听的人就少。这班子还要散呢。”四喜道:“依我说,总是一样,二簧也是戏,昆腔也是戏,学了什么就唱什么。”蓉官笑道:“是了,不必论戏,咱们喝酒。”又听得他们猜拳行令的喝了一会酒。那少年又说道:“我听戏却不听曲文,尽听音调。非不知昆腔之志和音雅,但如读宋人诗,声调和平,而情少激越。听筝琵弦索之声,繁音促节,绰有余情,能使人慷慨激昂,四肢蹈厉,七情发扬。即如那梆子腔固非正声,倒觉有些抑扬顿挫之致,俯仰流连,思今怀古,如马周之过新丰,卫之渡江表,一腔惋愤,感慨缠绵,尤足动骚客羁人之感。人说那胡琴之声,是极y荡的。我听了凄楚万状,每为落泪,若东坡之赋洞萧,说如怨如慕,如泣如诉,似逐臣万里之悲,嫠妇孤舟之泣,声声听入心坎。我不解人何以说是y声?抑岂我之耳异于人耳,我之情不合人情?若弦索鼓板之声,听得心平气和,全无感触。

我听是这样,不知你们听了也是这样不是?”那四个相公,皆不能答。

仲清低低对王恂说道:“此人议论虽偏,但他别有会心,不肯随人俯仰之意已见。且其x中必多积忿,故不喜和平而喜激越。丝声本哀,说胡琴非y声,此却破俗之论,从没有人听得出来的。我看此人恰是我辈,决非庸庸碌碌的人,几时倒要访他一访。”王恂道:“听其语言,观其气度,已可得其大概了。”只见那少年问居人要了笔砚,在粉墙之上写了几句,便带着四个相公下楼去了。仲清等也不喝了,吩咐跟班的去算了账,带了春喜走到西楼来,只见墨渖淋漓,字体丰劲,一笔好草书,写了一首《浪淘沙》,其词曰:红日已西斜,笑看云霞。龙鳞散满天涯。我盼春风来万里,吹尽瑶花。世事莫争夸,无念非差。蓬莱仙子挽云车。醉问大罗天上客,彩凤谁家?

仲清、王恂看了都点头称赞。春喜道:“这首词倒像神仙做的,有些仙气。”仲清道:“此人是个清狂绝俗,潇洒不羁的人。为何赏识的又是那一班相公,真令人不解。”再看落款是:“湘帆醉笔。”也不知其姓名,因叫店家上来,问他可认得这人。

店家答道:“这位老爷是头一回来,方才算账,他们二爷交了现钱去的,倒没有问他姓名住处。”仲清道:“这首词好得很,是个才子之笔,使你蓬荜生辉,你千万留了他,不要涂刮了。”

店家答应了下去。春喜道:“这人来历,蓉官总应晓得,待我见他时一问,便知此人是何等样人了。”三人说着,亦即下楼各散。未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第五回袁宝珠引进杜琴言富三爷细述华公子

前回说林春喜与仲清等,讲起在怡园作消寒赋诗之会。我今要将怡园之事序起来:有个公子班头,文人领袖,姓徐名子云,号度香,是浙江山y县人。说他家世,真是当今数一数二的,七世簪缨之内,是祖孙宰相,父子尚书,兄弟督抚。单讲这位徐子云的本支,其父名震,由翰林出身,现做了大学士,总督两广。其兄名子容,也是翰林出身,由御史放了淮扬巡道。

其太夫人随任广东去了,单是于云在京。这子云生得温文俊雅,卓荦不群,度量过人,博通经史,现年二十五岁。由一品萌生,得了员外郎在部行走。二十二岁,又中了一个举人。夫人袁氏,年方二十三岁,是现任云南巡抚袁浩之女。生得花容绝代,贤淑无双,而且蕙质兰心,颂椒咏絮,正与子云是瑶琴玉瑟,才子佳人,夫妻相敬如宾,十分和爱,已生了一子一女。

这子云虽在繁华富贵之中,却无y佚骄奢之事,厌冠裳之拘谨,愿丘壑以自娱。虽二十几岁人,已有谢东山丝竹之情,孔北海琴樽之乐。他住宅之前,有一块大空地,周围有五六里大,天然的崇丘洼泽,古树虬松。原是当初人家的一个废园。

子云买了这块空地,扩充起来,将些附近民房尽用重价买了。

他有个好友,是楚南湘潭县人,姓萧名次贤,号静宜,年方三十二岁,是个名士,以优贡人京考眩他却厌弃微名,无心进取,天文地理之书,诸子百家之学,无不j通。与子云八拜之交,费了三四年心血,替他监造了这个怡园。真有驱云排岳之势,祟楼叠阁之观,窈□□□之胜。一时花木游览之盛,甲于京都。成了二十四处楼台四百余间屋宇,其中大山连络,曲水湾环,说不尽的妙处。子云声气既广,四方名士,星从云集。

但其秉x高华,用情恳挚,事无不应之求,心无不尽之力,最喜择交取友,不在势力之相并,而在道义之可交。虽然日日的座客常满,樽酒不空,也不过几个素心朝夕,其余泛泛者,惟以礼相待,如愿相偿而已。史南湘《花逊中的八个名旦日夕来游,子云尽皆珍爱,而尤宠异者惟袁宝珠。这一片钟情爱色之心,却与别人不同,视这些好相公与那奇珍异宝、好鸟名花一样,只有爱惜之心,却无褒狎之念,所以这些名旦,个个与他忘形略迹,视他为慈父恩母。甘雨祥云,无话不可尽言,无情不可径遂。那个萧次贤更是清高恬淡,玩意不留。

故此两人,不独以道义文章交相砥砺,而且x情肝胆,无隔形海一日,子云在堂会中,见了新来的琴官、琪官两个,十分赞赏,叹为创见,正与那八个名旦一气相孚,才生了物色的念头。叫袁宝珠改日同他们到园来。又见他们的服饰未美,即连夜制造了几套,赏给了他们,这两个相公自然感激的了。但那个琴官,却又不然。且先将他的出身略叙一叙。

这个琴官姓杜,父亲叫做杜琴师,以制琴弹琴为业,江苏绅子弟争相延请教琴,因此都称他为杜琴师。生了这个儿子就以琴字为名,叫为琴官。

琴官手掌有文,幼而即慧,父母爱如珍宝。到了十岁上,杜琴师忽为豪贵殴辱,气忿碎琴而卒。其母一年之后,亦悲痛成病而死。遗下这个琴官无依无靠,赖其族叔收养。十三岁上叔叔又死,其婶不能守节,即行改嫁,遂以琴官卖入梨园。适叶茂林见了,又从戏班中买出,同了进京。这琴官六岁上,即认字读书,聪慧异常,过目成诵。到十三岁,也读了好些书,以及诗词杂览、小说稗官,都能了了。心既好高,x复爱洁,有山**舞镜、丹风栖梧之志。当其失足梨园时,已投缳数次,皆不得死,所以班中厌弃已久,琴官借以自完。及叶茂林带了来京,顿为薰沐,视如奇珍,在人岂不安心?他却又添了一件心事:以谓出了井底,又入海底。犹虑珊难逢,明珠投暗,卞珍莫识,按剑徒遭,因此常自郁郁。到京前一夕夜间,做了一梦,梦见一处地方,万树梅花,香雪如海。正在游玩,忽然自己的身子,陷入一个坑内。

将已及顶,万分危急,忽见一个美少年,玉貌如神,一手将他提了出来。琴官感激不尽,将要拜谢,那个少年翩翩的走入梅花林内不见了。琴官进去找时,见梅树之上,结了一个大梅子,细看是玉的,便也醒了。明日进城,在路上挤了车,见了子玉,就是梦中救他之人,心里十分诧异,所以呆呆看了他一回。但陌路相逢,也不知他姓名、居处,又无从访问。如逢堂会、园子里,四下留心,也没见他。后来见了徐子云,十分赏识他,赏了他许多衣裳什物,心里倒又疑疑惑惑。又知道是个贵公予,必有那富贵骄人之态,十分不愿去亲近他。无奈迫于师傅之命,只得要去谢一声。

是日琪官感冒,不能起来,袁宝珠先到琴官寓里。这个宝珠的容貌,《花谱》中已经说过了,x阳柔,貌如处女。他也爱这琴官的相貌与己仿佛,虽是初交,倒与夙好一般。两人已谈心过几回,琴官也重宝珠的人品,是个洁身自爱的人。宝珠又将字云的好处,细细说给他听,琴官便也放了好些心。二人同上了车,琴官在前,宝珠在后,正是天赐奇缘,到了南小街口,恰值子玉从史南湘处转来,一车两马,劈面相逢,子玉恰不挂帘子,琴官却挂了帘子,已从玻璃窗内,望得清清楚楚。

不觉把帘子一掀,露出一个绝代花容来。子玉瞥见,是前日所遇、聘才所说、朝思夕想的那个琴官,便觉喜动颜开,笑了一笑。见琴官也觉美目清扬,朱唇微绽,又把帘子放下,一转瞬间,各自风驰电掣的离远了。子玉见他今日车袭华美,已与前日不同,心里暗暗赞叹:“果信夜光难掩,明月自华,自然遇了赏鉴家,但不知所遇为何等人。”又想:“聘才说他脾气古怪,十分高傲,想必能择所从,断不至随流扬波,以求一日之遇。”这边琴官心里想道:“看这公子其秀在骨,其美在神,其温柔敦厚之情,粹然毕露,必是个有情有义的正人,绝无一点私心邪念的神色。我梦中承他提我出了泥涂,将来想是要赖藉着他提拔我。不然,何以梦见之后就遇见了他。但那日梦中,见他走到梅花之下就不见了,倒见了一个玉梅子,这又是何故呢?”只管在车里思来想去,想得出神。

不多一刻进了怡园,宝珠询知子云今日在海棠春圃。这海棠春圃,平台曲榭。密室洞房,接接连连共有二十余间。宝珠引了进去,到了三间套房之内,子云正与次贤在那里围炉斗酒,见了这二人进来,都喜孜孜的笑面相迎。

琴官羞羞涩涩的上前请了两个安,道了谢,俯首而立。子云、次贤见他今日容貌,华装艳服,更加妍丽了些。但见他那生生怯怯、畏畏缩缩的神情。教人怜惜之心,随感而发,便命他坐下。琴官挨着宝珠坐了,子云笑盈盈的问道:“前日我们乍见,未能深谈,你将你的出身家业、怎样入班的缘故,细细讲给我听。”琴官见问他的出身,便提动他的积恨,不知不觉的面泛桃花,眼含珠泪,定了一定神,但又不好不对,只得学着官话,撇去苏音,把他的家世叙了一番。说到他父母双亡,叔父收养,叔父又没,婶母再蘸等事,便如微风振箫,幽鸣欲泣。听得子云、次贤,颇为伤感,便着实安慰了几句。

又问了他所学的戏,是那几出,琴官也回答了。次贤道:“我看他那里像什么唱戏的?可借天地间有这一种灵秀,不钟于香闺秀阉,而钟于舞谢歌楼,不钗而冠,不裙而履,真是恨事。”子云道:“他与瑶卿,真可谓享单云瑞雪,方驾千里,使易冠履而裙钗,恐江东二乔犹难比数。想是造物之心,欲使此辈中出几个传人,一洗向来凡陋之习,也未可知。”即对琴官道:“我们这里是比不得别处,你不必怕生,你各样都照着瑶卿,他怎样你也怎样。要知我们的为人,你细细问他就知道了。

瑶卿在这里,并不当他相公看待,一切称呼。都不照外头一样,可以大家称号,请安也可不用。你若高兴,空闲时,可以常到这里来,倒不必要存什么规矩,存了规矩,就生疏了。”琴官也只得答应了,再将他们二人看看,都是骨格不凡,清和可近,已知不是寻常人了。次贤对子云道:“你这话说得最是,他此时还不晓得我们脾气怎样,当是富贵场中,必有骄奢之气,谁知我们最厌的是那样。你这个人材,是不用说了。但人之丰韵雅秀,皆从书本中来,若不认字读书,chu通文理,一切语言举止未免欠雅。你可曾念过书么?”琴官尚未回答,宝殊笑道:“他肚子里比我们强得多呢!我们如今考起来,只怕媚香还考不过他。”子云听了,更加欢喜,便问琴官道:“你到底念过书没有?”琴官道:“也念过五六年的书。”次贤道:“念过些什么书呢?”琴官道:“《四书》之外,念了一部《事类赋》,两本唐诗。”子云道:“也够了,你可会做诗?”琴官道:“不会做。”宝殊道:“那是他没有学过,将来一学就会的。前日他与我讲那些戏曲,那种好,那种不好,讲得一点不错。有这样天分,岂有学不来的?”琴官低头不语。子云道:“他这个名字不好,静宜你与他改一个宇,将这官字换了罢,再与他起个号。”次贤想了一回道:“改为琴言,号玉侬,可好么?”子云道:“很好,这琴言二字,又新又雅;玉侬之号,雅称其人。”宝珠叫琴官道谢,琴官又起身请了两个安。次贤道:“方才已说过的了,怎么又请起安来?”子云道:“我们立下章程,凡遇年节庆贺大事,准你们请安,其余常见一概不用。老爷二字,永远不许出口。称我竟是度香,称他竟是静宜。”琴言站起身来说道:“这个怎么敢?”子云道:“你既不肯,便当我们也与俗人一样,倒不是尊敬我们,倒是疏远我们。且老爷二字何足为重。外面不论什么人,无不称为老爷,你称呼他人,自然原要照样,就是到这里来,不必这样称呼。”

琴官尚不敢答应,宝珠笑道:“既是度香这样吩咐,你就叫他度香就是了。”琴言见宝珠竟称他的号,但自己到底初见。不好意思,便笑了一笑。子云见这一笑,唇似含樱,齿如编贝,妍生香辅,秀活清波,真足眩目动情,惊心荡魄,不觉心花大开。便命家人摆上酒来,四人坐了。席间,宝珠又将各样教导他一番。琴言见萧、徐二公并无戏谑之言,调笑之意,语言风雅,神色正派,真是可亲可近之人,也渐渐的心安胆放,神定气舒。宝珠又行了些小令与他看了,还与他讲了好些当今名下士,将来见了,应该怎样的。琴言一一听教,心里又想起车内那位公子,不知宝珠认得不认得,度香往来不往来;又不知道他的姓名,也难访问。是日在怡园耽搁了半日,酒毕之后,子云、次贤领着他到园内逛了一逛。这些房屋与那些铺设古玩等物,都是生平创见,倒细细的游玩了一会。子云又赏了好些东西,又嘱将来如有心爱的玩好,只管问我要就是了,琴言道谢而去。自此以后,便同了宝珠等那一班名旦,常在怡园,几回之后也就熟了。且按下不题。

再说子玉今日又遇见了琴官,十分快意,回家之后,急急的找了聘才,与他说知。聘才也有些喜欢,因将路上的光景,细说与子玉。原来聘才与叶茂林同行到济宁州时,那一班相公上岸去了,独见琴官在船中垂泪,便问了他好些心事,终不答应。及说到敢是不愿唱戏,恐辱没了父母的话,他方把聘才看了一眼。聘才从此便想进一步,竟不打量打量启己,把块帕子要替他试泪,刚要拭时,被他一手抢去,扔在河里,即掩面哭起来,聘才因此恨了他。今见子玉喜欢,遂无心说了这一节事出来。子玉心里更加钦敬,敬他这个贞洁自守,凛乎难犯。便敬中生爱,爱中生慕,这两个念头,在心里辘轳似的转旋起来。

所以天下的至宝,惟有美色为第一,如果真美色,天下人没有不爱的。子玉前日在戏园的光景,倒像那个保珠沾染了他什么,那片心应该永远不动才是。谁知一个琴官,见了两次,还如电光石火,一过不留,心里就时时的思念。何况他人,其自守本不如子玉,又能与美入朝夕相见,自然爱慕更切,把个百炼钢化为绕指柔了。聘才自知与琴官无缘,巴结不上,虽也爱其容貌,其实恨其x情。如今见子玉爱他,以局外人想局中事,不过说些怂恿之言,生些逢迎之意,自己倒也不十分留意。当下子玉出去,亦就将此事搁开了。

一日,天气晴和,雪也化了,聘才想起富三爷来,要进城去看他,便叫四儿去雇了一辆车坐了,望东城来。对面遇着一群车马,泼风似的冲将过来,先是一个顶马,又一对引马,接着一辆缘围车,旁边开着门。聘才探出身子一看,只觉电光似的,一闪就过去了。就这一闪之中,见是个美少年,英眉秀目,丰采如神,若朝阳之丽云霞,若凡风之翔蓬岛,正好二十来岁年纪。

看他穿着绣蟒貂裘,华冠朝履,后面二三十匹跟班马,马上的人,都是簇新一样颜色的衣服。接着又有十几辆泥围的热车,车里坐着些粉装玉琢的孩子,也像小旦模样。后面又有四五辆大车,车上装些箱子、衣包,还有些茶炉、酒盒、行厨等物。那些赶车的,都是短袄绸裤,绫袜缎鞋,雄纠纠的好不威风。倒过了好一会。聘才想道:“这是什么人,这样的排场?”

忽听得他赶车的说道:“老爷可知道这个人?”聘才答道:“不知道是什么人,这等阔。”赶车的道:“这是锦春园的阔大公子,这京城里有四句口号,人人常说的。道:‘城里一个星,城外一朵云。两个大公子,阔过天下人。’这公子的家世,我也不知细底,只晓得他家老爷于是个公爷,现做镇西将军。他那所房子,周围就有三四里。他们有个管牲口的爷们卢大爷,我曾听他说有一百几十匹马,七八十个大骡子,你说这人家阔不阔?”聘才道:“他姓什么?”赶车的道:“他姓华,人家都叫他华公子。”聘才道:“马上那些人,自然是家人了,车里头那些孩子,倒像相公模样的,又是什么人呢?”赶车的道:“就是相公。”

他家里有班子,每逢外面请他喝酒看戏,他必要带着自己的班子唱两出。就是外头的相公,只要他看得中,也就不借重价买了回去。听说他现在一个跟班也是相公,他去年花八千两银子买的。你想这个手段,谁赶得上他。”聘才道:“真阔。但他家父母由他这样,不管他的么?”赶车的道:“他家老爷子、老太太在万里之外呢!再说他府里的银子本多,就多使些,什么要紧?今日想必出去赴席,所以带着班子。”一面说着,已进了东城,到了金牌楼,找着茶叶铺对门,一个大门口住了车。聘才命四儿投了片子,自己在车里等着,看墙上有两张封条:一张是原任兵部右堂,一张是户部江南清吏司。门房内有人拿了片子,往里头去了,不多一会,出来说:“请。”聘才下车,同着管门的进去,进了二门,是一个院子,上面是穿堂。

进了穿堂,便是正厅,两边有六间厢房。富三早巳站在正房檐下,迎将出来。聘才抢步上前,拉了手。富三即引到正厅后,另有两间小书房内坐了,问了几句寒温。聘才道:“这几天下雪耽搁了,不然,前日就要过来奉拜的,在家好不纳闷,惟有刻刻的想念三爷。”富三道:“彼此,彼此。”此处是富三的书房,离内屋已近,只隔一个院子。聘才略观屋中铺设,中间用个桶木冰纹落地罩间开。上手一间,铺了一个木炕,四幅山水小屏,炕几上一个自鸣钟。那边放着一张方桌,几张椅子,中间放了一个大铜煤炉,上面墙上一幅绢笺对子,旁边壁上一幅细巧洋画。炕上是宝蓝缎子的铺垫。只见一个跟班的走来,穿件素绸皮袄,一个皮帽子遮着眉毛,后头露着半个大发顶,托着茶盘,先将茶递与聘才。聘才道:“nn前替我请安。”

跟班的尚未回答,富三道:“今日你嫂子不在家,回娘家去了,你今日就在这里吃饭,咱们说说话儿。”聘才连忙答应,又问:“贵大爷今日可来?”富三道:“不定。昨日听他说有事,要到锦春园求华公子说情,谅来此刻去了。”聘才听说锦春园的华公子,便问道:“我正要问那个华公子。”就将那路上看见的光景,车夫口内说的话,述了一遍。富三道:“赶车的知道什么!这华公子名光宿,号星北。他的老爷子是世袭一等公,现做镇西将军。因祖上功劳很大,他从十八岁上当差,就赏了二品闲散大臣。今年二十一岁,练得好马步箭,文墨上也很好,脑袋是不用说,就是那些小旦也赶不上他。只是太爱花钱,其实他倒不骄不傲,人家看着他那样气焰排场,便不敢近他。他家财本没有数儿,那年娶了靖边侯苏兵部的姑娘,这妆奁就有百万。他夫人真生得天仙似的,这相貌只怕要算天下第一了,而且贤淑无双,琴棋书画,件件皆j。还有十个丫头,叫做十珠婢,名字都有个珠宇,都也生得如花似玉,通文识字,会唱会弹。这华公予在府里,真是一天乐到晚。这是城里头第一个贵公子,第一个阔主儿。我与他关一点亲,是你嫂子的舅太爷。我今年请他吃一顿饭,就花了一千多吊。酒楼戏馆是不去的,到人家来,这一群二三十匹马,二三十个人,房屋小就没处安顿他们。况且他那脾气,既要好,又要多,吃量虽有限,但请他时总得要另外想法,多做些新样的菜出来,须得三四十样好菜,二三十样果品,十几样的好酒。喝动了兴,一天不够,还要到半夜。叫班子唱戏,是不用说了,他还自己带了班子来。叫几个陪酒的相公也难,一会儿想着这个,一会儿想着那个,必得把几个有名的全数儿叫来伺候着。有了相公也就罢了,还有那些档子班、八角鼓、变戏法,**零狗碎的顽意儿,也要叫来预备着,凑他的高兴。高兴了便是几个元宝的赏。有一点错了,与那脑袋生得可厌的,他却也一样赏,赏了之后,便要打他几十鞭子,轰了出去。你想这个标劲儿,他也不管人的脸上下得来下不来,就是随他x儿。那一日我原冒失些,我爱听《十不闲》,有个小顺儿是《十不闲》中的状元了,我想他必定也喜欢他。那个小顺儿上了妆,刚走上来,他见了就登时的怒容满面,冷笑了一声,他跟班的连忙把这小顺儿轰了下去,叫我脸上好下不来。看他以后,便话也不说,笑也不笑,才上了十几样菜,他就急于要走,再留不住,只得让他去了。还算赏我脸,没有动着鞭子。他这坐一坐,我算起来,上席、中席、下席,各色赏耗共一千多吊,不但没有讨好,他倒说我俗恶不堪,以后我就再不敢请他的了。他有一个亲随林珊枝,真花八千两银子买的。”聘才听了,点头微笑,说道:“这个阔公子,与他拉交情,是不容易的。”富三道:“难,难,除非真有本领,教他佩服了,不然,就是巴结到二十四分,这个人是最喜奉承的。”说到此,便已摆上饭来,一壶酒,四碟菜,一只火锅。富三道:“今日却是便饭,没有什么吃的。”二人对酌阔谈,聘才听得里头有些娘儿们说话,说得甚热闹,不一刻就像两人口角,有些嘈杂起来,还夹些丫头、老婆子解劝之声,又有些笑声。

富三欲待不管,因聘才在此,听得不好意思,便走了进去。

聘才静听,只听得出富三声口,说”有客,有客”的两句。那些女人说话就略低了些,疏疏落落的犹有些牵藤蔓葛。富三走了出来,与聘才喝了一杯酒,里头又闹起来。

富三坐不住,又跑了进去,这一回闹得很热闹,就富三进去,也弹压不下,倒越闹得更甚。又听得富三嚷道:“你们也替我做点脸儿,不是这样的。”又听得一个娘儿们,带着哭带着嚷的,就是说话太急些,外边听得不甚清楚。

聘才无心喝酒,也不便问,先要饭吃了。富三又出来,聘才看他心神不定,便告辞了,又谢了饭。富三见聘才已经吃饭,里头又闹得这样,便也不好留他,只得说道:“今日简慢极了,别要笑话,内人一出门,这些人就没有了拘束,乱吵起来。”

聘才也不好答应,一径出来,富三送出大门,看上了车方回。

聘才又到贵大爷处,没有在家,投刺而去。聘才在车里想道:“前日戏园里,蓉官说他青姨nn、白姨nn打架起来,摔这样,砸那样,我当是顽话。今日看来是真的了。”回去尚早,出了城,打发了车,又从戏园门口,各处逛了一逛而回。

日子甚快,过了几日,不觉到了年底,梅宅自有一番热闹。

李先生也散了学,时常出去,找些同乡同年聚谈消遣。到了除夕这一天,聘才、元茂在书房闷坐,大有作客凄凉之感。少顷,子玉出来对他二人说道:“昨日听得王母舅于团拜那一日,格外备两桌酒请我们,还有孙氏弟兄。”元茂道:“我是不去的,我又不是同乡。”子玉道:“那不要紧,一来是王母舅单请我们的,又不与他们坐在一处;二来也是庸庵的意思,你若不去,就大家无趣了。”聘才笑道:“若果如此,那一天可以见着琴官的戏了。”子玉一笑,道:“我还有一点事。”说罢进去了。

晚间李x全回来,进门时已见满堂灯彩,照耀辉煌。望见大厅上,梅学士与夫人及子玉,围着一群仆妇,在神像前上供。

急忙来到书房,见书房中也点着两对红烛、四盏素玻璃灯,元茂上前叩了头。聘才也来辞岁,x全连忙还礼,即同了他们到老师、师母跟前辞岁,士燮挡住了。颜夫人即吩咐子玉出去叩贺先生,梅学士即领了子玉,来到书房,彼此贺毕,便摆上酒肴。

梅学士恭恭敬敬与x全斟了酒,x全连称不敢;又要与聘才、元茂斟酒,聘才连忙接过酒杯,自己放好了,依次坐下。

士燮是个言方行矩的人,更配上那个李x全,席间无非讲些修身立行,勉励子玉的话。李元茂拘拘束束,菜也不敢吃,坐着好不难受。倒是聘才还能假充老实,学些迂腐的话,与他们谈谈。不多一会,也就散了席。梅学士又在外坐了一会,讲了好些话,然后同了子玉进去。x全、元茂等亦各安寝,且待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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