乌云笼罩着天空,连着黑沉幽深的海水延伸到视野的尽头。
天地是一片风雨晦暝、云迷雾锁，他们恍若在混沌的鸿蒙中前行。
仅有电闪时，黑幕般的天际才会被撕裂一道缝隙,劈开重重迷雾,留下一道灼目的光辉。
紧接着，那道雷鸣好似从头顶滚落，震耳欲聋般炸响。
修为最高的江陵在船头撑着灵气罩。
陆雪薇、怀鸦则维持着小船上的结界和阵法，最终划船掌舵的事交给了阿铃和李沉星。
还好李沉星执意跟来了,不然阿铃一个人掌舵还真有些力不从心。
本来陆雪薇是不想李沉星跟着去的,万一出了什么事，也没法和他小叔交代。
不过,见外面风浪见长，陆雪薇也明白
李沉星好歹也是地阶初期，仅凭四人的灵气想要到鬼船是没问题，但是灵气的损耗肯定是大打折扣。
几天前主角团坐着李老伯的灵船,遇到风浪尚且吃力，更何况如今比灵船还要小的小船呢
见李沉星拿出不少灵器，表示可以自保、非要跟来不可，陆雪薇也就没有再阻止。
几人靠着灵气雄厚、有结界阵法维持运转，如同一片随波漂流的落叶,在遥遥风雨中摇晃着的前进。
时而就被浪头打个跟头，看着跌跌撞撞的前进,但也算是一路乘风破浪。
阿铃不知众人到底前进了多久,总之最后小船已经破破烂烂，只靠着结界和阵法才能维持前进了，她的视野尽头终于出现了那艘破败的花船。
当日江陵一剑斩水，将鬼船卷入了水底。
多日未见,它已经再次漂浮在水面上，只是船上挂着的灵火盏已经尽数熄灭。
本光鲜亮丽的灵木表面似乎被侵蚀出了斑驳的痕迹，雪白的帆布破破烂烂的挂在桅杆上。
整艘花船都充斥着一股残垣断壁的冷寂，缠绕着烟熏火燎的死亡气息。
“好刺鼻的味道”李沉星忍不住喊道，“怎么这么臭”
比起那天的尸臭味是淡了很多，但是又飘来一股破败、腐朽，似是被一场大火灼烧后留下的硝烟味道。
鬼船静静的伫立在江中，任四周风浪弥天，雷鸣电闪不断，可它依旧岿然不动。
阿铃猛打舵，从右侧划过，看到了它船尾已经熄灭的月轮花灯。
“是那艘鬼船不错。”
陆雪薇也点点头，轻抚了一把鬼船的船身，嗅着指尖的黑灰，“像是雷火。”
她皱眉说道，“这鬼船从水底出来后，应该是被雷劈了。可能是因为邪祟出世，引来了雷火劫。”
“炼化尸体这等邪术有关的记载本就稀少，在人族中就更少见了。我只知道养小鬼的背喜幽，常年背着一幅棺材，棺材里有它们炼化的尸体。”
李沉星闻言，摇摇头道，“陆道友有所不知，长关道上异族众多，纯血的背喜幽很少见，但如背喜人这样的人族混血却是多如牛毛，只不过民间更愿意称他们为赶尸匠。”
“若说炼化尸体的话，我倒是想到一种邪祟，乃是由驱魃人所炼的跳粽。当然这是民间的土话，用修仙界来说，应该是僵尸”
这算不算是阿铃唯一了解的鬼怪
她忍不住嘀咕，“好好的炼僵尸做什么”
“僵尸这种邪祟可厉害了”李沉星道，“我就在前朝史记中见过这方面的记载，传闻在殷清朝时期，正是驱魃人最猖獗之时。”
“一位林姓道长将他所见所闻记成游记流传下来，里面写的就是他收服跳粽的
事迹。”
“上面说，跳粽身上往往带一种很奇特的尸毒，越是厉害的跳粽，身上的尸毒越难解、影响范围越广。”
“殷清朝末期，望月江以南曾爆发一场恐怖的瘟疫，源头就是一只跳粽。致使无数人的死伤，殷清朝正是因此而灭国。”
“直到后来，镇魂司大规模的围剿，才让驱魃人四散零落，道统不复。”
阿铃听着一愣一愣的，“这么说驱魃人最鼎盛的时期，是随着殷清朝的灭亡而衰落了吗”
李沉星思索了一番才反应过来她的意思，“我在一本杂记中见过一段话，上面说人族是一种很奇怪的种族，他之所以会成为百族中繁衍最快的种族，就是因为人族血脉的包容性。”
“百族中混血无数，一个人身上可能有好几种混血。而在长关道这种地方，每百年，都会因为混血而诞生一个全新的种族。”
“而还能保持着纯血的种族则非常非常的少见，随着代代相传，他们的子嗣总会因为先天疾病而夭折，最终也走上一条与人族通婚的道路。”
“连这世间王朝都仅有几百年的兴替，陵川的宗门，也会随岁月的流逝而被淹没。就算是号称文明起源的不夜天世家，也无法做到不问兴衰吧”
阿铃了然。
这里不是现世，但大自然的规律，依旧约束着大道中的芸芸众生。
只在神话传说中才存在僵尸虽然成了真实，但它们确是驱魃人炼化出来的物种。
而看似神异的驱魃人，也不过是百族混血中的沧海一粟。
为了保持某些天生便存在的天赋与特性，就要保证血脉的纯净。
可近亲之间是不能够生子的。
用科学的方式来解释，那就是近亲会导致相同的基因结合
其中就包含着双方的病态基因，从而大大增加后代出现先天缺陷或遗传疾病的几率。
但人类，在其中就像是拥有着万能基因的种族，可以和百族的血脉相融合。
于是造成了大量的通婚现象，以至于所有种族都已经在岁月中渐渐人化。
或许人类并不是什么天道宠儿，而是因为这只是一场基因进化的厮杀与角逐，也是种血脉稀释的灭绝祸乱，是来自血液里的悲哀。
大自然最原始的法则优胜劣汰。
优秀者的基因，才是进化到盛极必衰到达之前的主宰。
直到下一个轮回开启
说不定百族如今的下场，也是未来人族的宿命。
阿铃第一次觉得，在煌煌大道面前，百族竟是如此的渺小。
然而这时的阿铃并不知道，她所面对的全部不幸，不过是因为一个种族想要重回这世间的绝唱。
可他们的这惊天之棋，横跨再多的世界与时光，在大自然的法则面前，也是如此的举棋无力。
内心中思绪万千、心思百转，几人说话的时间，阿铃已经奋力的摇浆，可算是接近了这艘庞然大物的舷梯。
陆雪薇上船之前，又给几人分了瓶陆家秘制的解毒丹，“我也不知会不会遇到僵尸，更不知会有什么样的尸毒，但多备一些总有用处。”
“还有，这张符，阿铃你收好。”
陆雪薇掏出一张符纸，竟有旗吉尺那么大，上面花纹精美，不是阿铃认识的任何一种文字。
可看它双面绘制，隐隐透着一丝玉质光泽，阿铃便猜出了它的身份，倒吸了口凉气，“天阶剑玉兰”
“什么什么天阶符”
李沉星立马挤上来，伸着脖子往里瞅，“嘶传说中折雪惊天
的剑玉兰”
“不愧是有清雅之风的玉兰陆氏，这剑玉兰真的好美”
陆雪薇知道这小子见识广，冲他笑笑，又对阿铃道，“这张符你收好，上鬼船之后，一切未知，有了它，师姐也能安心些。”
“剑玉兰虽有折雪惊天的雅称，但却威力巨大，会引动天地灵气巨变，对潮水产生不可逆的推动作用。”
“不到关键时刻，不要妄动。”
阿铃思索过后还是收下了，“谢谢师姐”
李沉星由衷的艳羡道，“有师姐真好。”
“应该说是我的师姐真好”
阿铃嘿嘿一笑。
前面的江陵已经开始上船，她也连忙执起灵刀，时刻做好战斗准备。
怀鸦虽说坐着轮椅，但是他的轮椅却是个能够变形的特制灵器，阿铃愿称之为饕餮牌机甲轮椅。
之前在长关道之外，怀鸦都是用飞的。
到了禁止御空的长关道内，阿铃第一次见到轮椅变形的时候也是吓了一跳。
只能说人类的想象最终都会走向科学吧，虽然美少年和机械触手相配看上去有点掉san
阿铃紧随在怀鸦的轮椅之后，她后面是李沉星、而陆雪薇在最后面。
这艘花船高大，舷梯有百米，一踏上去就觉得手脚轻飘飘的，身体也随着风雨交加而摇晃不止。
行至中断，又不知哪里来的薄雾浓云笼罩在四周，像是在云端攀爬。
雾越来越浓，很快就不见了前面怀鸦的身影。
阿铃心里有些不安，特意在原地等了三分钟，可都不见后来的李沉星上来，心中一时间有些慌
她摸摸放在里衣的小玩偶和剑玉兰，才安定下来
她想过很多次被鬼盯上、亦或者是单刷副本的情况。
但却没想到刚刚踏上鬼船，就又碰上这么棘手的事。
“呼”她深呼一口气，一手拽紧舷梯、一手提刀，一步步向上爬。
不知过了多久，久到阿铃觉得自己已经爬了上千阶，爬得浑身是汗，才在雾中隐隐看到了舷梯的尽头。
翻身踏上甲板的瞬间，火光大亮
一群笑语嫣然的姑娘们结伴从阿铃面前走过，她们尽情的招摇着自己妙曼的身姿，如绸缎般的秀发微微飞舞。
雪白如玉的肌肤，柔美的柳叶眉
一双双眸子或温柔似水、或流盼妩媚好似会说话般。
再看四周丝竹飘渺，轻歌曼舞，灵火流光溢彩。
琉璃盏伴着灯火如豆，摇曳在一片觥筹交盏中，闪烁成一片璀璨的星河。
此处好似是个席面，到处都是酒香，在座之人各个身着华冠丽服，似是身份高贵。
难免淋了一身雨水，有些狼狈的阿铃简直与这格格不入。
她见众人皆沉醉于歌舞，便悄无声息的退到屏风后，接着打量四周。
坐在主位上的中年男子身材高胖，怀中搂着一位身穿粉衣、笑得花枝招展的灵娘。
而这中年男子搂着她腰的手也极不安分，灵娘似是未觉，只笑着给他斟酒。
“啪”
一只手搭上阿铃的肩膀，吓了她一跳
怎么一点声音都没听到
“姑娘”柔媚的声音听着有几分耳熟，勾魂夺魄般。
阿铃一偏头，竟是个长相清秀的小倌。
她还在想，这满月楼的灵倌说话怎么都是这个调调
只听他微微倾身，吐气如兰道，“姑娘身上怎么湿了
，可有不适”
“没有”阿铃只觉得汗毛倒立，连忙倒退一步，甩开了他靠上来的手。
“奴家叫青兰，”少年捂唇轻笑，“青兰伺候姑娘更衣呀。”
“不用了。”
少年恍若未觉她的抗拒般，冲她眨眨眼，“还是换一下吧，夜深露重，姑娘又长得这样美，万一冲撞了贵客就不好了。”
阿铃转头看了看身后屏风后的景象，心想，这地方诡异，恐怕是什么幻境。
想要破局，倒不如跟着这少年，看他还有什么后招。
“也行，那你带路吧”
少年青兰柔声道，“姑娘请随奴家来。”
穿过长长的回廊，阿铃发现眼前的景色又是一变
甲板上觥筹交错的场景不见了，别说楼船和微微摇曳、突然风平浪静的江水，就是船舱也不见了踪影，彻底变成了一处府宅。
面前是各种奇花异草的小院，青兰带她走过留仙门，最终走到一处房门前。
阿铃故作懵懂的问道，“刚刚的船舱呢”
青兰笑意不变，一字一句道，“哪有什么船，姑娘是太累了吧。”
“行吧，”阿铃点头，“那你可以告诉我，你为什么走路没有声音吗”
“你脚穿木屐，就算是经过特殊训练，也不至于走在木质地板上也没有声音吧”
青兰嘴角的笑意微微僵硬在脸上，眼底刹那间，划过一道刺目的冷光。
“你”他声音依旧柔和，可头已经出现了不可控制的颤动，喉咙间不断发出嗬嗬嗬的声音。
雪白的脖颈间，一道细微的血线渐渐清晰，道道黑烟弥散。
很快，柔美的少年就化成了一张薄如蝉翼的纸人。
“唰”
此时，太刀收刀的声音才响起，阿铃指尖微捻着地上的白纸，蹙起的眉也被抚平般。
“果然是陈瑜。”
刚刚她就在想，鬼怪的魍蜮的确能让修道士陷入幻境，但是这个魍蜮却有个违和的点
那场迷雾
阿铃没有忘记，纸人陈瑜有个特性。
毕竟这是原文里苍铃铃的死劫，而纸人确实盯上了阿铃。
为了活命，这段时间以来，阿铃可谓是日日夜夜的思考纸人陈瑜的弱点。
因为它是灵鬼的造物，是半灵半鬼，能够修炼到的境界有限，迟早会死在天雷下
所以纸人陈瑜才会那么急切的想要夺舍，想要获得一个属于人的躯体，是它唯一能够活下去的办法。
正巧，神灵不稳又天生带双脉的阿铃，就成了它最好的容器，所以它是不可能放过阿铃的。
阿铃自然不可能躺平让它夺舍。
上次在井中的经历，给阿铃留下不小的阴影，也成了她要一次次在回忆里克服的弱点。
再遇到陈瑜，她必然不会再像那次一样被动。
纸人陈瑜天生有缺陷，它虽然可以将修道士的神灵拉入奇特的梦境，一步步进入更深层次的幻觉里，直到死亡
但纸人陈瑜却必须依附于其他鬼怪的魍蜮才能施展，有许多限制。
第一次遇到纸人陈瑜，无头鬼身上有能够侵蚀结界的白霜，是一种雾气。
第二次遇到它，是在灵鬼的魍蜮，有灵鬼寄灵制造出的浓雾，也存在着迷雾。
而刚刚的那场乌云般的迷雾，就是第三次见陈瑜，它所寄托的魍蜮。
对此，阿铃还有一个猜测。
毕竟当初在灵鬼魍蜮中，纸人陈
瑜对自己出手，只是刹那就将她从魍蜮中拉到了井里。
刚刚在迷雾中，肯定也是瞬间，陈瑜就将她从魍蜮拉了出来进入了幻境。
这也是阿铃为什么，向前向后都没有遇到同行人的原因
因为两者已经处在不同的时空中
阿铃扔下手中的纸片，缓缓的闭上眼。
上一次，在高府时，纸人陈瑜屏蔽了她的感官于是阿铃从脸上撕下来一张假面，这次又会是什么
上来时见得席面，徐徐吹过的微风、闪烁的灵光，鼻翼间的酒香
她的感官应该是符合场景，没有被屏蔽的。
阿铃偏了偏头，突觉头上有些不对，不由想到吃吃坠在她头发丝中时的感觉
她抬起手摸上自己的后脑勺，入手不是她光滑的头发，而是
细腻的肌肤、凹凸的五官，冰凉彻骨的触感
她的后脑勺竟然凭空长了一张脸
手下的肌肉微微颤抖，一道尖细刺耳的笑声响起。
“嘻嘻嘻嘻被发现了呢”
“砰”
面前的房门打开，里面有个背对着阿铃的长发女子。
她穿着华丽的朱色锦衣，一身绫罗绸缎、衣香鬓影，一头浓密的秀发几乎垂到地上。
女子缓缓转身，露出张白纸般没有五官的脸，似乎在静静凝视着她
“嘻嘻嘻”
女子明明面对着，可声音却在阿铃身后响起准确的说是脑后
就像是响在她耳边
“可惜呀嘻嘻已经晚啦”
“铮”
太刀出鞘的铮鸣与漫天飞舞的黑色发丝几乎是在刹那撞到了一起
阿铃以手为掌，一拍刀背，灵光扩散间，细碎的发丝落了一地，仔细看去全是薄弱纤细的纸张。
此刀不像念丸忍那般美，看着有些平凡，但却独有一番风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