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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6) 完(1 / 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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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能未来某一天我会打从心底真的感到抱歉,然后哭着跪在他面前求原谅吧。」

不知为何的,彦豪的这句话一直在我脑海里回荡,像浪潮一波又一波的打上来。而那也很莫名的,让我心底有某个地方感觉到撕裂般的痛。

我总觉得越是思考,越是陷入了某种窒息的泥沼。有种死循环束缚着我。

后来我想我是在怕,我或许从未真正对民俊感到抱歉。我的思绪总是太混乱了。

当我睁开眼睛时,感觉身体重的像是石块,好像快要沉下去。手臂感觉麻的什么都感知不出。上一次头脑这么昏沉,似乎是熬夜两天没有睡觉的样子。

天花板是不熟悉的模样,待耳鸣消退后,视线也逐渐清晰,从人来人往的嘈杂声中,我可以判断我躺在医院观察室的病床。

我稍微动了动手,皮肤感觉到点滴的管线。我嚥下口水,脑海里充斥着话语,是上回医生说要好好注意身体健康的叮嚀。

我转过头,坐在矮凳上的民俊半卧着,他握着我的手,整个人伏在那睡得安稳。我感觉到胸口紧缩,像黑洞般不断塌陷,我有些颤抖的抽出手,然后摸了摸民俊那头胡乱绑起的头发。

「春暉?」他立刻抬起头,脸颊上都是被压到的印痕:「还有没有哪里不舒服?」

「没有。」我一开口就想吐,所以我只好停留在原地,然后盯着对方着急的面孔。

那瞬间,我想到了在昏倒前,我最后意识的事情是什么。在民俊瞇着眼睛查看点滴的时候,我感觉血液好像全衝回了脸上,为了不让自己就此爆炸,我只好又躺回去。

肌肉的酸痛感涌了上来,而我发现那些想法其实好像也不太重要,因为对方在这里,他没有出什么事,看上去好好的,和我一起生活的这几个礼拜好像稍微长胖了点,悲伤的感觉卡在喉咙与眼窝中,我吸了吸鼻子。

然后,民俊对着我笑了下,他没有放开我的手:「等点滴打完就可以出院……」

他的手机似乎响了,民俊说了声抱歉,接着他便快步离开我身边。

我在病床上躺着,不晓得现在是几点,也不晓得该怎么和阿梅梅说我怎么没有到场——还是说其实已经过同人展的时间了?

我撑起上半身,头发乱成一团,我试着想要找到发圈,但现场什么都没有,就像头脑几乎什么事都无法思考一样。

然后民俊回来了,他坐到我旁边,然后说:「等等就一起回家吧。」

「但那个cw……」

「你那个朋友,头发捲捲的人,」民俊用手比划,我猜他说的应该是阿梅梅:「说她会再找朋友来帮忙,现在应该才刚开场。」

「那你可以去看看啊。」我下意识地说:「你没有去过那种地方吧,说不定会觉得很有趣。而且也该去帮忙一下。」

民俊顿了顿,他稍稍皱起眉头,然后说:「那不重要吧?」

「怎么会不重要?」我觉得自己讲话的声音又飘又奇怪,突然之间,面对着民俊这件事,让我感到无所适从:「亲眼看见作品卖出去会很感动啊,不如说……把作品递给别人这件事……」

「我怎么会没有注意到你过劳。」民俊有些强硬的打断我,就像那天在咖啡厅,只是这次语气多了酸与涩,就像咖啡一样:「我明明一直在你旁边。」

我无法克制心跳的加速,整个身体,全部的细胞好像都在为之颤抖。我怎么又会有这样子的想法呢?希望民俊不要再来管我了,不要,不要为这样子没什么意义的事情感到痛心。

这样是不对的,我是知道的啊。

「你看,我打点滴了啊。」我凑过去,几乎快要贴到他的手臂旁:「之后再休息一下就好了。」

「你,你昨天晚上直接倒下来,我很害怕。还差点没接住你。」他小声的说:「就是,怕到连到底是911还是119都不晓得差别了,啊,幸好你没看到我哭。」

我直视着他,这个时候我才发现民俊是单眼皮,他的睫毛很长,卧蚕明显。下巴的鬍子剃得乾乾净净,那颗钢钉的闪着金属光泽。他瞇起眼睛,然后看向我说:「对不起。」

听到道歉的瞬间,我有股想辩驳的衝动,想把对方的所有话语,全部都给拍打回去,如此我便能独善其身,沉浸在自己所创作出来的,关于故事与理解的堡垒之中。

我深吸一口气,然后用尽全身的力气,只是我无法控制哽咽:「没关係。」

我想我们之间的关係好笨拙,就好像教科书上的范例,为自己觉得错误的事情道歉,没有试图取得对方的原谅,就只是单单的,把一件事实给传达出去。

那么我想,我可以肯定,我的确对他感到抱歉。

我等待点滴打完的时候,民俊和我聊天,他说送我到医院后,他凌晨又一个人跑回印刷厂接洽,然后回到家打开电脑,找到我编辑的电话,接着怎么绕一大圈的联络到阿梅梅,请对方带自己找到摊位,他又再去印刷厂把我们的漫画搬过去。

我问他,怎么不直接打开我的手机查看联络资讯就好了,民俊沉默一下,他说自己没想到那么多。

似乎是快中午的时候,点滴打完了,我们办理出院,然后叫了计程车回家。一路上民俊都待在我身旁,他毫不嫌弃的带着脚步不太稳的我爬上楼梯——平凡到我忘记前不久,他似乎排斥触碰我,我也不敢去接触他。

感觉好像离开家好几年一样,我坐在地板的懒骨头上,而民俊在我的对面,他拿起手机,瀏海垂到了脸前,萤幕上的光照亮他的脸。

我又想到了,我不该为他接下来会与我分别而伤心,因为照理来说我不该感到难过。说实在的,民俊在这里,他所带给我的折磨与恐惧超乎想像的多。

可是,要是我像现在这样,回想我们从再次见面到现在,我所能想起的也都只有好的部分,他在黑暗中向着我说「你要过得好,我才能过得更好,这才是这种復仇故事该有的结局」。

所以这是復仇故事吗?民俊他当真报了仇吗?我不知道,可能一辈子都不会知道,所以好想要去理解。

我看着我一片漆黑的手机萤幕,上面映照出我的脸,看上去嘴唇乾裂,双眼无神。我虚弱到连思考都感觉在耗费精神力,但那就是真实的我吧。

「你……为什么会想要把那样子的故事推广出去呢?」我小声的问,我连实体的书都还没看过,我忘记我选了什么样的纸当作封面,好像是骑马钉装,但摸起来的触感又是如何呢?

民俊抬起头,他说:「就自然而然的吧。」

「自然而然。」我重复一次。

「因为创作出什么东西,就会想要与其他人分享,如果有人能够理解,或者就算不理解,也可以得到一点感触的话,这份作品就不单单只是之于我自己,而是代表了我与其他人之间,存在着某种联系。」他侃侃而谈,总是这样,话语中带着的刺几乎不可见了,民俊的眼神温和的像海。

「想要理解你,想要理解其他人,所以画画。」他说。

好像很意外,又似乎毫不意外的,民俊与我得出了很相符的结论。说起来,他的手有着笔茧,指甲剪的好短,但里面还是偶尔会卡一些彩色的顏料,像是某种努力生活的勋章。

「那你该去看看啊。」我忍不住说:「在现场会很不一样的。」

「怎么不一样?」民俊问。

「因为……画漫画,对我来说其实是个很迂回的方式,」我尝试着,把脑袋里的想法一股脑地倾倒而出,或许是因为过劳,又或者是因为我睡了好长、好长的一觉,所以说话时,感觉自己都变得不是自己:

「我创作故事,是为了替自己釐清疑问,可是明明有更简单的方法……就好像,我可以直接问你,什么是——」

什么是爱。之类的。

「总得来说,多跟人接触没什么坏处,你应该去看看顺便帮忙阿梅梅。」我抬起头,有些急的把话补完。民俊瞇眼看向我,这样的举动一多起来,我都怀疑他的眼镜度数很不够:「而且我也想看印出来的实体书。」

「啊,没错。」民俊有些抱歉的说:「我那时候忙昏了,我和你朋友碰面后直接把那一箱给她,都没有拿一本回来。」

「那你去看看吧,反正我在家里也只是睡觉。」

在我的再三劝导下,民俊只好换了件外出服,他将头发重新绑好,然后背上包包,站在玄关处,他说:「你一个人在家没问题吗?」

「我又不是没一个人在家过。」

我和他道了再见。

在大门再次关上后,我看向窗户洒进来的阳光,还有空气中像星云的灰尘。我的脚虚弱无力,连支撑整个身体的重量都有些勉强。

对了,这个地方,从大门进来后的右手边,会看到漫画墙,原木的书架上摆满了我在台北买来的藏书。说起来我买了许多漫画,其实大部分都没有看过,只是被这些给围绕,让我觉得自己是个漫画家。

然后是左手边的工作桌,两台电脑萤幕还有放在地面上的主机,以及民俊的画具都随意的堆在桌面空着的地方。我在散落的纸张堆中找到当初《愿你安好,艾蒙》的企划案,上面是我的草图,现在看起来简直令人无法直视。

我穿越狭小的通道,厕所里掛着两条毛巾,在我们同居第二天,我从百元商店买来的架子也放着两隻牙刷——因为原本朋友用的架子已经坏掉了。而这里充满了刮鬍泡的香气。

然后我回到房间,一个人坐在床上。

刚跟朋友搬到台北时,我经常睡不着,所以会到她的房间,那时她胸怀理想,常常跟我说要干就要干大一点的,要弄出无与伦比的故事,让世界上所有人都折服。

实际上我好像失败了,但要是,要是我把我的世界定义为只有那几个人的话——那么我的故事,是否已经达成它的使命,而我也达成了呢?

思索着这些莫名其妙的事,我侧身躺下,然后拿起手机。

手机上面的那个吊饰和我正对着眼。于是乎我就想到民俊,那现在想想,我好像不管什么事情都能够想到民俊。无时无刻的,想着他在做什么,有没有受到委屈,有没有吃饱之类的。

手机铃声突然响了,我急忙滑开,然后发现是民俊在请求视讯通话。我感觉到心跳激烈到像是要撕裂胸膛。

我按下接受通话。

「海——嵐——」

阿梅梅高分贝的声音在人潮汹涌的会场仍显得突出,她在画面的正中央,而下方是她的摊位,上面琳瑯满目的摆满了商品,至少就在这晃过去的第一秒,我就看见了徽章还有明信片被摆在架子上,上面的小牌子写着「新刊两百五,既刊两百」的字样,而周围还有很多热情的顾客。

「身体好点了吗?你朋友在掌镜所以我看不见你的脸,没关係但总之,恭喜你完稿了!海嵐你超棒!」阿梅梅开心的微笑,在谈话之馀也不忘了和购买商品的人诚心道谢,我听见阿梅梅对着那些人说,谢谢你喜欢我的作品。

这样的语句让我感觉胸口好闷。

「对了,我已经看完了。」

等到人潮稍微减少的时候,阿梅梅坐了下来,在晃动的镜头中,她的微笑与声音,都耀眼的不得了:「果然印证了我说的,你是《艾蒙》的创作者,所以一定会创作出很棒的作品。」

但那一剎那,我想到了我与民俊的作品,那里面几乎曝露出我所有不堪的想法,在对话框,在叙述框内,甚至也写到了我对阿梅梅和所有人感到抱歉的事情——我有些激动的撑起上半身:「那个,我……」

萤幕那一头的对方没有什么变,她只是淡淡的微笑,然后说:「我要诚实的和海嵐说啊,你用不着对我感到抱歉,因为现在我已经明白了,你很努力很努力的,在用漫画去练习怎么开口说这些话不是吗?」

「开口?」我忍不住复述。

似乎是因为我回应了,所以阿梅梅大力点头,她的声音有些杂音,但这不影响那彷如轰雷的力度:

「对啊,因为你的漫画给人的感觉,就是你是个温柔的好人啊。所以我想我接收你的讯息,我也确实的得到了救赎,这点千真万确,也最重要,不是吗?」

我想要说点什么,可是什么话都卡在了喉咙,握住手机的双手都在颤抖,我的手就连拿笔都好吃力,神经不停抽痛,感觉整个人都要四分五裂。

画面被转换,现在是民俊和我面对面,他有些不好意思的说:「我被留下来帮忙了,可能会晚点回去。」

「没关係。」我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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