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谦在殿前整好衣冠,忍着膝痛迈入殿内,又再强自跪倒,"臣顾谦叩见陛下,"摸出怀中奏疏双手呈上,"此是继任首辅名录,微臣斗胆恭请圣上过目。"
"放那儿吧,"神宗已是三分醉意,面带酡红摆了摆手,"朕回头再看。"
"微臣斗胆恭请圣上过目。"顾谦却不退下,仍是那一句话,再把奏疏递前。
"你!"神宗本不耐烦,心底恨他忤逆,手中酒杯正正砸过去,磕出一道血痕。
"微臣斗胆恭请圣上过目!"便是无泪,也有这一腔热血可流。f
神宗待要再骂,却听冯凤温言劝道,"难得您今个儿兴致好,何必让几个破人名儿搅了兴。"
神宗气得已然酒醒,也知顾谦并无大过,冷哼了声,差冯凤将奏疏拿过来,每页扫了两眼,扔至一边。
"顾大人,皇上看也看过了,您这便跪安吧?"冯凤见神宗背过身面沉不语,再站出来打圆场,走前几步亲将顾谦搀了起来。
待顾谦挣开了自己的手,行礼退出殿外,声乐再起,冯凤方拣起那本奏疏,略翻了翻。神宗正与嫔妃饮酒,心神全不在这上头,只由他去。
顾谦一笔好字,但见刚直正楷一页一页,人名政绩工工整整,俱是心血。
冯凤笑了笑,将那奏疏轻轻放至桌边。
"官降杂职。"过了两日,打回来的奏疏上只得这四字,字字朱砂如血。
冯凤自是快意无比,却有正直之臣联名上书申救,一日奏疏摞了尺余。
只是神宗一意孤行,因那七人他平日皆厌恶不已,甚疑是吏部徇私,怎可轻饶。
风波平定,一干上书人等外放的外放,降调的降调。顾谦更索性革职为民,带着"忤旨"之罪南下归乡。
实是从首辅暴病,到名录之争,以至顾谦冒死进谏,含恨回乡,俱是冯凤设下的局。顾谦以为将那奏疏贴身携带亲呈圣上便万无一失,却不知府中早有冯凤暗探。
冯凤初知那名单便晓得这个局设的不错,顾谦还真是全不懂揣摩圣意,作茧自缚又能怨谁?
顾谦离京那日,他垂手静立于昏暗宫殿之中,心中慢声道:
"顾大人......时也,命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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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顾谦若识时务、认天命,也就不是顾谦。
冯凤虽于庙堂之上胜出三分,却尚未能只手遮天。各地官员心存"倒冯凤,反阉党"之念的人并不在少数,顾谦这事便是个引头,宛如投湖石子,那涟漪一波波荡漾开来。
常州知府与无锡知县均是清正为官,与顾谦早有私交,此时挺身而出,资助他重开宋时东林书院,聚汇一干志同道合之人讲学其中,讲习之余,往往讽议朝政,裁量人物,自谓之"清议"。
冯凤听闻只摇头笑道,"迂腐。"他这头正忙着与兵部尚书明争暗斗,心忖得刀兵者得天下,便让你现下讲几句风言风语又如何?
可冯凤没料道,顾谦这东林书院竟如星火燎原,一时"士大夫抱道杵时者,率退处林野,闻风响附",悠悠众口,堵之不及。朝廷上剩下的几块硬骨头更是有了言论靠山,懂了迂回曲折之道,不与冯凤硬碰,冷不丁暗地里使个绊儿,管不管用且不说,能让冯凤不痛快,便是他们的痛快。
时局就这么你进我退、你退我进的僵了下来,不冷不热的,神宗驾崩,光宗即位,光宗即位一月驾崩,熹宗即位。
年号从万历到泰昌再到天启,龙座上的人换了三个,流年也仅是淌过三秋。
冯凤与熹宗乳母早暗中勾结,熹宗也无胆反抗这从小看他长大的三朝权宦。兵部尚书终是老了,拼着最后一点心力将自己的女婿,镇国将军周梦麟调往边关便撒手人寰。可就是这最后一步棋,让冯凤顾忌那边关十万大军,步步为营了五年。
东林党这五年间也是处心积虑,再非一间讲学论政的书院那般简单,已同冯凤一党势同水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