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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章(2 / 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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楚瀚常居宫中,整日接触到的都是宦官宫女,不由得对这群皇室奴婢生起了由衷的怜悯。宦官净身后已不复是男身,其悲惨卑下自是不消说的了。有些便认了命,乖乖在宫中服役干活,了此一生;有些不死心的,便着力巴结主子,尽力将主子服侍得舒舒服服,好逮着机会往上钻营攀升,汲汲营营,求官求财,争权夺利,梁芳便是其中极为成功的大好例子。

至于宫女,情况又更悲惨些,尽管所有选入宫中的宫女都可能受到皇帝的临幸,但真正能够得到皇帝青睐的却是万中无一。如果有机缘得侍皇寝,怀孕生子而攀上枝头变身凤凰,那也值得宫女们企盼想望。但事实上六宫全在万贵妃的严密掌控之下,那女人残狠忌刻,哪个宫女嫔妃若得皇上临幸,怀了身孕,万贵妃立即便派手下宫女去强逼该女灌药打胎,最后往往母子不保;即使没有身孕,万贵妃也不轻饶,总有办法将那倒霉的宫女整得死去活来。因此宫女们都战战兢兢,谁也不敢奢望得到皇帝的注意,只能祈求自己一辈子都不受到关注,平平安安地活下去。

楚瀚所领职务是个虚衔,所有梁芳真正交办的事务,都是在夜晚或到宫外去办。他平日清闲,便让小麦子出宫去买些精致昂贵的好酒好菜,请相熟不熟的宦官们来他的大房中吃喝玩耍,有时也开个赌局。楚瀚自己从来不赌,只偶尔赊钱给输光了的赌徒,就算那赌徒再度输光了,他也从不去讨还本钱。因此人人都说楚小公公出手最是大方,都爱上他这儿吃喝开赌。楚瀚借此遍识二十四衙门的大小宦官,消息灵通,哪一宫哪一殿哪一衙门发生了什么事情,他总是第一个知道。众人都知他是梁芳手下,起初对他颇有些忌惮回避,但见他年纪轻轻,样貌老实,出手又十分慷慨,逐渐放下戒心,纷纷与他交往。

楚瀚手中有钱,办起事来便方便了许多。自从上回他花了许多功夫探查尚铭的把柄之后,便醒悟在紫禁城中布置眼线并不足够,需得将之拓广至整个京城。于是他便常常怀抱着小影子,领着小麦子去京城街头闲逛,见到穷苦的乞丐上来乞讨,便大方地施舍几文钱。他仍记得当年自己流落街头行乞之时,常常瞪着过路人的银包,咬牙切齿,压抑不住心中的愤愤不平:“我已经三天没吃东西了,你囊中的几文钱,对你来说不过是个零头,却够我吃好几餐。瞧你紧抓着银包,半文钱也不肯施舍的劲儿,难道我的命就比你的命低贱这许多?”

此时换成他囊中有钱,施舍起来便大方得很。街头乞丐一见到楚小公公到来,便满面喜色,欢呼雀跃,一齐围将上来,知道未来三天可以不愁吃喝了。当年曾经打断楚瀚左腿的城西乞丐头子也受过他的施舍,却早认不出他来,楚瀚也装作不识得他,不提旧事。

他知道宫中事情全由宦官、宫女掌持,但宫外的事情就得靠其他的眼线了。他因此物色了几个聪明伶俐、值得信任的年轻乞儿和街头混混,请他们吃喝,顺便询问城中琐事。这些人刚开始时也只来跟他说些鸡毛蒜皮的小事,后来楚瀚慢慢训练他们特意去打探一些消息,又给了他们不少银两,这些人很快便替他搭起了一个眼线网,专事搜集传递消息,此后城中大小事情,他都了如指掌。

同一时候,梁芳野心渐大,不只想掌握宫中情形,更想探知宫外诸事。因此冬天过后,梁芳每出宫去,便叫楚瀚跟在身边,让他跟着到各阁臣、尚书、侍郎等人的府第造访,并让他开始搜集各个重要官员的动向隐情。这时楚瀚在宫外的眼线网早已布好,办起事来驾轻就熟,轻松胜任,梁芳对他的倚赖也日益加重。

这日万贵妃的兄长万天福做寿,梁芳带了楚瀚和小麦子来到万府祝寿。万贵妃权倾朝野,两个哥哥万天福和万天喜也被封为大学士,入值内阁。但这两兄弟正事是不会干的,只顾着在京中兴建巨宅,极尽华丽奢侈。楚瀚眼见那万宅富丽堂皇,华美壮观,气派比之皇宫有过之而无不及,心想:“人人都说天下迟早是万家的,我看今日天下已经是万家的了。”

寿宴之上,楚瀚跟其他宦官们一起喝酒吃菜,之后便与贺客们一同去院中看戏。万家请来的戏班乃是京城中正正走红的“荣家班”,尤以武戏闻名。荣家班这回得着机缘来万大学士家中唱戏,自是极为卖力,摆出大戏《泗州城》。楚瀚出身寒微,从无机会听戏,也不十分懂,坐在台下一边嗑瓜子,一边随意听听。

方开场时,但听台后一声清脆的暗唱,却是“南梆子”倒板:“五湖四海——为我尊!”

便见一个妙龄女子身穿抢眼的大红裤衫,挑着两桶水,碎步出场,体态婀娜,步履轻盈。她右手持线尾子,左手扶担,走花梆子,面对上场门一亮相;之后扭三步,扔线尾子,颠颠担子,转身面向前台又一亮相。只见她面目姣好,精神抖擞,顿时赢得台下一片喝彩。胡琴声中,少女捋捋头发、理理衣服、颠颠担子,接着唱道:“来了我卖水的二八佳人,小金莲忙往前进。”侧头见到台上一个老婆婆坐着哭泣,又接着唱道:“却为何老妈妈脸带泪痕?”

这几段一做一唱,台下已是掌声如雷。楚瀚虽也看过几场戏,但从未见过如此精湛的演技,只觉眼前一亮,问身边小麦子道:“这戏演的是什么?”

麦秀是个戏迷,当即答道:“这是《泗州城》,这女子扮的是水母。”

楚瀚又问:“水母是做什么的?”小麦子答道:“水母是个妖精,专爱兴风作浪,淹了泗州城几回了。她这会儿提了两桶水,就是来淹城的。”

楚瀚点点头,问道:“那老婆婆又是谁?”小麦子道:“那是南海观音大士。泗州城的州官怕水母发水淹城,请求南海观音大士出手保护,她便装成个老婆婆,特意来此阻止水母为恶。”

但见台上那老婆婆哭着答道:“老身口渴得紧!”水母便将担子放下,让老婆婆取水桶中的水喝。不料水母才走开几步,老婆婆一仰头,已将一桶水喝了个干净,伸手抓过第二桶又待喝下。水母回头望见,大惊失色,冲上去一把抢回水桶,桶中却只剩下几滴水,不够淹城了。水母大怒,指着老婆婆破口大骂。老婆婆现出观音大士真身,水母全无顾忌,依旧向观音大士怒骂叫阵。

之后便是一场热闹非凡的大战。但见观音大士派出神将轮番上阵,水母独战众神,先用女大刀战孙悟空、灵官、玄坛,再用枪战青龙、白虎、伽蓝、金咤、木咤,又用鞭战哪咤、孙悟空。只见水母愈打愈精神,刀枪棍棒满台飞舞,抛、蹬、踢、接,目不暇给。水母动作利落,施展拍枪、挑枪、踢枪、前桥踢、后桥踢、虎跳踢、乌龙绞柱踢和连续跳踢等种种绝技,将惊险的打斗场面发挥得淋漓尽致,台下掌声、喝彩声不绝,楚瀚也看得目眩神驰,心想:“要练就这样的武戏功夫,恐怕不比练蝉翼神功容易!”

他问小麦子道:“这演水母的是谁?”小麦子只看得目不转睛,一时没有回答,直等到这一幕完了,才在如雷掌声中扯着嗓子回答道:“这演水母的武旦,又称刀马旦的,名叫红倌,听说才十五岁年纪,是荣家班的挑班台柱。他出道不过一年,便已红遍京城,大家都称他为‘京城第一刀马旦’。”楚瀚点了点头,口中念道:“红倌,红倌。”

《泗州城》演完之后,荣家班又演了几出祝寿惯演的《玉枚记》、《蟠桃宴》等,就没那么精彩了,红倌也未出场。戏散了后,万天福赞不绝口,命人赐茶与荣家班班主及几位挑班名角。不多时,但见三两个卸了妆的武生、花旦从后堂转出,身形最小的一个便是饰演水母的红倌。他身形虽瘦小,但神采飞扬,面容秀丽无匹,一走出来,便让人眼前一亮,当时在场的贵宦子弟着实不少,都争相上来与红倌攀谈结识。

荣家班班主是个势利之人,眼见红倌如此受人瞩目,自然想在万家多留一会儿,好跟这些皇亲国戚多攀些关系,便让红倌坐在席间,陪一众子弟饮酒谈笑,自己赶紧去跟几个名门望族的管家攀交情去了。红倌年纪虽幼,性情却极为豪爽大方,毫不腼腆,与一众子弟干杯猜枚,说笑戏谑,玩得不亦乐乎。

万天福的小儿子名叫万文贤,此人文才是没有,贤德更是缺,生得小眼龅牙,容貌颇让人不敢恭维。此时他借着酒醉,便对红倌言语轻薄起来,将脸凑到红倌的脸旁,笑嘻嘻地道:“不知红师傅愿不愿意赏脸,今儿晚上便在我们府上小住一夜吧?”

尚铭的干儿子小霸王尚德也在座,他上回打伤了兵部尚书王恕的侄子,害干爹尚铭丢了东厂提督的位子,被尚铭狠狠训斥了一顿。事情平息后,他又依然故我,旧态复萌,开始花天酒地、任性放荡起来。他显然也对这红倌大有兴趣,挨上来涎着脸道:“那怎么行,红师傅今夜当然要陪我哪!”瞪了万文贤一眼,嗤笑道:“你也不照照镜子,红师傅哪里看得上你?”

万文贤听他出言侮辱自己的长相,一拍桌子,回骂道:“你这太监的干儿子又是什么货色了?”两个少爷高声互相谩骂起来,一来二去,几乎便要卷起袖子,大打出手。

梁芳坐在上首喝酒,远远望见了,眼看便要出事,让小宦官叫了楚瀚过来,对他道:“那姓尚的小子又要闹事了。快去阻阻,别扰了万大爷的兴致。”

楚瀚躬身答应,快步上前,拦在万文贤和尚德的中间,行礼说道:“两位公子快别争吵,休要打扰了寿宴,吓着了红师傅。”

万文贤认出他是大太监梁芳手下的人,稍稍收敛了些,说道:“楚公公何必管这闲事?是那姓尚的浑帐出口骂人在先……”尚德听他出口伤人,又高声喝骂起来,两边的家仆纷纷拥上护主,眼看便是一场群殴混战。

楚瀚眼见万文贤一副准备开打的架势,心想这是在他老子万天福的寿宴上,若是真打起来,最后被怪罪倒霉的,很可能还是那几个戏子。他熟知这些权宦子弟的下流行径,不禁甚为红倌担心,心想此时最好的办法,莫过于釜底抽薪,赶紧将红倌带离此地,便让小麦子上前拦阻两边的子弟,自己拉起红倌,说道:“红师傅也喝多了,还是先到外边醒醒酒吧。”说着不由分说,便将他拉出了内厅,来到庭院之中。

红倌确实已喝了不少酒,醉眼乜斜,脚步不稳,对两个公子为自己争风吃醋似乎司空见惯,毫不惊惧,只觉得十分有趣。此时他被庭院的凉风一吹,酒略微醒了些,笑嘻嘻地道:“这位公公,请问你贵姓大名啊?”

楚瀚道:“我姓楚名瀚,在梁公公手下办事。”

红倌向他打量了几眼,见他甚是年轻,似乎跟自己年岁相仿,问道:“楚小公公,你拉我出来干什么?”

楚瀚心想:“你被那小霸王尚德看上,不死也得脱掉一层皮,留在里面实在危险得紧。”但这话他也不能明说,便递上刚才从桌上顺手取过的一杯浓茶,说道:“你喝醉啦,该醒醒酒了。”

红倌却不接,摇头道:“醒什么酒,醉了不是更好?喂,你爱看戏吗?”

楚瀚老实道:“我很少看。”红倌啐了一声,转过头去,似乎感到跟此人没什么可以谈下去的。楚瀚对他台上的武打本事着实钦佩,诚恳地道:“我虽不常看戏,但我今夜看你演水母,委实精彩极了。你小小年纪,却是如何练成这等出神入化的功夫?”

红倌撇嘴一笑,说道:“我从七岁开始练功,花了八年时光才练成这样。你要问我,这八年时光等于全扔水里去啦!”楚瀚奇道:“这话怎么说?”

红倌脸上似笑非笑,接过楚瀚手中浓茶,仰头一口喝尽了,将杯子随手往地上一扔,在花园中的一张石凳上坐下了,往内厅投去不屑的眼光,说道:“整日得跟这等俗物打交道,又有什么意思?你说,这八年不等于是白费了?”楚瀚默然不对。

红倌哈哈一笑,说道:“‘人生得意须尽欢,莫使金樽空对月。烹羊宰牛且为乐,会须一饮三百杯!’”说着站起身,似乎还想回内厅去喝。楚瀚连忙拉住了他,说道:“别进去了,我送你回家去吧。”

红倌点头道:“好,好,回家也好。”站立不稳,忽然扑倒在楚瀚身上,笑嘻嘻地道:“我走不动了。小公公,请你背我回去吧?”

楚瀚心中暗自嘀咕:“这家伙怎的如此无赖?”但他向来沉稳忍让,当下也没说什么,俯身将他背起,往万府大门走去。门房识得楚瀚,上前行礼。楚瀚道:“梁公公吩咐了,让我送红师傅回家去。”门房问道:“楚公公要马车轿子不要?”楚瀚还未回答,红倌已在楚瀚背上大呼小叫道:“不要马车,不要轿子!你没见你家爷四肢健全,能跑会跳?”

楚瀚见他借酒装疯,微觉窘迫,对门房道:“不必了。”背着红倌快步走出大门。

此时夜已深,他背着红倌走在黑暗的巷道中,但听背后红倌以男声唱道:“月色溶溶夜,花影寂寂春。如何临皓魄,不见月中人?”又改为女声唱道:“兰闺深寂寞,无计度芳春。料得行吟者,应怜长叹人。”

这是《西厢记》中张生和崔莺莺初识时的对诗,流传甚广。楚瀚甚少听戏,并未听过,只觉这几句唱词十分好听。但听他娇声唱了下去:“碧窗下,轻画双蛾,脸儿上,粉香淡抹。小兔儿轻轻,撞胸窝,脸庞儿烫烫似烧灼。”

楚瀚听他声音娇嫩细柔,实在无法相信他是个男子,忽又感觉背后软绵绵的,心中一动,慌忙将他放下地。红倌一呆,问道:“怎的?”

楚瀚凝望着他,说道:“你是女子!”红倌脸色一变,喝道:“胡说八道!”

楚瀚却知道自己说中了,心中不禁甚是吃惊。当时唱戏班中男女戏子都有,女戏子抛头露面,上台演出者虽颇为常见,但身为一间戏班的挑班主角,更是京城当红武旦,而蓄意女扮男装者,却属少见,甚至可说十分胆大妄为。

红倌一张俊脸陡地煞白,忽然一跃上前,挥拳打向楚瀚面门。楚瀚出其不意,赶紧脚下一点,往后退出一丈,躲过了这一拳。红倌不料他身手如此矫捷,也是一惊,快步追上,矮身一个扫腿。楚瀚轻轻跃起避过了,回了一拳,两人在小巷中交起手来。楚瀚身形快捷,拳脚却并不擅长;红倌拳脚虽利落,却追不上楚瀚,忍不住叉腰骂道:“没种的小太监,就知道逃!”

楚瀚平时甚少跟人说笑,但面对这泼辣可喜的小女戏子,忍不住笑道:“小太监原本是没种的,你一个姑娘家,知道得倒多!”

红倌怒极,忽然抽出腰带,向前甩出,卷住了楚瀚的脚踝。楚瀚不防,被她一扯,摔倒在地。红倌扑在他身上,用手肘紧紧抵住楚瀚的脖子,恶狠狠地道:“臭太监,我是男是女,不准你乱说!”

楚瀚左手用力在地上一撑,身子一翻,反将她压在身下,说道:“你是男是女,原本不关我事。你怕我乱说,那也容易,何不脱了裤子给我瞧瞧,验明正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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