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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月色洗剑为斫贼(1 / 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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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月色洗剑为斫贼

陈平安睁开眼睛,几乎一瞬间便有四把飞剑齐齐现身。初一在邀功,十五依旧乖巧,松针和咳雷,终究是仿剑,虽然大炼,依然远远没有这么灵性。

小小屋子,有着最熟悉的药味。

看那窗外天色,临近黄昏。

闭上眼睛,感受了一下远处剑气长城的模糊气象,再睁眼,陈平安收起飞剑,心神沉浸于人身小天地,查看那场大战的后遗症,主要是巡视四座关键窍穴。

修士之战,捉对厮杀,若是本命气府成了那些类似战场遗址的废墟,便是大道根本受损。

只是心神芥子刚刚现身,便有一条气势汹汹的火龙游弋而至,龙头之上,站着那个金色小人,依旧身穿儒衫,除了佩剑,还有一部金色经书,只是变成了一颗小光头。

金色小人站在火龙头顶,使劲瞪着陈平安,蓄势待发。

陈平安虚张声势道:“别骂人啊,我狠起来,连自己都骂。”

那颗小光头还管这些?大骂不已。

陈平安总不能真的跟金色小人对骂,只好装聋作哑,毕竟有它帮着巡狩小天地,驾驭纯粹武夫的那一口真气,不去干涉气府灵气的运转,不然就陈平安这么一场大战过后,心神酣眠如小死,武夫真气与修士灵气,双方早已在小天地打得热火朝天,那就会是雪上加霜,后患无穷。

水府里,灵气已经彻底枯竭,壁画上的水纹黯淡,小池塘已经干涸,有些彩绘剥落,许多本就不稳固的水神画像,越发飘摇涣散,其中好似被点了睛的几尊水神,原本纯粹光明的金光,也有些晦暗,但是水字印、彩绘壁画与小水塘,根基未受折损,自然不是那种毫发无损,而只是有机会修缮。

整座水府显得有些暮气沉沉,绿衣童子们一个个无所事事,巧妇难为无米之炊,抬头看着陈平安的那一粒心神芥子,它们嘴上不抱怨,个个愁眉不展,眼神幽怨。陈平安只得与它们保证会尽量、尽早帮着添补家用,恢复这里的生气,绿衣小童们个个耷拉着脑袋,不太相信。

金色小人盘腿坐在龙头上,朝那些绿衣童子一瞪眼,无精打采的小家伙们立即起身恭送陈平安离开。

出了水府,金色小人又开始骑着火龙,追着陈平安骂。

山祠和木宅两处,也是与水府差不多的光景,得当个缝补匠,靠着神仙钱和相对应的五行之属宝物,慢慢填窟窿。

三处关键窍穴和本命物的受损,导致陈平安一跌就跌了三境,所以如今只是二境大修士了。

好消息就是,经过阿良修改过的剑气十八停,已经再无关隘。

初一、十五占据着两座关键气府,继续以斩龙台砥砺剑锋。

最早三缕“极小极小”剑气盘桓的窍穴,只剩下最后一座,就像空宅子,虚位以待。

只等陈平安孕育出一把比初一和十五更名副其实的本命飞剑,成为名副其实的剑修。

剑气十八停最后一座关隘,之所以久久无法过关,关键就在于那缕剑气所在窍穴,无形中成为了一处拦阻剑气铁骑的“边关雄镇”。

陈平安突然笑了起来,金色小人那颗小光头,瞧着模样还挺可爱。

不承想心念一起,胸口好似立即挨了一记神人擂鼓式,便吐出了一口浊气和瘀血。

这么记仇,跟谁学的?应该是学自己的那个开山大弟子吧。

陈平安穿上靴子,下床行走无碍。

屋外一直守在廊道中的白嬷嬷笑道:“姑爷醒了?”

陈平安开了门,问道:“白嬷嬷,我睡了多久?”

白嬷嬷说道:“不久,才三天三夜。”

陈平安松了口气,问道:“城头战事如何?”

白嬷嬷更乐了,道:“说来奇怪,先前摆出那么大阵仗,等到真正攻城,依旧是小打小闹,与之前两次攻城差不多的路数,送死。”

陈平安“嗯”了一声,转身去搬了条长凳放在廊道中,与白嬷嬷一起落座闲聊。

白嬷嬷的言语,当然是宽他的心。

表面上,白嬷嬷轻描淡写,只是幕后的真相,那种黑云压城、山雨欲来的窒息感觉,白嬷嬷不可能毫无察觉。

几场雷声大雨点小的战事,都是为了蓄势。

那十四只大妖的现身,绝不会只是陪着灰衣老者看几眼剑气长城。

白嬷嬷看着神色沉静的陈平安,打趣道:“姑爷不着急去城头?”

陈平安说道:“急不来,就不急。等我稍稍养伤,再找个掩人耳目的法子,才好去城头那边帮忙,不然我在宁姚身边,哪怕不会帮倒忙,也会比我的预期结果差上许多。最多两天,容我恢复大半战力,我就可以登上城头。”

白嬷嬷点头道:“也对,如今姑爷是蛮荒天下榜上前三的必杀之人,一个不小心,就要惹来一两只大妖的注意。”

陈平安笑道:“名次一下子蹿得这么高?蛮荒天下就这么重视一个二境练气士?懂了,真是用心险恶,分明是想要活活气死庞元济、齐狩和高野侯。”

白嬷嬷会心笑过之后,感慨道:“好多道理,我都明白,比如帮着姑爷喂拳,应该下手重些,才有裨益,可终究做不到纳兰老狗那么心狠手辣。姑爷也是走惯了江湖,厮杀经验丰富,其实轮不到我来忧心。”

陈平安摇头道:“棋局局局新,江湖再险恶,山上厮杀再惨烈,远远无法与剑气长城这边的攻守战相提并论,在浩然天下,死了一个地仙修士,往往都是天大的事情。别说是白嬷嬷忧心,我自己更怕,可正因为怕,所以才会有事没事,就多想些琐碎的事情。”

陈平安伸出双手,勾画出一张棋盘,然后又在棋盘当中圈画出一小块地盘,轻声说道:“如果说这么大一张棋盘,对弈双方,是蛮荒天下和剑气长城,那么那个灰衣老者就是下棋一方,棋力大,棋子多,老大剑仙就是我们这边的棋手。我境界低,接下来投身战场要做的,就是在大棋盘上尽可能藏掖、示弱,悄悄打造出一张我可以控制的小棋盘,大天地之下,有那小天地,我坐镇其中,胜算就大,意外就小。所以如果当时不是太仓促,容不得我多想,我根本不想过早出城厮杀,恨不得蛮荒天下的畜生,从战事开始到结束,都不知道剑气长城有个叫陈平安的家伙。”

说到这里,陈平安取出养剑葫,晃了晃,微笑道:“好在出城的那一刻,便习惯性多想一些了。”

老大剑仙与那灰衣老者的赌注,其实大有玄机。

甚至可以说,正是陈清都的那次押注,让陈平安几乎是在一瞬间,就决定了最终的对敌之策。

道理很简单,陈平安到底有几斤几两,老大剑仙一览无余,甚至有可能比大师兄左右看得更加真切。

陈清都看待那个少年离真,一样看得出大致的深浅。

所以陈平安瞬间了然,不用狠了心与对手换命。

也不该是想着求生,而是求胜。

至于离真,远远高估了自己在那灰衣老者心目中的地位。

灰衣老者真想要的弟子,是某个彻底改换道心同时继承全部剑意的崭新“观照”才对。身为蛮荒天下大道显化的存在,对于嫡传弟子离真的重视,至多是与剑气长城的宁姚持平。

身为一颗落在棋盘上的棋子,而不知自己是弃子,不去试图在根本上改变困局处境,这很致命。

应当引以为戒。

先是死在北俱芦洲的怀潜,后有死在剑气长城下的离真。

一个是中土神洲的天之骄子,一个是蛮荒天下的天命所归。

陈平安举起养剑葫,笑道:“偷偷喝几口酒,肯定不多喝,嬷嬷莫要告状。”

白嬷嬷神色和蔼,缓缓道:“姑爷只要不喝醉,多喝些无妨。姑爷做事情,无论大事小事,总能让人放心。”

陈平安喝过了几口酒,便咳嗽不已,很快就收起了养剑葫。

姑爷这点小动静,还不至于让老妪忧心,毕竟此次大战,姑爷最大的裨益,就是武夫体魄。那个郁狷夫,估计从今往后,只要与自家姑爷问拳一次,就要多雁撞墙一次了吧。

只是事后从纳兰夜行那边听闻,老妪当下依旧心有余悸。

白嬷嬷小声问道:“天地劫难,何其凶险,姑爷为何要冒那么大的风险?”

陈平安轻声说道:“先前游历北俱芦洲,对于云海天劫,雷池造化,都不算太陌生,其实两者运转的大道根本,规矩相似,所以我应付起来,才不至于太过手忙脚乱。所以说很多时候,运气,还是要讲一讲的,那场架,离真其实想得也不少,只是运气不算好。话说回来,换成我是离真,在剑气长城与人厮杀,早就该将‘运气’一事与‘厌胜’一物,计算在内,说到底,离真还是太……年轻了。如果离真经历过剑气长城攻守战之后,年纪再大点,会是一个很可怕的对手。”

说到这里,陈平安自顾自笑了起来。

倾力出拳与递剑,打杀离真,到底是一件痛快事。

下一个被托月山魂魄拼凑重塑肉身的离真,终究不是离真了,只说魂魄“真我”,不说境界修为,比那靠着本命灯续命还魂的怀潜还不如。

离真离真,果然是名字没取好。

陈平安双手十指交错,大拇指相互磕碰,显得有些无所事事,不是当真不着急,只是拘得住念头。

最早教他这种“心法”的人,是姚老头,只是老人说得太过空泛,在只是窑工学徒而非弟子的陈平安面前,又从来惜字如金,言语道理又少,所以当年陈平安只在烧瓷拉坯一事上多想,但是那会儿往往越想越着急,越用心越分心,又因为体魄孱弱的缘故,总是眼高手低,心快手慢,反而步步出错。

真正让陈平安豁然开朗,能够将一个道理用在人生千百件事上的人,其实是第一次去往骊珠洞天游历的宁姚。

人生道路上,出现任何问题,先压情绪,所有思虑,直指症结所在。

宁姚的一言一行,干脆利落,从不拖泥带水,却偏偏又不会让人觉得有丝毫的大道无情,刻薄冷酷。

所以后来游历途中读书,在一部史书上看到那句“冬日可爱,夏日可畏”,陈平安便感同身受。

反观马苦玄之流的天之骄子,便是那炎炎夏日,大日悬空,管你人间会不会大旱千里,生灵涂炭。

人生际遇,会悄无声息地决定每个人对道理的亲近程度。

有些一见倾心,见之惊爱。

有些见之无感,甚至是见之反感。

难怪崔东山曾经笑言,若是愿意细究人之本心,又有那察见渊鱼的本事,世间哪有什么不可理喻的喜怒无常,皆是种种本心生发的情绪外显,都在那条条驿路上走着,快慢有别而已。

崔东山泄露过一些天机,说他之所学,宗旨所在,便是将生死、七情六欲这些含糊不清的概念,设置出九条相对笼统的大纲,再细分出三十六种细则,在这纲目之外,还有三条最根本的计算规矩,相互间纵横交错,其实就是一座棋盘罢了。人之所想所思,每一个念头,都在这棋盘上枯荣生灭,为何起,为何落,皆是有理依循。

这样的崔东山,当然很可怕。

陈平安甚至冥冥之中有一种直觉,将来只要守住了东宝瓶洲,那么崔东山的成长速度,会比国师崔瀺更快,更高。

所以就需要陈平安更像一个真正的先生。

只传授道法、拳术给弟子,若弟子天资更好,机遇更佳,那么从他比师父道法更高、拳术更通天的那一天起,往往师父弟子的关系,就会一下子复杂起来。

只传授书上道理给学生,教书先生自己立身不正,等到学生学问高了,又如何奢望学生愿意由衷敬重先生?

白嬷嬷没来由笑道:“姑爷说那离真成长起来,会很可怕,可离真在死之前那一刻,一定觉得姑爷已经是一个可怕的人。”

报应来得有点快。

陈平安苦笑道:“我只希望所有对手,都觉得陈平安是个好说话好欺负的人。”

白嬷嬷起身离去,轻声道:“就不耽误姑爷养伤了。小姐交代过,姑爷只管安心休养,城头那边,她和叠嶂、黑炭几个都可以照顾好自己。”

陈平安点了点头,跟着起身,突然问道:“我和离真的那场厮杀,详细过程,没有流传开来吧?”

白嬷嬷笑道:“城头观战的剑仙们都没说什么。可如今城里这边,还真有三个版本,分别是从绿端、董家姑娘和顾见龙嘴里流传开来的。姑爷想听哪个?”

陈平安一阵头大,说道:“只听顾见龙的那个版本。”

白嬷嬷笑道:“这可就不够精彩了,绿端那丫头的故事最夸张,尽得姑爷这位说书先生的真传,不愧是姑爷如今的小弟子。光是说那离真身上的宝物,就可以说上好几盏茶的工夫。

“董家姑娘的故事篇幅最长,而顾见龙的版本,最短,很是简明扼要了,只说那战场上,二掌柜忍了那个小畜生老半天,后来是实在忍不住了,便鬼鬼祟祟蹦了出来,一剑砍死了离真。‘好家伙,事后又他娘的狠狠赚了一大笔,众目睽睽之下,当着剑仙和大妖的面,一个人撅屁股在战场上摸了半天,如果不是总算还要点脸,看那二掌柜的架势,都能掏出一把锄头来回翻地七八遍。果然,天底下就没有二掌柜会亏本的买卖。’姑爷,这是顾见龙的原话,我只是照搬。”

说到这里,老妪笑得合不拢嘴。

其实还有一些更谐趣的说法,老嬷嬷没说出口。

“就咱二掌柜这脸皮,了不得,往城头上一趴,脸贴地上,估摸着都不用任何一个剑仙出马御敌,端板凳嗑瓜子饮酒看戏,各忙各的就是了,反正任由蛮荒天下使出吃奶的劲,打个百八十年,都上不了城头。”

那个家住太象街的顾见龙,是出了名的嘴巴不把门,人倒是不坏,因为家族关系,打小就与齐狩那个小山头走得近,但是后来与庞元济和高野侯也都关系不差。

陈平安双手笼袖,走在老妪身边,笑眯眯道:“这个顾见龙,不愧是本命飞剑叫那‘砒霜’的,我也忍他不是一天两天了,回头一定要请他去铺子里喝酒。”

老妪也有些好奇,问道:“有说法?”

陈平安点头道:“小王八蛋总说我卖酒坐庄心太黑,这不是泼脏水是什么。”

老妪忍住笑,附和道:“这就不太像话了,回头姑爷是得与他说道说道。”

陈平安将白嬷嬷送到了门口,然后快步走向那间摆放印谱、折扇的厢房,从桌上的棋罐当中抓出一大把棋子,那把早先刻了无数竹简的刻刀,已经赠送给学生曹晴朗,当下便只好以飞剑十五刻字。

每在一枚棋子上刻字完毕,就在纸上写下所有记忆当中的细节。

当时在战场上,一剑斩杀离真过后,踩碎头颅,震散魂魄,最终剑指灰衣老者,是意气用事,却也不仅仅是意气用事。

也是为了能够光明正大,近距离多看几眼那些大妖,那些一个个站在蛮荒天下最山巅的强者。

陈平安自己打算写一本关于蛮荒天下大妖的详细册子。

桌上有现成的两本,一本剑气长城剑修几乎人手一册,另外一本,是当初太徽剑宗掌律剑仙黄童留给郦采,后来被齐景龙抄录的摹本,然后留给了陈平安。

陈平安闭上眼睛。

老大剑仙递出那一剑,其实是在告诉那些隐匿、蛰伏在蛮荒天下多年,与那大剑仙岳篁做着类似事情的剑仙同道中人,可以出剑了。

所以在那一剑过后,剑气长城与战场的更南边,蛮荒天下开始乱了,四处动荡不安。

在蛮荒天下隐姓埋名的剑仙,并未就此显露剑仙身份,而是开始秘密收网,以各种身份和面目,在蛮荒天下掀起一场场内乱。

又有在蛮荒天下隐姓埋名、独自修行的剑仙,按照离开剑气长城之初的某个约定,一起悄然去往某地聚集。

还有一些原本自认已经与剑气长城撇清关系的剑仙,也改变了主意。

在白云深处的山中,有剑仙直接捏碎剑鞘,手持无鞘剑,下山去也。

在那蛮荒天下的一处水乡泽国,有剑仙御剑而起。

在那不输浩然天下王朝京城的繁华之地,有剑仙关了市井铺子,一剑砍去皇帝头颅,拎酒御剑,去往北方。

有那以火山熔浆磨砺剑锋数百年的剑仙,大笑一声,收剑在鞘,回那故乡。

有那已经在异乡开宗立派的年老剑仙,破关而出,仗剑求死。不为剑气长城,不为陈清都,只为自己是人族剑修。

陈平安暂时并不清楚这些,能做的,只是眼前事、手边事。

当个做完买卖的包袱斋,取出一件白玉牌咫尺物。

先前是那灰衣老者亲口要他“见好就收”,陈平安就不客气了。哪怕对方不说,陈平安一样会当个捡破烂的包袱斋。

当时老大剑仙没有拦阻,就意味着遗留在战场上的物件,没有被动手脚,可以放心捡取。

离真布阵的十八件半仙兵和法宝,已被毁去大半。

只不过破碎的宝物,再怎么支离破碎,也是一等一的天材地宝,不捡白不捡,一捡一大堆。

也有那相对完整的重宝。比如剩下一枚道家五雷法印,掌心大小,极其沉重,材质不明,似玉非玉,似木非木。

人间书案珍藏的印章,几乎少有人物图案,尤其是印章上有那文人雅士雕琢自画像的,更是少之又少。

但这一方法印,却刻画有雷将,电母,风伯,雨师,云吏,灵官,天人等众多远古神祇图案。

印文是那十六字虫鸟篆:攒簇五雷,总摄万法。斩除五漏,天地枢机。

这十六个字,算是很夸张的篆文内容了,口气之大简直就是吞吐天地。

只要是修行了正宗一脉的五雷正法,并且是那真正修得大道的道门高真,确实可以自称“此身与天地相为表里,造化皆在吾掌中矣”。

中土神洲龙虎山天师府的黄紫贵人,便是其中翘楚。

有一副享誉天下的楹联,却不是龙虎山道士自己撰写,而是外人赠送。

“风雷云雨掌中起,万千法门从此开。”

陈平安掌托这方“才跌了一境”的道门重器,笑道:“此大数之祖而中央五焉,你是有那机会恢复半仙兵品秩的。以前你是遇人不淑,摊上了个不讲义气的主人,如今落在我手里,算是你我的造化,以后等我成为那堂堂中五境的山上神仙,学成了雷法,就可以跟随我一起斩妖除魔。”

陈平安用袖子把五雷法印好好擦拭一番,这才轻轻搁在桌上。以后可以将其大炼,就挂在木宅门口外面,如那小镇市井门户悬铜镜辟邪一般。

陈平安又取出另外一件同样沦为法宝的仙家至宝,是那座仿造白玉京的青铜宝塔。

得了此物,陈平安最高兴,打算大炼之后,就搁在山祠之中。

陈平安对于开辟出更多的关键窍穴,搁置修士本命物,想法不多,如今成为二境修士后,是多想都没用了。

最后是那幅古木轴杆裂开,画面残破的画卷,栩栩如生的十八位剑仙,是那蛮荒天下历史上的顶尖剑修。

只可惜画卷当下太过破损,几乎没有品相可言。

陈平安一开始想着不能厚此薄彼,炼化之后,可以送给那金色小人,不承想顿时感觉到心口一阵绞痛。

真是个大爷啊,还瞧不上眼,给嫌弃上了。

陈平安只得改变主意,与那青铜宝塔一起搁放在山祠当中。

之后收起所有物件,放回咫尺物,走出屋子,走到了小宅门口,又走回院子。

终究还是不放心城头那边,便开始六步走桩。

只是走完几遍拳桩之后,哪怕身穿法袍,依旧难掩那一股淡淡的血腥气味。

修士跌境,岂会轻松。

陈平安先前之所以多此一举,询问白嬷嬷那场打斗的过程是否泄露,倒是与阴谋不阴谋的,没什么关系,只是不太希望剑气长城有太多的人,清楚自己的另外一面。

抬升的雷池与下坠的云海,天地相接壤的过程当中,陈平安的真身与阴神,当时其实已经混淆不清。

那会儿的陈平安,身处绝境当中,却有一种酣畅淋漓的大快意。

好像人生就该如此。

坐着心不静,走桩也难心安,陈平安只得去屋子里边坐着,刻印章。虽说拿定主意挣了钱是要把钱全部还给剑气长城的,可挣钱的过程,本身就是一件快活事。此间学问,不足为外人道也。

剑气长城剑修茫茫多,可读书人没几个,刻印章也好,扇面题款也罢,手持刀笔之人,即使不够心定,刻差了,写差了,无所谓。

陈平安坐在桌旁,取出了养剑葫,时不时抿一口酒。

手持飞剑十五,新刻了一枚雪白如玉的石质印章。

边款是“那世间人事无意外,争名夺利忙不休,教俺这江湖老子白眼看”。

印文:喝酒去。

再刻一方。

边款是“那自古诗家词客,恨不得打杀一个‘情’字,唯我只恨情愁不登门,喝他娘的酒,怒从胆边生,一棍砸在书,打烂婉约词”。

印文:愁煞光棍汉。

又刻一枚印章。

边款:没钱剑仙无酒可醉,婀娜佳人突然有秋膘。

印文:如何是好。

最后刻下一方印章。

边款:幽幽阶下苔,王孙把扇摇。焦黄井边蔬,涕泗滂沱流。

陈平安刚想要篆刻印文,突然将这方印章握在手中,捏作一团齑粉。

陈平安深呼吸一口气,起身离开屋子,夜色中,去正屋桌上取了那把剑仙。

拔剑出鞘,月色如水,照耀剑身,如在洗剑。

陈平安收剑在鞘,并未背剑,而是悬佩在腰,然后祭出符舟,去往剑气长城。

豪杰斫贼,剑修杀妖,我怎能不心向往之?

历史上所有剑气长城的攻守战初期,景象如何,白炼霜说了两个字,极为精准:“送死”。

城头之上,剑仙与剑修,齐齐祭出飞剑,铺天盖地,剑气如汹涌潮水,往南方涌去,所过之地,皆是齑粉。

战场上蜂拥向剑气长城的妖族,如同被割草一般,一茬一茬成片倒地不起。

蛮荒天下悬有三轮月,此处城头月色最多。

城头之上剑修如云,飞剑一出,深夜亮如昼,足可让月色黯然失色。

密密麻麻的妖族,浩浩荡荡逆流而上,想要形成蚁附攻城的局面,但为时尚早,而且早得很。

只能靠不计其数的性命去消耗剑修的灵气,换取接近剑气长城的机会,战场每向北方推进一步,都需要付出巨大的代价。

专门有一拨大妖现出真身,在飞升境大妖重光的带领下,负责将一座座从蛮荒天下大地拔出的山峰,扛到南方战场,然后倾力砸向剑气长城。

被誉为巅峰十人候补的大剑仙岳青,腰悬佩剑两把,一把雄镇五嶽,一把剑坊制式长剑,皆未出鞘,又祭出两把本命飞剑,其中那把百丈泉,如大瀑倾泻,将一座座呼啸丢掷向城头的山峰打落大地,大地震颤,砸死妖族无数,又有飞剑云雀在天,剑气如一场滂沱大雨落在战场上。

北俱芦洲太徽剑宗宗主韩槐子,飞剑所指,不在战场那些送死的妖族身上,而是配合岳青,一起打落那些砸向城头的山峰。

晏家首席供奉,仙人境剑修李退密,也有两把本命飞剑,一把白蛟,一把黑螭,祭出后如两条百丈蛟龙,在大地之上肆意翻滚,绞杀妖族。

米祜本命飞剑鳌鱼,离开城头,便直接没入大地,在战场上撕裂出一条条沟壑,负责阻滞妖族推进势头。

弟弟米裕祭出飞剑霞满天,联手兄长米祜,在那沟壑当中生出浓稠似水的霞光剑气,防止敌方大妖填平沟壑,同时斩杀所有落入沟壑当中的妖族。

又有南婆娑洲剑仙元青蜀祭出飞剑霜雪,剑气沛然,为米家兄弟剑仙稳固沟壑,许多十数道大大小小沟壑边缘的妖族,如置身于酷寒冻骨的霜雪天,大地积雪深厚,漫天雪花碎屑,以真身体魄坚韧著称于世的妖族,双脚皆被剑气消融血肉,白骨裸露,身躯亦是血肉模糊。

在玉璞境瓶颈停滞多年的剑仙吴承霈,盘腿坐在城头,本命飞剑甘霖,是一把在剑气长城都算极为奇怪的飞剑。飞剑甘霖并无定式,落在了战场无数尸骸堆积、鲜血深潭当中,吴承霈则屏气凝神,并未向妖族出剑,反而开始静心炼剑。

女子剑仙周澄虽然境界不高,但是身负独到气运,作为她这一脉的最后仅存之人,在城头修行的漫长岁月里,能够获得历代祖师的剑意,淬炼为本命飞剑,最终铸造、温养出一把本命飞剑七彩,剑光七色,宛如一人拥有七把本命飞剑。

位于巅峰十大剑仙之列的纳兰烧苇和陆芝,并未出剑,两人带领十数个飞剑极快的上五境剑仙,只是巡视战场,专门针对那些隐匿在妖族大军当中的大妖,若是有妖族临近城头,也会出剑斩杀,绝对不让妖族轻而易举推进到城头下方。

剑气长城城头上,剑修各司其职。

上五境剑修的飞剑处于那剑气潮水的潮头最前方,离开城头最远,对敌杀敌最多,自然最耗灵气,也最为凶险,元婴、金丹两境界的地仙剑修,紧随其后。并不要求这些剑修一味求远杀妖,只需要稳固住那条出城剑气江河的阵形,若有余力,就找机会斩杀那些身披法袍、符箓铠甲的妖族修士,尤其是这拨人秘密护送的阵师,一发现迹象,必须不计代价,也要将其当场斩杀。

所有金丹境之下的中五境剑修,出剑更需小心,首要任务,根本不是杀敌,而是结阵在城头之前,以免被某些专门针对他们的妖族伤及本命飞剑。

三拨剑修,各有轮换。剑气长城每一个剑修出剑,永远是在追求实打实的战果,摆出花架子吓唬人,毕竟吓不死人。

因为大妖攻城,不是几天几个月的事情,往往会持续数年之久。

像这样三天三夜的攻城,就真的只是一道开胃菜。

这期间唯一的意外,是那十四只大妖之一,高坐于枯骨王座的白莹,好似监军一般的巍峨存在。他曾经起身一次,施展白骨观神通。只见流血千里的战场之上,瞬间便站起了数千个妖族修士的白骨尸骸,也不攻城,也不撤退,就那么直愣愣站在战场上,任由剑气打碎全部,彻底失去了最后一点利用价值。

白莹坐回王座,伸出一只手掌,好像是示意剑气长城的剑修们继续出剑。

白莹多看了一眼玉璞境剑仙吴承霈,对于那把本命飞剑甘霖,颇有兴趣。

白莹眼光看到了战场更远处,若是形销骨立过后,同时能够沐浴甘霖,帮着淬炼魂魄,是可以裨益大道些许的。

除此之外,白莹并不觉得这般厮杀,有什么值得自己多看一眼的。

除去孑然一身、不去开枝散叶的几个王座同僚,连同他白莹的白骨山在内的宗门势力以及所有藩属,都倾巢出动了,所以当下的蛮荒天下,若是有人能够像那炼化月魄的道人大妖一般,在三轮明月当中俯瞰大地,就可以看到广袤版图上,会显出一粒粒芥子,然后有一条条细线纷纷往剑气长城这边缓缓移动,每一条细线,都是动辄数万数十万的妖族。其中更多的是灵智未开的傀儡,被修士驾驭控制,也有无数走上修道之路,化作人形的妖族修士,有众多学那浩然天下建造王朝的一方豪杰,有深山大泽的凶戾妖物,还有占据蛮瘴之地的、坐拥风水宝地的各路山水神祇、厉鬼冤魂,无一例外,都需要拿出至少一半的家底,攻打剑气长城。

若是攻不下城头,当然就是送死。但是只要耗得起,舍得死更多的无用蝼蚁,那么看似高不可攀、坚不可摧的剑气长城,就会越来越失去天时地利人和,当这三者皆无的那一刻,就是那位陈清都身死道消,彻底魂飞魄散的一刻。剑气长城自成一座大天地,陈清都如何守住这份优势,蛮荒天下如何抹掉这份劣势,这就是攻守战的最关键所在,甚至可以说是唯一要做的事情。

什么剑仙出剑,什么蚁附攻城,都是在争夺这个。

蛮荒天下只需拿出一半的底子,剑气长城必定守不住。

若是如此,不但剑气长城守不住,浩然天下也要被殃及数洲之地,例如距离倒悬山最近的南婆娑洲,西南扶摇洲,东南桐叶洲。

所以沉寂万年的灰衣老者再次现身后,做的第一件大事,就是将一座蛮荒天下分成二十块地盘,要十四只大妖,谁都无法例外,必须调动其中一块地盘的至少半数势力,前往剑气长城,去领教领教陈清都的剑术高低,不愿意,就去古井底下待着去。

战事一起,所有的上五境妖族,必须一个不落,悉数往北方赶路,任何避战不出,胆敢躲藏隐匿的,直接宰了。不过对于这些辛苦挣扎到上五境的存在,也不可太过逼迫,只要愿意出战,除了未来的封赏不可少了半点,率军出征之初,也先得了一个承诺:若是战死在了剑气长城,没能瞧那座浩然天下一眼,那么他们的子嗣或是嫡传,可以保证在蛮荒天下版图上,如同封王就藩,得以占据一方,疆域大小,依照战死大妖的境界和战功来定,千年之内谁都不可侵犯丝毫;若是攻破了剑气长城之后还活着,不但在家乡可以得到封赏,亦可在那边异常丰沃的新天下,直接开宗立派。

这份托月山牵头,联手十四只大妖一起签订的契约,如今已经传遍整座蛮荒天下。

灰衣老者还许诺,二十块地盘的顶尖修士,若是欠缺与境界相应的法袍、甲胄、法宝的,由十四只大妖无偿赠予,反正到了浩然天下,按照既定策略,各自搜刮便是,保证至少双倍找补回来,不够的,由他和托月山负责补偿。

此次攻城,井然有序,分为八个阶段。

如今才是第一个阶段刚刚拉开序幕罢了。

之后剑气长城这些剑仙就会意外不断,例如蛮荒天下也有十境纯粹武夫,有那搁放在山岳渡船之上的墨家剑舟,甚至会有那城头上下,剑修与剑修,双方只以剑对剑的壮观画面。蛮荒天下这边也会聚集一大拨兵家修士,清一色身披甲丸至宝,到时候战场之上,还会凭空出现一大堆高山,是十数个王朝被搬空的五岳大山,会有无数修士在一座座山岳之上,下一场法宝大雨。如今己方战场之上,所有妖族需要高高仰视那座城头,但相信随着时间的推移,最终一座剑气长城,会成为蛮荒天下真正意义上的版图,此消彼长,风水轮流转,到时候据此与那浩然天下对峙,妖族便进可攻退可守。

白莹开始饮酒。听闻浩然天下多仙家酒酿,等到入主浩然天下,随便痛饮。

城头上那些心高气傲的剑仙,不是喜欢倾力出剑杀妖吗,只管痛快出剑,尽管捞取战功,反正都会被战功撑死的。

其实从那场十三之争开始,蛮荒天下就已经开始布局了。

三场都以蛮荒天下惨败撤退告终的攻城战,皆是蛮荒天下用以演武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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