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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看不见的观众们(1 / 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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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叫屈家正。

我喜欢话剧,喜欢坐在剧场里的感觉。

我的收入不足以给我前排、中间的好座位,我就坐山顶、偏台或者有盲区低价出售的位置。

我已经习惯,在社会中,我总是坐在那种位置上。

我是一名新闻工作者,当然,这说法是我给自己脸上贴金了。

如果你的电脑因为乱装软件总有弹窗广告,弹出的猎奇新闻框上写着“生养半年,‘女儿’竟是儿子,土豪夫妇吓懵了”。这个,可能就是我们这种“新闻工作者”写的;

如果你的手机浏览器默认了主页,主页上花花绿绿闪动的文字条上写着“最怕这种女同事!年轻漂亮,入职叁月升总管”。这个,可能也是我们这种“新闻工作者”写的。

流量就是我们的金钱,金钱就是我们的良心。

而我可能是其中最卑劣的一个。

像我这样卑劣的人却喜欢进剧场,穿着廉价的西服,衣冠楚楚,和绅士淑女们一同落座。幕布拉开,观众席黑下来,在剧院的黑暗中,我才能感到一点体面和尊严。

去年末我丢了稳定的工作,靠当狗仔和代拍赚钱,所以这周二的下午,接不到活的我捏着攒了一周的钱,来和没课或逃课的学生们一起,看完了这出话剧,《堂吉诃德》。

像我这样卑劣的人,也会被英雄梦打动。

我在刻奇式的感动中走出剧院,刚撞进春天的暖风里,就感到一道冷峻的视线钉在身上,好像瞬间把我的道貌岸然捅穿了。

那是个看起来要比我小十几岁的男青年,第一时间,我没有留意他的穿着,而是心虚地对上了他的眼睛。

我从未见过如此可怖的一双眼睛。

别误会,这双眼睛里并没有恶意。只是,带着不加遮掩的审视,以及一种执着。对了,正是执着,像我这样懒惰、窝囊、卑怯的人最害怕的那种执着——我前妻总这么骂我,到了她带着女儿离开我的时候,连骂都懒得骂了。

而后我才留意到他端正的仪表、得体的举止和良好的风度。在别人眼里,他也许是清冷又迷人的谦谦君子,但此刻我更相信我的判断。

四十不惑,再废物,我也能看出眼前这小辈的不寻常。我想起一句话:最可怕的疯狂,不属于真正的疯子,而源于理智者理性的疯狂。

谁知道呢?端方君子,也可能是一张绷紧的弓,过了某个极限的点,就会变成一往无前的箭。

他上前一步说明来意:

“您好,昨天中午我们远远见过一面。

我是祝逸丈夫,能耽误您几分钟吗?”

他讲得平静有礼,但我感到他在以一种威严逼迫我。

怂是我的本性,我习惯性佝偻了背,认命般点了点头,并不介意在小辈面前露怯。

我甚至忽略了他是怎么找上我的,回到家想起才背脊发寒。跟着他往咖啡馆走的时候,我只顾不断提醒自己,再害怕,也绝不能把录音交给他。

谁也不能轻信。

如果非得交出录音,必须由我亲手交给那个叫祝逸的小姑娘。

这是金钱之外,我仅剩的最后一点良心。

我知道这青年找上我,一如我要找祝逸,是为着2069年夏末的那件事。

想起这事,我那所剩不多的良心也会微微发痛,但它被怯懦和卑劣压着,痛得太迟了。

那个夜晚,那家酒楼,那场应酬,我不在场,但我几乎听见了那里发生的一切。

正如我所言,去年,我还是那种“新闻工作者”中最卑劣的一个。

最卑劣,是因为,我甚至没有挖掘猎奇新闻编撰稿子的才华,所以我干着更见不得人的营生——我在公众场所装监听设备,从公众的隐私中,窃取最离奇的秘密。

我们这种人,在“新闻圈”,有个外号:蜡螟。

蜡螟,一种听力很好的,呵,虫子。

做这种灰色地带的活儿,倒不用担心被抓。安装窃听设备的场所,它们的监管者往往与新闻网站达成了交易。流量变现,大家都有分成嘛。那些宾馆、会所、酒楼并不吃亏,监听设备的钱我们出,安装设备的人我们出,被举报了要抓也是抓我们的人。

当然,不会被举报的。

我的工作就是每天对着音箱,听多个频道的监听内容,来回切,遇到暴力的、奇诡的、扭曲的、色情的,就记录下来,整理成文。

2069年夏末的那个晚上,出于蜡螟的敏锐,我一把频道切到那家酒楼,就没再切走。

我听见了那个姑娘的悲忿与坚韧,她可能没比我女儿大几岁,可我什么都没做。

我的心早给污浊的生活整麻木了,我一遍遍告诉自己:

不关我的事。

我想起女儿临走前失望的眼神,就在心里提醒自己,对!我是个烂人、怂货、窝囊废,什么都别管!那里的人听着就有权有势,我惹不起!

我只做了一件多余的事,从公司的电脑上剪走了那段录音,存进我的破笔记本电脑里。

喝了酒,一觉睡醒,就把这事忘了。

直到上周,我的良心才跟着春天融化的雪水一同苏醒。

A大校庆,对全社会开放,准入参观。我女儿就在这所学校读书,她没跟我学坏,很优秀。我不敢打扰她,只想看看她读书的地方是个什么环境。

那天的校园热热闹闹。展板顺着主干道堆了一街,学校的什么科研成果,能摆的都摆出来了,学生社团还在广场上集中表演。

优秀教师、优秀外聘教师的介绍板,那么长,我随便扫一眼,偏偏就瞥到了祝逸的名字。

2069那晚应酬的开场是正常的,我就是被他们的讨论内容吸引的。做这个,性学研究的,并不多,她的名字也难重名。我立刻明白她就是我经由声波认识的那个姑娘,也惊觉原来自己一刻也没能忘了这个名字。

我在展板前停下,在喧闹的人来人往的长街上受着审判,她的简介显示她是一位多么优秀的青年教师,上面还贴着她的相片,她的笑洁净、靓丽、勇敢……使我愧疚得想死。

我再也不能撑住自己丑陋的脸皮和软弱的脊骨,逃遁回家的路上,我就想,我得把录音交给她。

可秉性难移。

昨天中午,看见她轻松快乐的身影,我还是退缩了。

她已经没事了,多的事她也不会想管吧,要不,算了?

因为录音,同时也可能被当作我违法乱纪的证据,而后将成为我打破行业潜规则、被圈子驱逐的死路。它是我的监牢、贫穷和坟墓。

我想躲避,即使那本就是我应得的。

……

“叩、叩”,在不轻不重叩桌子的声响中我回过神,对座的青年沉默地把咖啡推到我面前。

“先生,怎么称呼?”

“小伙子,我急着回家嘞。”我借着喝咖啡的动作把头埋进杯子里,避开他那让我恐惧的眼神。

“可以简单和我说说,您为什么事找祝逸么?”

“我,我……想当面和她说!”我不明白,一个后生,何以有如此震慑人的气场。

“别紧张。希望您理解,我不放心让爱人单独和陌生人会面,您想找她说什么……”

“理解,理解!”

我感到他冷飕飕的视线又钉在我脸上了,只好把头低得更低,不让他有机会探究我的秘密,他停顿片刻,继续说:

“或者要给她什么东西……”

我确信他一直在观察我的反应。

“可以联系我,我来安排,一起会面。好吗?”

好吗。他礼貌询问的话语里是不容商量的语气,他伸手过来要我的手机,“我给您留个号码”。

为他的气势所迫,我只犹豫了一下,就解了锁屏递过手机,他当着我的面输入号码,几秒钟,便把手机还给我。

“等您联系。”

还好他没多问,我以为事情会更复杂呢。

他结过账就利落地离开了,等年轻人挺拔的背影从视野里消失,我才一下泄了气,感到吞过咖啡的口腔又干又苦。

心中惶恐,我想赶紧回家确认,确认那录音还完好存着,没被任何人发现,也被丢。最好再多存几份。好像确认了那东西还在,我的良心就还有救,那被审视许久的罪孽感才能减轻叁分。

但我还没准备好,再等等,我会把那东西交出来的。我会的,会的……

……

应昭开车回家,手机摆在副驾驶位上,开着声音。

有些堵车,行驶一小时,才走了一半路。寂静的车厢忽然亮起电流滋滋啦啦的声音,紧接着,微微失真的电子音便一声接一声响起:

“连接成功。”

“接入未知无线局域网。”

“蓝牙已连接。正在传输音频文件20690729,是否拦截?”

“是。”

应昭的声音里没有一丝迟疑。

……

昨夜过后,心情轻松不少。祝逸抱着电脑,乐滋滋地记录着H站上《下次再拍》视频下的留言,分析受众画像。键盘敲得正欢,听见开门的声音,是应昭回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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