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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9章 初一十五始除魔(1 / 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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客栈这边一夜无事。陈平安独自住在廊道尽头的屋子,入睡前,练习了六步走桩和剑炉立桩各一个时辰,最后拿出那只绘有五岳真形图的瓷碗以及烧成焦炭似的乌木,翻来倒去,仔细研究了半天,也没看出半点眉目。

希冀着两样东西能够价值一两百文雪花钱,陈平安收起沉甸甸的乌木,将养剑葫里的土烧烈酒倒入小白碗,然后在灯下翻看刘高华送给自己的两本山水游记,时不时小酌几口,倒也有滋有味。

熄灯上床之后,陈平安闭上眼睛,开始回味跟马苦玄的小街一战,反省每一拳的得失利弊。崔姓老人传授的几招拳法,陈平安当时哪里敢藏私,大战酣畅,时时刻刻面临生死一线,只得倾囊而出,无形中对于铁骑凿阵式在内的那几式拳法的感悟更深一层。最可惜的是只打出十五拳神人擂鼓式,直觉告诉陈平安,如果再让自己一口气打出二十拳,就像在古宅对付身披甲丸光明铠的树妖书生,马苦玄极有可能早早就要认输。但是,陈平安思来想去,都觉得让马苦玄自以为险胜一招是当时最好的选择。

不过跟这位真武山天之骄子勉强算是打了个平手,对此陈平安其实没有太多胜负之外的感触,一来是根本不知道马苦玄一年破三境的意义,二来马苦玄厌恶泥瓶巷的陈平安,陈平安何尝不讨厌这个杏花巷的同龄人。

人和人之间确实讲究缘分,有些人一眼望去就会心生好感,就像严冬寒春里的阳光,比如齐先生、李希圣和张山峰;有些人一眼望去则是酷暑时节的日头,怎么看怎么刺眼,就像马苦玄,还有老龙城苻南华、清风城许氏妇人。

陈平安入睡前那一刻的念头是,神人擂鼓式肯定是自己目前最压箱底的拳招了,只是不知道如果一口气能打出五十拳、一百拳,会不会一条大江都被拦腰斩断,劈出道路?会不会一座大山都被硬生生开出一条峡谷?

天蒙蒙亮,陈平安就起床在屋内练习六步走桩,没过多久,发现有人在一座有假山有绿树的庭院朗诵,正是那个柳公子,颇有几分寒窗苦读的风范,抑扬顿挫,所读内容都是圣人教诲。

陈平安继续练拳,不出意料,果然很快客栈各个屋子的住客就开始破口大骂,一些个脾气暴躁的江湖豪客干脆就裸身跳下床榻,拿了桌上酒水碗碟推开窗砸下去,鸡飞狗跳。柳公子也起了犟脾气,蹦跳着四处躲闪,朗读圣贤经典的嗓门越来越大。这一下就惹了众怒,好些用被褥蒙住脑袋都没用的客人骂骂咧咧穿衣起床,在窗口开始跟柳公子的祖宗十八代打交道。柳公子忙着躲避暗器,不忘回骂几句,真是一地鸡毛,有辱斯文。

一炷香后,陈平安和徐远霞坐在张山峰屋里,张山峰正在帮着柳公子包扎脑袋。

客栈掌柜刚刚黑着脸走出去,气得咬牙切齿。摊上这样拎不清的王八蛋客人,还打骂不得,毕竟是郡守之子带来的贵客,哑巴吃黄连,真是一肚子憋屈。问题在于下榻这家客栈的人物身份都不简单,不是腰缠万贯的各地商贾就是行走江湖的各路豪侠,全都是不容小觑的过江龙,给这个读书人这么大清早一折腾,以后生意还怎么做?还要不要回头客了?

柳公子名叫柳赤诚,是白山国人氏。他介绍自己家乡的时候,着重说了“观湖书院附近”六个字,好像这比龙尾郡陈氏的那个前缀还要荣光。之后他们在客栈闲来无事,柳赤诚还会偷偷摸摸溜出去,不用想也知道是跟刘高华姐姐幽会踏春去了。徐远霞带着陈平安和张山峰去往郡城里的名胜古迹,文武庙是必去之地,胭脂郡城隍阁的集会也要去,回来的时候徐远霞眉宇之间有些阴霾,张山峰问起也只说是舟车劳顿。

这次南下,张山峰是要往老龙城去,跟陈平安一路,徐远霞则是要去往东宝瓶洲东南的青鸾国,说是给朋友护送一样东西。那位朋友是江湖上认识的,很投缘。他跟陈、张二人暂时同路,至于双方何时分道,得看下一处仙家渡口的渡船去向。

三人在胭脂郡足足等了三天也没有等到神诰宗那伙下山历练的老少仙师,倒是等到了那个古宅老妪。她一路寻到了郡守府邸,见着了刘高华,然后由刘高华带路来到客栈,给众人报了喜讯。原来不知为何,古宅周边的山水气运好似天地翻转、乾坤颠倒,污浊之气全部换成了清灵之气,如今女主人不但不用担心堕为恶鬼,永绝后患,身体肌肤也开始痊愈,顺带着反哺杨晃,让他得以温补神魂,境界逐渐攀升,竟然有了一丝破开瓶颈跻身中五境的希望,真是好事连连。至于其中缘由,老妪只说猜测是神诰宗某位老祖宗的暗中出手。徐远霞和张山峰觉得除此之外,实在找不出理由。陈平安从头到尾听着,虽然一肚子惊涛骇浪,可是脸色如常。

老妪临行前,说是帮陈平安拎了一坛路上买的好酒,两人便回到陈平安房间。陈平安刚关上门,老泪纵横的老妪就要下跪,吓得陈平安赶紧搀扶住她,死活都不受这一大礼。因为当时在灶房装酒入葫芦的关系,陈平安故意泄露天机,所以老妪知晓一些内幕,生出一些揣测,也不奇怪。

老妪没有多问什么,陈平安也没有多说什么。只是在离去之前,老妪掏出一包用丝绢包裹的东西,小心翼翼放在桌上,轻声解释道:“姓秦的淫祠山神金身崩碎殆尽,从此世间便没了这个祸害一地山水的神祇,这当然是天大的好事。我家老爷当时闻讯赶去,在那帮神诰宗仙师到来之前偷偷捡了姓秦的大半金身碎片过来,大小总计八块。按照老爷的说法,他不好全都捡回来,可一尊淫祠山神的金身遗物不该有这么多才对,想来姓秦的生前也有过一番古怪机缘。不管如何,这些金身碎片可是好东西,可遇不可求,便是一国朝廷密库都未必有太多珍藏,陈公子只管收下,算是我们主仆三人报恩了。”说到这里,老妪又红了眼眶,“事实上,公子的大恩大德哪里是几块金身碎片能够偿还的,只是宅子如今实在没什么家底,我家夫人便为陈公子立起了生祠牌位,恳请公子以后只要路过彩衣国,一定要去宅子里坐坐……”

陈平安只得点头。

老妪最后悄声道:“夫人如今相当于半个淫祠神灵,远观胭脂郡城的气象,发现这两天,每夜总有缕缕阴气在城中袅袅升起,让夫人心神不宁,还望公子早点出城,不管公子如何神通广大,老爷经常念叨,修行路上,小心驶得万年船,莫要事事掺和,哪怕次次有惊无险,可毕竟难免耽误修行,总是不美。”

陈平安毫不犹豫就答应下来,把老妪送到客栈门口。老妪笑道:“惟愿公子远游顺遂,平平安安。”自始至终,她都没有去看陈平安腰间的朱红色酒葫芦。

陈平安目送老妪的身影消失于人海,转身小跑回徐远霞的屋子,喊上张山峰,将莺莺发现的胭脂郡城内的气象异样大致说了一通。徐远霞握住腰间刀柄,点头道:“这也是我最担心的地方,先前不告诉你们,是害怕你们两个年轻人热血上头,非要蹚这浑水。若真是妖魔作祟,胆敢公然在郡城内行凶,全然不把城隍阁和文武庙在内三尊神灵放在眼中,必然是了不得的大魔头,以你我三人的道行,说不得给人打牙祭都不够塞牙缝。不过一国郡城这么大的地盘往往藏龙卧虎,更有高手坐镇,真要打起来,占据天时地利,未必没有胜算。说到底,还是要看彩衣国朝廷跟山上关系如何。”

陈平安问道:“距离胭脂郡城最近的江河水神以及山岳神祇大概有多远?真出了事情,他们能够第一时间赶到吗?”

徐远霞略作思量,盘算一番:“水神相距此地三百里,南岳正神大概有七百里。只是彩衣国的山岳神祇修为都不会太高,毕竟疆域太小了,远远比不得那些版图辽阔的王朝,恐怕撑死了也就是中五境里的洞府境。”

张山峰皱眉道:“那么一旦离开山岳地界,战力岂不就只相当于第五境的练气士?”

徐远霞无奈道:“天地规矩就是如此,没办法。”

张山峰问道:“能不能通知一下刘高华的父亲,好歹是郡城太守,之前那个驻军在郡城附近的马将军看着也是修行中人。如果早做准备,说不得能够让暗中潜伏的妖魔邪祟知难而退。”

徐远霞叹了口气:“并非我吓唬你们,也绝不是我徐某人贪生怕死,这件事很棘手。且不说郡城那边一定不会相信,哪怕郡守大人和将军都信了,愿意冒着谎报军情、事后被摘掉官帽子的巨大风险火速通知朝廷,那么你们知不知道,从郡城传递消息到彩衣国京城,再到六部衙门审核、御书房决议,最后到朝廷颁布圣旨,秘密号令山水神灵救援郡城,这期间需要耗费多长时间?再退一步说,圣旨下了,附近的山上练气士、山水神灵都离开地盘赶来,一旦有风吹草动,郡城里道法深厚的妖魔提前行动,大掠一番,扬长离去,那么到最后,秋后算账,算谁的账?”徐远霞指了指两个年轻人,“你们信不信,到时候我们三个会被当成跟妖魔串通一气的同党?揭发弹劾我们的人物不是刘太守就是那个马将军。更坏的结果,是妖魔一开始就另有谋划,想要调虎离山,到时候我们这边风平浪静,某个仙家门派或是别处州郡大城给掀了个底朝天,我们三人恐怕都不需要别人揭发,当场就会沦为彩衣国杀无赦的贼人。”

张山峰一脸呆滞,有些不敢相信。

徐远霞倒了一杯酒,感慨道:“不要觉得我是在危言耸听,这般让人欲哭无泪的事情,我不但亲眼见过,也曾亲身经历过,好几个朋友就死在‘好心’两个字上头……”他指了指不远处的包袱,“具体事情就不说了,反正四个朋友最后只活下来我一个,剩下三个有一个连尸体都没了,另外两个好歹还能让我帮着收尸,两个骨灰坛,一个已经送给他家人,还余下一个,就是我此次去往青鸾国的原因了。”

难怪当时在古宅,他两次让张山峰和自己赶紧离开。陈平安突然问了一个问题:“徐大侠,你后悔那次选择吗?”

徐远霞低头闷闷喝了口酒,抬起头后,扯了扯嘴角:“死了的人,不知道;反正活着的,都快要后悔死了。”这可能是这个满腔豪气的刀客头一次如此不豪气。

陈平安没有直白地开口说留下,或者离开。当初带着李宝瓶他们远赴大隋游学,陈平安事事作决定,是因为当时需要他这么做,容不得他流露出丝毫怯懦和犹豫。如今孑然一身游历江湖,已经不需要他一定要为了别人去做什么。

张山峰显然束手无策,左右张望,问道:“那咋办?”

徐远霞陷入沉默,一口口酒喝个不停。

陈平安又问道:“如果留下来,遇上事情,我们三个强行出头,是不是极有可能连自保都成问题?”

徐远霞小心斟酌措辞,缓缓道:“怕就怕对方里应外合,以有心算无心。换成是我,一定会设法压制文武两庙的神灵,更何况看样子,此地文武神灵受古宅阵法和淫祠山神的影响,早已实力不济,很容易出现纰漏。好在之前我进入城隍阁,观其香火、建筑格局和气象,似乎不差……”

陈平安问道:“我们能不能直接找到那位城隍爷,把事情跟他说清楚?郡守和将军不了解这些神神怪怪的厉害,而且真遇上事情,估计能用官场上的那一套推脱责任,可是那位城隍爷可是与郡城安危息息相关。说句难听的,刘太守能躲起来,马将军可以按兵不动,城隍爷是绝对跑不掉的。而且妖魔若是真有所图谋,肯定会第一个针对本地城隍爷,所以城隍爷肯定比当官的更上心。”

徐远霞眼前一亮,重重一拍大腿,沉声道:“可行!”

张山峰笑着朝陈平安伸出大拇指。

就在此时,敲门声响起,陈平安开门后,看到了柳赤诚和刘高华姐弟。三人神色惶惶,刘高华一屁股坐下后,倒了满满一杯酒:“你们说奇怪不奇怪,刚才城隍阁那边的天官塑像竟然大半个身子都裂了,还渗出鲜血来,淌了一地。不但如此,里边还有满地的蛇鼠蝎子,恶心死人了。如今我爹已经派人关了大门,免得吓到老百姓。”

徐远霞满脸凝重,默不作声,跟陈平安和张山峰对视一眼。

陈平安问道:“文武两庙有什么状况吗?”

刘高华愣了愣,摇头道:“这个倒是不太清楚。那边我们当地人都不爱去,没啥好看的。”

面对陈平安,刘姑娘还是有些不自在,只敢坐在距离陈平安最远的柳赤诚身边,嗓音柔柔道:“一次端茶送水,偶然听父亲跟一位来府上做客的老道长提起过,两庙的香火虽然鼎盛,可却是属于有人供奉没谁吃的。老道长也颇为无奈,说朝廷对此也是实在没法子,彩衣国就这么点份额,不可能再多出一尊山岳正神坐镇此地。还说若是胭脂郡能够出现一个读书种子成功进入观湖书院,此处风水说不定可以有所改观。我爹便长吁短叹直摇头,说这样的读书种子,哪里是胭脂郡能够求来的。”

柳赤诚一脸茫然,疑惑道:“你们在聊什么?什么文武两庙?什么山岳正神?观湖书院我倒是熟悉,还曾经数次进去游览过,那我能不能算半个读书种子?刘姑娘,你放心,观湖书院每年都会从白山国招收一名读书人,算是对白山国的优待,说不定哪天我柳赤诚就可以……”

刘高华翻白眼道:“你可拉倒吧,就你肚子里那点墨水,比我多不了几两。”

柳赤诚悻悻然不再说话。他那些乱七八糟的杂家学问,对付女子管用,对付读书人就不太够了。

闲聊之后,三人离开。临走前,刘高华记起一事,提醒道:“听我爹的意思,明天起胭脂郡城就要开始戒严,出城容易进城难,但是保不齐后天就连出城都难了,所以柳赤诚打算今天就离开。你们三人呢?事先说好,如果真的戒严,肯定是马将军亲自出手,到时候我这个郡守之子可没本事帮你们网开一面。最晚明天,不然就走不了了。”

徐远霞关上门后,手指轻叩桌面:“城隍阁十有八九是已经出问题了。看来这帮邪魔外道所谋甚大啊,就是不知道胭脂郡的那尊城隍爷目前是修为下降,给人用下作手段拘束在城隍阁内,还是已经彻底遭了毒手。现在形势恶劣,但是也趋于明朗,郡守府和附近驻军应该已有所警惕,我们如果这个时候通风报信,可信度就会高出许多。”

张山峰望向陈平安,试探性问道:“不然咱们知会一声郡守府,再离开郡城?”

陈平安点头道:“那你和徐大侠一起跟上刘高华他们去他家,我去一趟城隍阁探探虚实,越早知道真相,哪怕只是一小部分,越利于我们做出正确的决定。”

张山峰不疑惑为何要分道扬镳,而是想不明白为何不是自己代替陈平安去往危机重重的城隍阁。陈平安笑着解释道:“你和徐大侠一个需要出刀,最好是罡风阵阵,好显示自己的宗师风范;一个需要驾驭桃木剑乱飞,表明自己是龙虎山最擅长降妖除魔的张天师。我去做什么?打拳给郡守大人看啊?”

徐远霞哈哈大笑,张山峰也想通关节,说是让陈平安稍等,然后起身回屋,从包袱里取出三张符箓:两张是品相最低却最为实用的邪气点火符,一有邪祟阴煞之气,黄纸就会自行燃烧起来;最下边那张则是又名甲马符的神行符,浇灌灵气或是真气,一炷香内都可以飞奔如马,御风而行,不耗体力。

陈平安没有拒绝,将三张符箓收入袖中,打趣道:“就不怕我直接跑了?”

张山峰瞪眼道:“陈平安,你可不能跑!”

陈平安赶紧摆手,张山峰自顾自笑起来。

陈平安独自跑路的话,张山峰不是不心疼那张价格不菲的神行符,但他最心疼的,还是自己少了一个好朋友。

三人在客栈门口分开,徐远霞带着张山峰跟随刘高华姐弟去往郡城西边的郡守府邸。陈平安刚好跟往东出城的柳赤诚顺路,只不过一个径直去城东门,一个去往东北边的城隍阁。

没了刘姑娘在场,柳赤诚就没有读书人的心理包袱了,点头哈腰跟在陈平安身边,好奇问道:“陈公子,你是不是传说中的武道宗师?虽然年纪轻轻,初出茅庐,但是因为天资太好,出身名门,所以其实在江湖上已经是屈指可数的高手了?所以那天夜里的那一巴掌才能那么虚无缥缈,让我看都没看见你出手,半点烟火气都没有,算不算臻于化境?”

陈平安无奈道:“只要是个练武之人,打你一拳,你都看不到对方出手。”

柳赤诚觉得自己受到了莫大侮辱:“不可能!陈公子你一定是隐于市井的江湖宗师,要我猜测啊,说不定你就是那位享誉数国的彩衣国剑神的关门弟子,要不然谁会出门的时候携带两把剑?其中一把就是那位剑神当年行走江湖的佩剑‘烛阳’,对不对?给我摸一摸呗?”

陈平安有些佩服此人的想象力,不愿跟他纠缠不休,板着脸点头道:“对对对,就是‘烛阳’。你可得小心,鞘内充满了凌厉剑气,只要你一拔出剑鞘,就会立即被剑气削得皮开肉绽。你怕不怕?”

“不怕。”柳赤诚摇头道,但原本想要摸一摸剑匣的双手,此刻已经乖乖放在身后。

两人分开后,柳赤诚继续沿着街道去往城东门。他突然抬头瞥了眼站在城楼上的一抹身影,正是那位老神仙,身边还站着身披铠甲的马将军,以及两个岁数都不小的陌生面孔,老神仙正在对着郡城指指点点。

柳赤诚啧啧道:“引贼入室而不自知啊。”

陈平安很快就到了城隍阁外的广场,凝神望去,因为不是练气士,看不出什么气象端倪,但是纯粹武夫的直觉告诉他,那栋红墙绿瓦、龙火琉璃顶的城隍阁,比起先前游览之时的安静祥和,多出了一丝血腥阴沉,就像大雪天的地面上,有人丢了一块木炭上去,可能寻常路人不会注意,可只要行人眼力够好,就能看得到,而且无比扎眼。

胭脂郡城隍阁供奉的城隍爷名为沈温,生前曾是彩衣国的御史大夫,以刚正不阿享誉朝野,留下过“生为忠臣,死为直鬼”的名言,三百年间一直香火鼎盛。可如今城隍阁门口有衙署兵丁捕快看守,已经不准香客进入。

陈平安深吸一口气,环顾四周,寻到一处相对僻静的高墙,悄悄走去,同时拈出一张邪气点火符,趁着四下无人,脚尖一点,越过墙头,翻身落在墙内。他双脚才落地,指尖符箓就燃烧殆尽。这明摆着是不用如何试探虚实了,已经是实打实的妖魔作祟。

陈平安一手摘下养剑葫,喝了一大口烧酒;一手绕过头后,拍了拍身后木匣。槐木剑被取名为“除魔”,阮师傅铸造的那把暂时命名为“降妖”。不管青衣小童和粉裙女童怎么瞧不上眼,陈平安还是觉得“降妖”“除魔”这两把剑的名字取得很好。既然自己取了这么好的名字,可不能辜负了。

陈平安一脚轻轻挑开猛蹿而来的毒蛇,看似轻描淡写,可那条毒蛇在空中就已经骨碎肉烂。陈平安更多注意的还是远处矗立于朱漆大门外的两尊天官泥塑彩绘神像,一左一右,满身鲜血流淌不已,还有无数色彩斑斓的毒蛇缠绕蠕动;更有大如手掌的蝎子立于神像头顶或是手臂之上,通体漆黑如墨,耀武扬威;甚至还有老鼠从破碎的神像腹部、脸颊钻进钻出,大胆至极。

陈平安没来由地想起了家乡神仙坟的惨淡光景,顿时火冒三丈,沿着墙根缓缓而行,尽量让自己头脑清明,呼吸平稳。毕竟出拳强弱,以及一身真气厚薄和运转快慢,跟肚子里的火气大小没半枚铜钱的关系。他边走边在心中默念:“陈平安,确定打不过的话,就要跑得足够快!”

陈平安沿着围墙走了数十步,见城隍阁广场仍是没有邪祟之物露面,便不再犹豫,祭出一张袖中所藏的阳气挑灯符。黄纸符箓在陈平安身前一臂距离外悬停,微微飘荡,当陈平安踏出一步后,它便自动往仪门那边缓缓飞去。

陈平安心中大定,城隍阁虽然遭难,整座广场面目全非,但是城隍阁后方建筑肯定尚有灵气残余,否则挑灯符不会前行,肯定会往高墙那边退去。

挑灯符散发出淡淡的昏黄光晕,素洁的光辉将陈平安整个人笼罩其中,双脚所过之处,地上那些蜈蚣、蝎子等五毒之物纷纷避散。经过仪门的时候,大概是被那张挑灯符的光线涟漪波及,左右那两尊道家天官神像身上的蛇、鼠、蝎子全都从正面绕到背后,或者躲入中空的腹部。

陈平安屏气凝神,继续缓缓前行。仪门之后是大殿,悬挂金字匾额,祭祀的神灵不是城隍爷,而是彩衣国一位开国功勋武将,左右是文武判官以及总计八位属官。那块彩衣国先帝亲笔题名的匾额此刻金漆剥落大半,有一条碗口粗细的黑色大蛇盘曲其上,身躯下挂,探出头颅朝陈平安吐出蛇芯,像是在示威和警告。陈平安跨过门槛时,黑蛇骤然间一跃而至,张开血盆大口。陈平安头也不抬地拧腰侧身,以五指攥住黑蛇头颅,手腕轻抖,这条畜生顿时酥软无骨,当它被扔出去重重摔落在地上时,早已毙命。

陈平安跟随晃晃悠悠的挑灯符继续前行,过了大殿,又是一片广场,只是占地较小,古树森森,矗立有一块石碑,是彩衣国皇帝册封一国城隍神灵的诰文勒石,之前陈平安还专程站在碑前打量了半天,最后得出一个结论:字写得真一般,甚至比不得崔东山。也亏得当时崔东山不在他身边,否则肯定要气得不轻。

挑灯符笔直向前飞掠,陈平安紧紧跟随,不作丝毫停留。突然,他停下身回头望去,那块矗立在古柏树下的高大石碑旁似乎有白影一闪而逝。两侧的财神殿和太岁殿里依稀传出莺莺燕燕的女子嗓音,极其细微,似乎在相互调笑,妩媚背后,透着一股阴寒,就像是阴间的女鬼在向阳间发声。笑声就那么一点点渗过阴阳界线,借着古树树荫的遮蔽,从两殿透过窗户进入广场,只是被稀稀疏疏的阳光照射,如雪消融,轻淡了许多,可仍是传入了陈平安的耳朵。

陈平安皱了皱眉,转头前行。只要再往前走十数步,就能够走入这座城隍阁的主殿,供奉有前御史大夫沈温的城隍殿。

就在陈平安转头的瞬间,石碑之上出现了一名白衣女子,一头青丝遮覆脸庞,看不清面容,但是她伸出的一根手指只剩枯骨而无血肉。骨指轻轻敲击石碑顶端,瞬间出现一个鲜血喷涌的泉眼。很快,石碑上边洋洋洒洒千余字的古朴碑文就仿佛变成了一封鲜红血书。但奇怪的是,女子一袭白衣依旧纤尘不染,没有沾上哪怕一滴鲜血。

女子抬起头,依旧青丝覆面,开始婉转歌唱,一边低声唱着,一边抬起手臂,伸出两根骨指,拈起一缕青丝,骨肉相间的双脚轻轻晃荡,溅起一阵阵石碑上流淌着的血花。

相较于左右两殿欢声笑语的模糊,白衣女子的歌声清晰可闻,头顶古柏随风飒飒作响,像是在与之相和。女子好似唱到了开心处,又抬起一只枯骨手掌,轻柔翻转。

两侧财神殿、太岁殿紧闭的房门啪一下打开,各自摇摇晃晃走出一名男子。财神殿那边走出的男子年纪轻轻,一条胳膊被齐肩砍断,但是已经止血,剩余那只手倒拖着一把青锋长剑,脸色雪白,双眼无神。太岁殿那边走出的中年青衫男子耷拉着脑袋,一瘸一拐跨过门槛,细看之下,此人竟是给人在脖子上以利器劈砍,头颅只靠着一点皮肉牵连才没有离开身体。

随着石碑上白衣女子手腕的转动,两名步履蹒跚的男子刹那之间动作变得灵活矫健,开始在广场上起舞。原来白衣女子的指尖有一丝丝透明的光线挂在空中,如同一根根雪白蛛丝。蛛丝缠绕住两名已死男子的四肢,控制他们的每一个细微动作。

开了门的两座大殿内,不断有白衣女子拖曳着滚滚黑烟在门口迅速飘荡,望着男子哧哧而笑,充满了讥讽和仇恨。只是门外的阳光映照如同一道天堑,让她们不敢轻易跨出,但是仍然有四五名白衣女子按捺不住,带着阵阵黑烟迅猛冲出,围绕着两名男子的尸体飞旋,不断用手指撩拨男子的惨白脸庞,从他们背后绕过,从他们腋下向上飞掠,但是她们也为这一时之欢愉付出了阳光曝晒之后彻底烟消云散的代价。

陈平安站在主殿的门槛外,那张挑灯符像是撞上了一堵墙壁,一次次磕碰晃荡,止步不前。黄纸符箓蕴含的阳气逐渐消逝,陈平安伸出手去,手掌像是贴在一层冬天河流的冰面上,微微加重力道,仍是无法破开。他双指并拢,转过身的同时手腕猛然一拧,灵气所剩不多的那张挑灯符急急飞掠向广场,在两个傀儡尸体的头顶绕行一圈。两名男子啪啦一声,沉沉摔倒在地面,身上光线一根根绷断,鲜血横流。

白衣女子收回手,并不动怒,倒是两侧殿内的那些女子张牙舞爪,望向陈平安的视线中满是刻骨恨意。

只要堕为恶鬼,任你生前如何慈悲心肠,便再无儒家亚圣所谓的人性本善,竹篮打水,最终点滴不剩。这就是冥冥之中自有天意。

陈平安望向石碑女子的背影,轻声道:“这位小姐,死者为大,不管你们生前有什么恩怨,就这么算了吧?”

白衣女子置若罔闻,继续歌唱,这次用上了东宝瓶洲雅言,陈平安听得懂了。

“形若槁骸,心若死灰……真其实知,不以故自持。媒媒晦晦,无心而不可与谋。彼何人哉……”女子声调平缓,竟然带着一点平静祥和之意,听不出半点愤懑恨意。

陈平安听得懂文字大概,却听不明白其中蕴含的深意。但他也没心思去揣测这些,如今城隍阁主殿与外边被某种术法隔绝,应该是城隍爷被拘押其中,不得外出巡守郡城,帮助胭脂郡渡过这场即将到来的浩劫。他见那白衣女子无动于衷,便不再多说什么,悄悄拍了拍腰间的养剑葫,转身就是一拳砸在那层“冰面”上,阵阵涟漪荡漾而起,城隍殿内包括沈温及左右文武神在内的三座神像都像是在摇晃。

陈平安以六步走桩缓缓行走,一拳一拳砸在冰面上,正是神人擂鼓式。

一声叹息在一棵参天古树上边响起,是少女嗓音:“傻瓜,那是两位五境大修士联手布下的阵法,便是我师父一时半会儿都奈何不得,否则城隍老爷怎么可能出不来。你一个武把式,也想硬生生捶破?省点力气吧,趁着那女鬼对你还没起杀心,早点离开此地,不然下一次又有傻瓜闯进来,你就是那翩翩起舞的牵线木偶了。”

可能是陈平安打拳打得太过“随心所欲”,所以彰显不出半点威势,让躲在树上的奇怪少女难免心存轻视。

跟马苦玄在小街一战后,如今陈平安的拳意越发内敛,平时练拳的走桩更慢,更加契合“温养”二字。一般江湖底层的武把式外家拳之所以会出现“招邪鬼上身”的结果,就是因为不得其法,没有登堂入室,以至于练拳越勤快,越伤体魄神魂。不过陈平安虽然走桩慢,练习剑炉立桩时的气机运转速度却是快了无数,如果以前只能说是寻常的驿站传信,那么如今就是八百里加急。这种“收起来”的玄妙状态,不是扎扎实实的六七境武道宗师,绝对看不出深浅。

白衣女子蓦然停下歌声,转过头去,死死盯住陈平安的第十八拳。一拳下去,如洪钟大吕,整座广场的气机都轰然而动,被鲜血浸透碑文的石碑顿时发出龟裂声响。她尖叫一声,刺破耳膜,如将军发号施令,在两侧殿内飘荡的女鬼们化作两道滚滚浓烟,一道融入那层“冰面”,以她们残余的阴物神魂加固那座污秽阵法;一道黑烟直扑陈平安,竭力打断他的连绵拳意,不让他递出神人擂鼓式的第十九拳。

“被你这个冒失鬼害死了!如果我今天死在这里,到时候咱俩一起走在黄泉路上,看我不把你骂死……死都死了……本姑娘还没死,就已经烦死了!”古树顶上,少女气咻咻埋怨完毕,不再犹豫,曼妙身影蹿出,发出一连串叮叮咚咚的清脆声响。随着响声萦绕身躯四周,也带起了一圈圈淡金色的花朵,身姿之婀娜,堪称赏心悦目。

白衣女子被浓密青丝遮掩下的那张面容,嘴角微微翘起,眼神带着冷冷的讥讽。她伸出两只枯骨手掌轻轻一拍,那座城隍阁主殿之内,随侍于城隍爷左右的文武神像吱吱呀呀,像是活了过来,抖搂出巨大的四溅尘土,同时一步踏出神台,轰然踩在主殿青石地板上。然后两尊高达两丈的泥塑神像大踏步冲向门槛,其中手持铁锏的神像一锏对着出拳少年当头砸下,另外一尊文官神像则手攥巨大铁印,毫无凝滞地拍向少女。

原本打破阵法就能够让城隍爷恢复自由之身,这才是合情合理的形势发展,哪里想到真正的杀机根本不在城隍殿外的广场,不在阴气森森的白衣女子,而在希望所在的城隍殿内!那么本该拥有神祇金身的城隍爷沈温到底去哪里了?

城隍殿内,居中那座最为高大威严的神像,原本金光熠熠的城隍爷此刻暗淡无光,满地的金色碎屑,只剩下一双眼眸之中星星点点的金色光彩。任何一个胭脂郡本地人都不敢相信这是那尊他们引以为傲的胭脂郡“金城隍”。因为根据胭脂郡县志记载,当时用了将近一百两黄金的金箔贴覆这尊神像,那一代的郡守大人为此跟郡内权贵富贾求爷爷告奶奶,募捐成功后,还专门篆刻了一块善人碑,记录下所有出资之人的姓名家族。

满身金箔十不存一的主神像艰难出声,沙哑嗓音传到门槛那边:“你们两个快走,这些来历不明的邪魔外道人数众多,此地只是白衣鬼魅一个而已,你们若是能够逃出生天,一定要去找神诰宗的仙师,或是观湖书院的君子贤人,就说彩衣国有大难,一旦灭国,古榆国在内的周边六国无一幸免!”

原来这座本该庇护一郡百姓的城隍阁分明是泥菩萨过河——自身难保了。

主殿门槛外,先是手臂脚踝都系有银色铃铛的少女帮着陈平安挡住了那道黑烟,四枚铃铛声响处,绽放出不计其数的淡金色花朵,眼花缭乱,原本气势汹汹的黑烟被切割粉碎,但是少女也被丝丝缕缕的紊乱黑烟撞到身上几处,呕出鲜血,可还是执意不退,站在那个冒失鬼附近,手腕摇晃,铃声阵阵,金花瓣瓣,继续一点点消去那些夹杂着哀号的黑烟。

陈平安则云淡风轻地打出了第十九拳,然后就是剩余的一道黑烟疯狂涌入隔绝主殿内外的“冰面”,帮着阵法卸去了神人擂鼓式的十九拳累加之威。

陈平安神色自若,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递出第二十拳,打得那座阵法剧烈晃荡,虽然尚未打破,但是已经摇摇欲坠,最多只差一拳而已。

陈平安心中无奈,神人擂鼓式是没办法递出第二十一拳了,因为他不能眼睁睁看着那个少女给冲出门槛的文官神像一印拍死。

陈平安脚下石板崩裂,整个人瞬间消失,躲过了武将神像当头砸下的那记铁锏,来到文官神像侧面,以铁骑凿阵式一拳砸在神像腰部。这一拳是为了救人性命,所以陈平安不敢有任何藏掖,以至于出拳之时,手臂环绕着雪白之色的充沛拳意,拳罡大振,隐约有浩浩荡荡的风雷声。

一尊两丈高的泥塑神像愣是被陈平安一拳打得横移出去,庞大神像的双脚在地面上犁出一条沟壑。少女听到身后动静,转头一看,大致猜出缘由,再望向那个貌不惊人的背匣少年,眼神便有些呆滞。

陈平安可不管少女心中所想,双手胳膊一顿,看似要出拳,其实是从两袖中滑出了两张金色材质的宝塔镇妖符悄然贴在手心。手持铁锏的武将神像一招落空,砸得地面砖石炸裂,直起腰后再度朝陈平安挥动铁锏。陈平安这趟南下游历,走了无数次缓慢拳桩,可当他要快的时候,那是真的快!

铁锏依然落空,陈平安不知何时已经来到了武将神像身前,脚尖一点,身形跃起,手心重重拍在神像额头处。金光灿烂!武将神像四周凭空出现一座比它略高略大的金色宝塔,雷电闪烁如游龙。神像就像是被“供奉”在这座宝塔内,可具体滋味如何,从泥塑神像巨大身躯的寸寸崩碎就看得出来。不管它如何挣扎,如何挥动铁锏狂敲猛击,宝塔镇妖符始终将其牢牢镇压其中。

陈平安在祭出第一张宝塔镇妖符后,双脚在武将神像胸口一点,借势反弹出去,又是一闪而逝,以更快的速度来到疾速奔向少女的文官神像面前,又是啪一下,刚好将金色符箓贴在了精铁官印之上。高大神像如山岳压顶,双膝弯曲,膝盖处不断有碎屑飘落,差点就要踉跄摔倒。

陈平安双脚还是没有落地,祭出第二张宝塔镇妖符之后,身形继续攀升,在神像头顶一踩,望向已经站立于石碑顶部的白衣女子,没有任何停滞,御风凌空一般,向古柏树下的石碑一冲而去,在空中伸手轻拍剑匣,轻声道:“除魔!”

槐木剑弹出木匣,被陈平安单手握住,对着石碑上的白衣女子当头劈下,不讲剑法招式,木剑上边也没有足够震慑阴物的浓郁灵光。

青丝覆面的白衣女子扯了扯嘴角,虽然心存轻视,但是既然那少年能够成功镇压两尊神像,她也不敢太过托大,陪他玩玩也好,反正城隍阁此处,守住是最好,丢了也无妨,自有高人会再次夺过来。

只见她伸手在腰间迅速一抹,浮现出一把无鞘长剑,剑身呈现出猩红色,充满了令人作呕的血腥气息,之前她应该是使用了障眼法。当她的枯骨手心接触到了剑刃,其上便发出一串石火电光。不但如此,她手腕上滑落了一只碧绿镯子,滴溜溜围绕着她飞速旋转,毫无轨迹可循,以至于瞬间就看不到镯子,只能看到一阵阵碧绿色的流萤。

世间修士,法宝当然是越多越好,这跟老百姓谁也不嫌钱压手是一个道理。可毕竟名副其实的灵器法器太过珍稀罕见,如果能够侥幸拥有两件,一般都是尽可能追求攻守兼备,一件用来杀伐退敌,一件用来防身保命,进可攻退可守,万无一失,白衣女子的猩红佩剑和碧绿镯子正是此理。

槐木剑转瞬即至,白衣女子迅猛提剑,简简单单一剑横扫,在她头顶就出现了一道猩红剑气,若是少年躲避不及,就要被剑气拦腰斩断。但是那个少年突然不见了。

方寸符!白衣女子心知不妙。

叮!一点金石声毫无征兆地响彻广场,之后是一连串的敲击声响,细密急促如暴雨水滴砸在屋脊上。

白衣女子脸色微变,腰肢拧动,迅速飞离石碑顶部。白衣红剑,一红一白,围绕着那棵绿意浓郁的古柏旋转向上,似乎在躲避什么。女子已经刻意与碧玉镯子拉开约莫两丈的距离,这样既能够随心驾驭,又能够避免被误伤。

是飞剑!少年竟是一名能够飞剑杀敌的剑修!

什么木剑什么除魔,都是迷惑人心的幌子!真正的杀招,是那把尚未显出真身的阴险飞剑!小小年纪,心思倒是缜密且歹毒!难怪能够成为练气士中最难修出结果的剑修。

听着那些连绵不绝的声响,白衣女子心疼不已。镯子再有灵性,也经不起一把飞剑如此欺负。

名为“冰糯”的镯子是老祖宗亲自赐下的一件上等灵器,并不以坚韧牢固见长,主要还是为了抵御那些所谓正道仙师出其不意的杀手锏。毕竟老祖早有预言,此次密谋夺取彩衣国的镇国之宝,必然是一场伤亡惨重的血战,名门仙家的练气士厮杀拼命的胆子不大,可玄之又玄的秘术神通和代代相传的法宝层出不穷,不得不防。

白衣女子暂时无法推算出那把飞剑的轨迹,又不敢收回镯子,这让她愤懑至极,第一次生出滔天怒火。若是镯子就此崩碎,那么这趟彩衣国之行,不说其他盟友,她是注定要得不偿失了,哪怕最终大功告成,论功行赏,她拿到手的奖励,恐怕还不如这只镯子值钱。

白衣女子一头青丝疯狂飞舞,露出真容,竟是那晚湖心高台上率先登场的彩衣女子!她当时不知让多少胭脂郡男子惊为天人,只恨无法搂入怀中怜爱一番。如此说来,那个看上去很是仙风道骨的老神仙至少是主谋之一。

但是这伙人如此招摇过市,彩衣国就没有一个修士看穿真相?站在广场上的陈平安愣了一下,心情沉重,将槐木剑收回木匣,习惯性摘下酒葫芦喝了口酒。

看到少年竟然还有心情喝酒,白衣女子气极反笑,衣袂飘飘,露出手腕和脚踝,皆是白骨,想必白衣下边的“娇躯”也是如此光景,唯独一张脸庞血肉俱在,而且美艳异常。

原来是一名枯骨美人……不对,是枯骨艳鬼才是。

大致确定了飞剑无法突破镯子近身纠缠自己,白衣女子心中略定。那就擒贼先擒王,先宰了那个少年郎再说,他自己找死,怨不得别人。本来还想着逗他玩一会儿的,哪里想到是这么个扎手的硬点子。剑修又如何,只要不是那种虚无缥缈的大剑仙,哪怕是中五境靠上的小剑仙,在这座胭脂郡城,只要敢露头就都得死!

无形之中,城隍殿外的这座小广场分割成了三处战场:两张金色材质的宝塔镇妖符正在一点点消耗两尊泥塑神像的魔气,碎屑四溅,尘土飞扬,无论两尊神像如何咆哮嘶吼,镇妖符显化出的宝塔上闪电交织,如雷部天君手持电鞭鞭笞邪祟,始终稳稳地将它们压在其中。

再就是陈平安请出山的飞剑初一,这次总算不讲究离开养剑葫的排场了,悄无声息地飞掠而出,神不知鬼不觉。只可惜白衣女子有镯子护身,帮她挡下了一剑穿透头颅的灾殃。初一不知是打出了真火,还是像顽劣稚童般找到了有趣玩物,再也不理睬陈平安的心意,专心致志纠缠那只碧绿镯子,打铁似的,一下一下。它还故意放慢了飞掠速度,每次牵扯着镯子的运转范围。

杀机重重的白衣女子决意要先解决掉陈平安这个“剑修”。她手持鲜艳欲滴的猩红长剑扑杀而下,在此之前,向两座侧殿怒喝一声,早已蠢蠢欲动的阴物女鬼蜂拥而出,一时间黑烟滚滚,遮天蔽日,全部涌向孑然一身站立于广场之上的陈平安。

手脚都系挂银色铃铛的少女本想入场救援,却被陈平安在第一时间就以眼神示意别掺和。少女没有意气用事,老老实实站在第一处战场,只是手舞足蹈,不断摇晃出阵阵清灵铃声,竭尽全力,让金色花朵不断飘出大殿屋檐。

对于陈平安来说,少女能够这么做,就已经足够了。他的双手迅猛一抡,双臂拳罡汹涌流淌,璀璨光明,正是崔姓老人传授的那一招云蒸大泽式。瞬间外泄的充沛气机震荡四周,十数个冲出侧殿的狰狞女鬼顿时被一扫而空。她们本就头顶烈日,加上这一拳走的是一夫当关的跋扈路数,无异于雪上加霜,她们长如手指的尖锐指甲根本无法靠近陈平安一丈之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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