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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1 / 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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到得殿上,只见高烧红烛,乍爇檀香,菩萨面前供着名香、清花、净水、鲜果。等鲁达肃然站定,一个和尚“当——”地击了一下磬。铜壁、铜柱、铜塔都震出回响,嗡嗡然,余韵悠扬,久久不绝。

就在这令人清心的余响中,智真长老身披大红袈裟,由两个年德俱尊的老和尚陪着,从殿后踱了出来,举止庄严,令人起敬。

候智真长老到菩萨前面,站定闭目,第二下磬响又起,这是典礼即将开始的信号,殿内殿外,立刻静了下来。然后大磬再鸣,全体礼佛三拜,高声用梵音念唱佛曲“戒定真相”,撞钟擂鼓,声震林木,好不热闹。

智真领头,念罢了《般若波罗蜜多心经》,三宣“摩诃般若波罗蜜”,众响俱寂,复归清静。

于是观礼大众依旧相向而立。智真长老转过身来,用苍老徐缓的声音,把鲁达出家的因缘说了一阵。接着两个执事和尚走到跪着的鲁达身旁,把他的幞头取了下来,解开头发,分作九绺,个别绾住。从侍者托盘里取过一把雪亮的剃刀,“沙沙”地如秋风扫落叶,不消片刻,剃得光光。

鲁达只觉得头顶发冷、脑后灌风,相伴了三十年的黑发,一旦辞头而去,心里倒有些舍不得。等还要来剃他的络腮胡子时,他可忍不住要发话了。

“已弄成个秃头了,”他咕哝着,“还刮俺的胡子!”

观礼大众已有忍不住笑出声来的。连赵员外都不能不掩口胡卢,却又担心,不知鲁达还有什么笑话闹出来。

智真长老见有哄堂的模样,忙施镇压,在法座上高声宣道:“大众听偈!”等声音一静,随又念道:“寸草不留,六根清净;与汝剃除,免得争竞!”

念完,另有侍者献上一个托盘,里面放着一道度牒、一把剃刀。度牒暂时不管,智真长老只把剃刀取在手里。

“斩断一发恶心!”长老向鲁达头上虚晃一刀,“誓除一切苦厄!”再晃一刀,“誓度一切众生!”三刀晃过,又大喝一声,“咄!尽皆剃去!”

鲁达看得好玩,便忘掉了自己的胡子。那两个执事的手法也真利落,智真长老语声刚毕,雪亮的剃刀已到了鲁达脸上,三刮两刮,真个寸草不留。

侍者又献托盘,智真长老取起空头度牒看了看,又念一偈:“灵光一点,不昧前因;佛法广大,赐名智深。”念罢,随手将度牒付与书记,填上法名,交付鲁达亲手收受——从此小种经略相公帐下的提辖鲁达,就变成僧纲司有案的和尚智深了。

长老又喊一声:“智深听着!”

骤听这个名字,智深还道呼唤别人,怎的无人答应?抬头一看,个个都似要笑,这才想起,长老唤的是自己,慌忙应道:“俺,鲁——鲁智深在!”法名上加俗家的姓,只是他一个人的规矩。智真长老一时疏于纠正,自此也就叫开了。

“皈依佛、皈依法、皈依僧——”长老为鲁智深细说了这“三皈依”,然后上供,便算礼成。鲁智深叩谢了长老,又由知客领着他拜见师叔、师兄,整整忙了半天,才得与赵员外见面。

两个人找了个僻静的地方说私话,各有一番万般无奈、依依不舍之情,却都不知从何说起。鲁智深只是摸着新剃的光头,怔怔地望着。赵员外却是低了头,只管用脚尖在泥地上画出横七竖八的许多纹路——他的心,也像脚下的痕迹一样乱。

赵员外最放不下心的,是怕鲁智深不守清规,扰乱佛门,闹将开来,会揭穿了底案。这样千万遍思量,总觉得是把话说明了的好。

“鲁大哥!”赵员外叫了一声,却不说话,执着鲁智深的手,现出无限恓惶的神色。

一看他这神气,鲁智深心便软了。“赵员外,”他说,“休得如此!叫俺心里酸酸的不好过。”

赵员外点点头,勉强报以一笑:“鲁大哥,分手在即,我有三件事,若依了我时,我才得安心下山。倘或不然,回得家去,也睡不安稳!”

“是哪三件?既有交情,俺总想法子依你就是。”

“果然鲁大哥口能应心,那就是我的造化了!”赵员外说,“第一件,休得逞强好胜。鲁大哥,你是上山打虎、下海擒蛟的身手,常人当不得你的一拳头。”

“俺省得。”鲁智深极爽快地答道,“都为拳头上闯的祸,俺吃苦须记苦。”

“果然鲁大哥最明白!”赵员外又说,“第二件,口要谨慎,凡事‘祸从口出’,切记切记!”

鲁智深想了想,毅然答道:“这俺也依你。俺只当自己娘生俺下地去,就是哑巴。”

赵员外笑了:“这倒也无须如此。不过遇着有关碍的话,休轻出口而已。”

“知道了。你只说第三件是什么?”

“第三件,千万休管闲事,顾得自己要紧!”

这话鲁智深便有些应承不下,他天生是疾恶如仇的性情,路见不平,要叫他无所动作,这比什么都难。

沉吟之间,以手搔头,光秃秃寸草不生,不由得大生感触!想想自己满怀忠义,一腔热血,不能做一番响当当叫人跷大拇指的事业,却遁入空门来做个沙弥,还逞什么强,好什么胜?自己替自己都抱不完的不平,还管什么闲事?

这样想着,随又记起智真长老的偈子,原要“六根清净”,原要“免得争竞”!罢了,罢了,既应承赵员外做了和尚,便也应承他的话吧!

于是慨然答道:“都依,都依!只当俺老娘生下俺时,便是个瞎眼小子,看不见世间不平之事!”

总算如愿以偿了!但赵员外却不怎么欣慰,自己想想,都替鲁智深委屈,便又执着他的手,歉疚而又感激地说:“鲁大哥都是看在兄弟的情分上,这等委屈自己。今日之下,我也什么话都不用说了。以后但凡有用得着兄弟的地方,赴汤蹈火都使得。鲁大哥你安心在此,修身养性。智真长老极器重你的!早晚衣服用具,我自差人送来。稍得闲时,自必上山来盘桓。”

“俺理会得!”鲁智深说道,“你就下山去吧!也免得家中惦念。”

“哪有这话?少不得陪鲁大哥宽住几日。”

“不用,不用!到头来终须一别,不如早早撒手。”

这是看得破的话,却也是绝情的话。赵员外心里实在舍不得鲁智深,但尘缘牵惹,亦于出家人不宜,只好听从了他的话,拜别智真长老,又千万拜托,善待智深,方始黯然别去。

鲁智深送别了赵员外,回到寺内,却不知何处可去。

只在前殿后院逛来逛去。各人有各人的功课,谁也没有工夫理他,而且看他的相貌,也叫人不敢亲近。他在家时热闹惯了的,如何受得住这份寂寞?憋了一肚子的闷气,脸色越发难看。一整天的辰光,只得一个和尚跟他说了句话,那是听得钟声打斋饭的时候。

“智深!”那和尚提醒他说,“‘过堂’了!”

鲁智深只知道州县衙门掌理刑名的推官,提审人犯,名为“过堂”,如何佛寺中还有这个花样?一时好奇心起,兴冲冲跟在那和尚后面。一走走到斋堂,才恍然大悟,原来“过堂”就是吃饭。

不到斋堂,不觉得肚饥;一到斋堂,鲁智深顿时腹如雷鸣。但眼望着大桶的稠粥,大笼的白面馒头,却不得到口——看斋堂中,东西分行长桌,先到的和尚,一个个端然正坐;堂中高设法座,想来要等智真长老到了,方可开饭。鲁智深记着赵员外的告诫,新来乍到,不敢造次,悄悄在边上找了个空位,坐下等候。

不一会儿侍者引着长老升座,念了供养咒。值日“行堂”供食,每人一大碗稠粥、两个馒头,一碗黄豆、盐菜、粉丝杂煮的罗汉斋。

取食也有规矩,先用左手取粥碗放在右首,再用右手取菜碗放在左首。鲁智深细心看着,学会了规矩,轮到他时,伸出蒲扇大的左手,刚把粥碗端了起来,狂地里喊声:“俺的娘!”赶紧放手,“哐啷”一声,打碎了碗,泼得一地的粥。

原来那碗粥极烫,加以太稠的缘故,上面结了一层粥衣,热气冒不出来,看上去像是不烫。鲁智深不明就里,上了个大当。清净斋堂,让他这一喊一闹,几百双眼都盯着他看,看得他又窘又恼,心里骂道:“他娘的!做和尚的这碗粥比牢饭还难吃!”

自己跟自己赌气,坐了下来,索性连那两个馒头也不动,心里思量:“这和尚不是俺当的,明天溜之大吉!只是七宝村去不得了,然则投奔何处?”想一想:“有了!现在的‘马牙李家’,到了那里再说。反正有度牒在身上,不还俗也行,到李家弄几两银子,四海云游,逍遥自在!何苦在这里连吃碗粥都吃不安逸?”

鲁智深的性情,一向是心里想什么,脸上摆出来的就是什么!这时成竹在胸,烦恼尽去,便又有闲心情来看和尚“过堂”了。

这一看,不由得好奇心大起。偌大斋堂,几百张嘴吃滚烫的粥,居然声息全无,而且动作飞快,这是怎么练出来的本事?

越看越觉得不能相信,他低声问邻座的和尚:“你那粥是冷粥?”

“休妄语!”被问的和尚,只低声喝了这一句,不理他的疑问。

不理只好自己动手!他伸手到碗上摸了一下,这可不能不佩服人家的本事了!

再还想说话时,只听一声引磬,数百和尚,放下饭碗,一齐站起。东序首位的执事大和尚,高声念偈:“所谓布施者,必获其利益,若为乐故施,后必得安乐!饭食已讫,当愿众生,所作皆办,具诸佛法!”

这名为“结斋咒”,念罢此咒,各自散去。他人皆饱,只有鲁智深肚子里是空的,桌上倒还有两个馒头,打算着顺手带走,多少也可以挡一挡饥,但又怕人笑话,一时不敢伸手去。

就这踌躇不决的时候,智真长老座前一个侍者,走了来拉一拉他的衣袖:“智深,长老唤你到方丈有事。”

“可知是什么事?”

“只怕是你扰乱斋堂,长老要罚你!”

罚就罚!鲁智深在心里想,反正就这一遭了,明天一大早就走他娘的春秋大路,看你罚谁?

这样想着,坦然到了方丈,走进禅堂,第一眼就望见方桌上陈设着一份斋食,一样的一碗粥、两个馒头、一碗罗汉斋。鲁智深咽口唾沫,才转脸打个问讯说:“师父唤俺,为了何事?”

智真长老指着斋食:“你且吃了再说!”

鲁智深大为高兴,转身来在侍者头上凿个栗爆,笑着骂道:“你个秃驴,骗得俺好!”

他只用了三分力量,侍者头上已起了好大一个包,原是自己戏弄了他,当着智真长老不敢申诉,揉着头,苦着脸,退到一旁去了。

“快吃吧!”智真长老笑嘻嘻地说,“可当心,别再烫了手!”

鲁智深不好意思地笑了笑,坐下来先摸一摸粥碗,不凉不烫,恰正可口,于是“稀里哗啦”地不消片刻,把一份斋食吃得干干净净,抹抹嘴站了起来。

“可曾吃饱?”智真长老问道。

“也还将就。”

“知你肚子宽,明日我着管斋堂的典座,额外多供你些。”

鲁智深不作声,心里有话:“明日不‘过堂’了,虚领了你长老的人情。”

“你且坐了,我有话说。”智真长老又回头吩咐侍者,“你且回避!”

等侍者一走,长老却又默然,只是盯着鲁智深看,一面看,一面微微发笑。鲁智深只一见他这副神情,不知怎么,心里就会嘀咕,自觉软弱得只想告饶躲避。

“智深!”长老终于开口了,“‘过堂’时你怎不吃那两个馒头?”

“俺——”鲁智深老实答道,“自己跟自己赌气!”

“我再问你,那时你在想些什么?”

“俺想的是——”

“佛家不打诳语!”

“不准打诳语,俺就不打。俺也不会打。”

“答得好!”笑着的智真长老忽然叹口气,“唉,智深,你休负了我度你的一片苦心!”

鲁智深不懂他这话,睁大了眼问道:“师父,你待怎讲?”

“你当我不知你的心事?尘缘方断,凡念又起!智深,”长老突地大喝一声,“说!实说!”

这一声在鲁智深入耳如雷,嗫嚅着说,“师父,你老要俺说什么?”

“说你打算何时逃走!”

“师父!”鲁智深愣了一会儿,笑了,“俺服了你!你老怎知我要开溜?”

智真长老一扬他那又长又白的寿眉问道:“智深,你看我双眼花不花?”

好一双澄明清澈的善目!

“哪有些儿花?”他说。

“我双眼不花,不会在斋堂看你的脸色?”

“师父好本领!见俺的脸色,便知俺心事,既如此,”鲁智深笑道,“师父猜俺此刻心中是何念头?猜得着时俺便真的服了师父。”

“何用猜?你那心中的迟疑不决,都在脸上。”

“迟疑不决?”鲁智深皱起了一层浓眉,“俺不知缘何迟疑?何事不决?”

“既无迟疑,何不此时便下山而去?”

鲁智深让智真问住了,搔着光头,无以为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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