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凤还巢(1 / 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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凤还巢

振翅

日子过得很安逸。徐太太除了没有“老爷”以外,什么都不缺。

徐老单名一个原字,南直隶扬州人氏,家道富厚。他是万历十八年的进士,一直做的京官,由主事一步一步往上爬,干的都是好差使——万历皇帝贪财,经常派出太监到各地搜刮。徐原先在兵部做司官,掌管舟车驿运,与这些太监一起办事,很捞摸了一些好东西。以后调到工部,管的是土木兴作,又是大有油水的肥缺,所以等他当到工部侍郎的时候,已经是京里有名的殷实人家。

他有两房家眷。发妻在原籍,长斋念佛,不乐富贵。一房小太太,也就是此刻的徐太太,出身也还不坏,父亲是个塾师,贫病交迫之下,万般无奈将个十八岁的女儿卖与徐老爷做妾。她人贤惠,以后又生下一个儿子,更得徐原的宠爱。因而徐老生前更为宠妾爱子做了很周密的打算,祖产归在扬州的长子承受;官囊所积,则全付与京里这房家眷。三品以上的大官,照例可以有一个儿子受荫封,长子已经中了举,能够自立,便特地报明吏部,将来的荫封归他的小儿子徐仲奇。

就在安排好了这一切不久,徐原一命呜呼。徐太太哭得死去活来,年纪虽轻,只有三十五岁,却并无再醮的打算,守节抚孤。转眼十年,徐仲奇已经十七岁了。

从他十二三岁开始,就有人上门来做媒。徐太太挑剔得很厉害,不是说八字不合,就是说女家的家教不好,想出种种不成理由的理由,回绝了媒人。

其实,口中说的理由都是托词,徐太太另外有打算,不过这个打算说出来有欠光明,只好放在心里。

徐家西邻,相传是凶宅,荒废已久,忽然搬来一家人家。奇怪的是这家人家只有一位老太太,却有两个丫头、三个老妈子,还有个打杂兼看门的老仆。

搬来的第二天,这位老太太来拜访邻居。徐太太跟街坊邻居一向和睦相处,自然殷勤接待。问起来才知道她姓沈,也是官宦人家,败落已久,只因她为人厚道,旧仆依恋不去,所以生的负担很重。不过这几年情形好起来了。

“小儿叫沈瑀,在国子监读书。”沈老太太提到儿子,眼睛发亮,“我这个儿子,人家都叫他‘波斯胡’,善能识宝。郑皇亲不知道怎么打听到了,托人跟国子监的‘祭酒’老先生说,把小儿请了去做清客。郑皇亲府里我也去过几次,啊唷唷,那真正才叫富贵人家!”

郑皇亲是指郑贵妃的哥哥。郑贵妃“三千宠爱在一身”,郑国泰的炬赫,也跟当年的杨国忠有过之无不及。那沈老太太又是极好的口才,将郑皇亲府中的花团锦簇刻画入微,真能令人忘倦。

于是两家结成知好。沈老太太常常过来玩,她也请过徐太太几次,徐太太总是托词辞谢,到后来说了实话,害怕她那里是凶宅。

“怪道!你不早与我说!”沈老太太笑道,“我儿子有一把辟邪伏魔的古剑,挂在中堂,百无禁忌。初起那几日,夜夜剑在鞘中作响;这些时候不响了,想来妖魔鬼怪识趣,已经避了开去。”

徐太太乍着胆子到沈家去一次,果然一无异状,也看到那把辟邪伏魔的古剑,黝黑的一条烂铁,丢在路上都没人捡的,不道却有这等镇宅的大神通。看起来她家的儿子,真是个“波斯胡”。

“我家老爷故世以后,也留下了几件古董玉器,几时倒要请你家少爷来看看。”

“他不常回来。”沈老太太说,“回来了,我叫他去。”

隔了有七八天,沈瑀登门拜访,自然是徐仲奇接待。徐仲奇看他意态潇洒,衣饰华逸,语言亲切有味,颇有相见恨晚之感。

“家母吩咐,说是府上颇有珍藏,让我来开开眼界。”沈瑀道明来意,“就请赐观如何?”

徐仲奇听他母亲谈过这件事,但也不敢随便答应,进去禀明老母,才亲自动手,将什袭珍藏的奇珍异宝,一样一样捧出来供沈瑀鉴赏。

沈瑀果然是法眼,一样样都说得出来历,头头是道,看完了赞叹着说:“府上的宝玩,除了郑皇亲家,天下无敌,但就像这一样稀世奇珍,就连郑府上也拿不出来。”

沈瑀所指的“稀世奇珍”名为“双狮衔环”:两只雕镂极精、通身晶莹、绿得映人毛发的玉狮子,共衔一只玉环。这已是鬼斧神工,叹为观止而犹不足为奇,奇的是那只玉环,虽与两只玉狮是一块玉上雕出来的,而颜色绝不相同,还有红丝,名为“血皴皱”。真正是只可有一不可有二的稀世奇珍。

听得沈瑀这样赞美,徐仲奇自然得意,矜持地微笑着。“不知郑皇亲府上,最珍贵的是何物?”他问。

“自然也不少。”沈瑀沉吟着,似有无从说起之苦,“拿最近的几样东西来说吧。半个月前,郑贵妃赐赛姑的,颇有不世之珍。有涂玉,大如鹅卵,名为‘暖手’,数九寒天,如握着那块玉,手掌中立刻见汗。有一块奇木,名为‘自然香’,睡觉的时候,将那块木头放在身边,体气偎蒸,衾枕皆香,真正是闺中恩物。”

“噢,”听得津津有味的徐仲奇,意有未足地问,“还有呢?”

“还有一只白玉臂钏,用金丝嵌出人物花鸟,精细绝伦。金镶玉嵌的首饰,我亦见得多,推此为第一。另外有一支蓝宝石簪子,白天看不出好处,一到晚上,碧光四射,老远就看见了。这四样是无价之宝。有价可评的还多,那就不必数它了。”

徐仲奇一面听一面照沈瑀的描述在设想那些奇珍异宝的形态,他最感兴趣的是“自然香”——玉人依偎,芳泽熏蒸,七宝帐中,香气滃然,那是何等旖旎温馨、令人沉醉的仙境!

于是他联想到自然香的主人。“那赛姑不知是何许人?”他问。

“郑贵妃的嫡亲内侄,郑皇亲的独生爱女,大夫人就只有这一颗掌上明珠。”

“噢,”徐仲奇说,“当然生得是国色天香。”

“我还没有见过。”沈瑀略有愧色,“不过,她跟家母最投缘。据家母说,赛姑的美,不是人间所有。谁要知道王母娘娘驾前的仙女是什么样子,只看赛姑就是。”

“今年多大了?”

“上个月刚做过十八岁生日。”

“十八岁?”徐仲奇问,“倒还不曾出阁?”

“前后求婚的上百家,郑夫人都不中意,真正良缘难遇。”

“我就不明白。”徐仲奇好奇地问,“上百家人家选不出一家?是何条件,如此苛刻?”

“条件其实也不苛。”沈瑀从容答道,“第一是家世,当然官宦人家;第二是新郎官人品,要温文尔雅,肯读书上进。这两个条件都不难,但够了这两个条件,自是巨家大族,这就不合条件了。”

这叫什么话?语气近乎有意戏谑,徐仲奇颇为不悦。“沈兄!”他冷冷地说,“我不懂你的话了。”

“我一说你就懂了。凡是这样子的人家,人口必多,翁姑以外,大伯子、小叔子一大堆。妯娌一多,必生口舌。官宦人家的规矩又重,郑夫人怕爱女受不得那种家规的束缚,所以只是不允。”

果然,说明白了,倒也入情入理,徐仲奇便点点头:“原来如此!”

那沈瑀的表情,却突然变得很奇怪了,直勾勾地望着他,眼皮忙不迭地眨动,似笑非笑的,仿佛看傻了。

由于神态过于诡异,徐仲奇深为疑惑,这是为什么?他看看自己身上,并无异状可以引得他如此注目。莫非——

这一转念间,他猛然心跳不止,想想自己的条件,倒正合了郑夫人的要求。然而,这是可笑的妄想!徐仲奇自觉羞惭,断然决然地死了念头。

沈瑀亦始终没有说什么,告辞走了。

儿子一走,娘接着就来,是为徐仲奇做媒。徐太太听沈老太太一说,倒也动心,她多年打算,就是要为儿子找个“泰山”之靠。但是郑皇亲这样的“泰山”,也忒过于高不可攀了,所以用“齐大非偶”的理由,辞谢了沈老太太的好意。

徐仲奇仍然不作非分之想,只是念念不忘“仙女”的譬喻,总觉得枉有好些稀世之珍,却不能见识见识这人间“活宝”,实在是一大憾事。

中秋之夕,徐仲奇奉母赏月,地点是他家屋顶的露台,一登台就发觉有异,只听见莺声燕语,时有娇笑,凭栏下望,只见沈家院子里,十几个丫头老妈子,围着一个盛装的妙年女子,正立在台阶上望月。月色映照着珠光翠影,令人目眩,然而夺不去那女子的颜色。

然后,发现沈老太太匆匆忙忙地赶了来,满脸惊喜,行罢了礼,亲自从丫头手里接过一张圆椅,安设在阶前,同时抬来一席果碟子。“请坐,请坐!”她笑着指一指月亮,“真想不到嫦娥下凡。”

那绝色女子微笑不答,只从她手里接过茶盅,沾一沾唇随即放下,同时站起来告辞。

沈老太太当然要挽留,拉着她的手不放。却不知她说了两句什么,终于由两个保姆模样的老妇人扶着走了。

一来一去,一杯茶的工夫都不到。钗光鬓影,倏然而空,依然一庭皎洁的月光。徐仲奇感觉疑真疑幻,真像遇了仙家似的。

第二天一早,沈老太太来看徐太太,说是昨天一位贵人光降,仓促之间来不及款待,预备借一个送礼用的朱红漆盒,盛几样果子去,略尽敬意。

“这位贵人,就是昨天晚上坐在你院子里的那位小姐吗?”

“咦!徐太太,你怎么晓得?”沈老太太眨着眼想了想,拍手笑道,“我明白了,必是在楼上望见了。”

“是的。”徐太太问,“是哪家的小姐?”

“徐太太面前我不能瞒,她就是郑皇亲家的赛姑,昨天是往大兴隆寺烧香,顺路经过我这里,特为进来看我。”

“噢!”徐太太沉吟着,忘掉了沈老太太的来意。

“徐太太,府上可有朱盒子?”

“有!有!我叫人拿给你。”徐太太吩咐丫头,又问沈老太太,“这位小姐,真的还没有许人家?”

“前天不知是哪一位侯爷去求婚,碰了个钉子。”沈老太太说,“我上次说过,只有你家少爷最合适,无奈,徐太太你太谦虚了。”

“办这桩喜事,花费太多,恐怕力量够不上。”

“哪里有这话!”沈老太太是大不以为然的神气,“以府上的底子,照我看,万把两银子,随时可以拿得出来。平常官宦人家办喜事,五六百两银子,已经足够热闹了;跟郑皇亲家结亲,当然要多费点,也不过两三千两银子,而且是陆续用出去的。将来发嫁妆过来,金银珠宝,不知其数!徐太太,不是我说句眼孔小的话,这叫作‘小往大来’,何乐不为?”

徐太太还在沉吟,花费太多,是一层顾虑;赛姑骄纵惯了,将来新媳妇难伺候,又是一层顾虑——

“府上的家世,也不见得不如郑皇亲。”沈老太太又说,“你家少爷是荫生,底子在那里了,如果有郑皇亲这样的靠山,补缺一定容易,升官也一定比别人快。徐太太,将来挣副一品太夫人的诰封给你,你就会想着我了。说实话,我也有我的打算,将来少爷得意了,自然会照顾着我那个儿子,这就叫‘托福’!”

徐太太终于动心了,正式拜托沈老太太做大媒,跟郑皇亲家去求亲。

到了第二天下午,媒人来了,满脸通红,走路七歪八扭,醉态可掬,一见徐仲奇,拉着他直往下拖,嘴里酒气喷人地大声说道:“快!快!快跟我磕个头,谢谢我!”

徐仲奇有些发窘。正拖拖拉拉,纠缠不清时,徐太太走了出来。媒人便放过他,跟徐太太去谈正经事。

“事情成功了!”沈老太太说,“郑皇亲是晓得你家老相公的,说‘当初奉旨赐第,起造宅子,还是徐侍郎监的工’。郑夫人也很高兴,不过,先要相一相亲。”

“噢!”徐太太笑容满面地问,“怎么相法?”

“郑夫人约九月初一,那天她要到神木厂的女贞庵去烧香,请少爷去见一面。”

到了九月初一,徐仲奇沐浴熏香,里里外外打扮得焕然一新,鲜衣怒马,带着两名俊仆,得意扬扬地直到神木厂女贞庵来践约。

到庵前不觉气馁,但见二三十名仆从打扮的汉子,坐在那里闲谈,一个个眼睛都像长在头顶上似的,仿佛根本不曾看见徐仲奇。等他下了马,硬着头皮往里闯时,便有人发话了。

“喂!喂!你是干什么的?”

“是,是郑夫人在这里进香吗?”徐仲奇嗫嚅着说。

“你问这干什么?”

“是郑夫人嘱咐一位沈老太太,特地叫我今天来见。”

“有这样的事?你等等!”那人便唤一名童儿,“四喜子,进去看看,沈老太婆在哪里,说有人找她。”

不一会儿将沈老太太找了来,她一见反责怪徐仲奇:“徐相公,你怎么这时候才来。快,快,进来!”接着便又向那些豪仆说明:“这位相公,夫人要看看他!”

于是先引他到客座侍茶。沈老太太找着一名俏丽丫头,央她进去通报。过了好一会儿才重见她出现,在远处招招手。

“走吧!小心!”

一走走到一处院落,只见湘帘深垂,里里外外都是妇女的影子。徐仲奇定定神朝中间望去,但见四十来岁一位极福相的贵妇人端然正坐,身着一件缀满珍珠的红缎绣帔,“宝相庄严”,令人肃然起敬,不由得就在拜垫上跪了下去。

“世愚侄徐仲奇,叩见夫人!”

帘内仿佛在答礼,仿佛还有话,却都不甚分明。等他站起身来,沈老太太低声说道:“行了。到外头吃茶,看郑夫人有什么吩咐。”

吃了好一会儿的茶,来了两名丫头,一色双螺髻,青缎夹袄,黑绸背心,各人手里捧一个金漆圆盒。前面的一个向沈老太太说道:“这是夫人送相公的。不成意思。”

“夫人厚赐——”沈老太太向徐仲奇使个眼色。

他倒是“福至心灵”了,望盒下拜,口中谦称:“多谢夫人厚赐,请上复夫人,‘长者赐,不敢辞’,敬谨拜领。”

两个金漆圆盒,转到了徐家仆人手里。沈老太太颔首示意,仿佛是说:这里不便多谈,请先回府再说。

这一回出来,那些豪仆无不躬身垂手,肃立目送。何以前倨后恭?想想其中的道理,徐仲奇得意极了。

回家打开圆盒来看,里面是一方红丝砚、一盒方于鲁的墨、两盒牙管丝毫,大小皆备,此外还有金扇、绣囊等等,都是宫中的款式。

“这些是勉励你上进的意思。”徐太太指着那方名贵的红丝砚说,“但也是拿你当后辈看待。”

徐仲奇只是笑,说不出话。

“拿皇历来!挑日子请大媒吧!”

巧得很,第二天就是宜于宴客的好日子,只是太匆促了些,一怕酒筵备办不及,二怕沈家母子不得闲。徐太太跟儿子商量了好一会儿,终觉得事不宜迟,明天最好。如果沈家母子能够践约,酒筵不妨连夜赶办,重赏之下,必有勇夫,无非多破费些。

于是徐太太亲自走到邻家去面约——又是一桩巧事,正好沈瑀回家,有两天“休沐”的假期,自是一约便妥,随后补了大红全帖去,沈家还打发了一两银子的赏钱,告诉投帖的人,准定明天下午赴约。

下一天晚上的盛筵,两家母子恰如妯娌弟兄,席间欢笑不断,极其投机。酒到半酣,徐太太道明本意,是正式请媒。

“徐太太,你不说我也知道。没有把握,我也不敢来叨扰盛筵。”沈老太太醉眼迷离地望着徐仲奇说,“徐相公,你这杯喜酒,我吃定了!”

差不多十天没有回话,徐太太倒还沉得住气。徐仲奇却是忧疑莫释,坐立不安,只不便去探问究竟,唯有寸步不离家门,伸长了脖子盼望好音。

终于盼到了,沈瑀扶着他母亲一起登门,不作寒暄,开门见山地谈正经事。

“也费了我好些唇舌。”沈老太太关照他儿子,“你把单子拿出来。”

沈瑀从袖中掏出一张彩笺,上面写的是聘礼:白金两千两,彩帛四百端……等徐仲奇念完,他母亲一迭连声地说:“遵命!遵命!”

“莫忙!”沈老太太摇一摇手,慢条斯理地说,“这是首屈一指的大喜事,非比寻常。新郎官对泰山、泰水总得要有孝敬。两位舅兄,亦须点缀点缀。”

“是的,是的。原有这个规矩。”徐太太沉吟了好一会儿说,“好在家藏还有些不入眼的东西。”

“客气了!”沈老太太说,“我做媒喜欢说老实话。徐太太,你今天就开个单子出来,我拿了去,就有面子了。”

“是!请坐一坐。”

徐太太将儿子唤到一边,商量了好半天,开出一张礼单,交到沈瑀手里。他一看便有难色。

“恕我直言,”他说,“府上的珍藏,只有‘双狮衔环’,可以讨郑皇亲的欢心。这样宝贝不在里面,只怕郑皇亲会多心,以为不孝顺他。这一来,事情就难了。”

“‘双狮衔环’是舍间的传家之宝,除了老兄以外,外人不曾见过,也不知道舍间有此一宝。”徐仲奇拱拱手说,“真正抱歉。家母的意思,别样都可以割爱,只有‘双狮衔环’想留下来。”

“嗐——”沈老太太立刻接口,大不以为然地说,“徐太太完全想错了。谈不到什么割爱,是摆一摆样子。郑皇亲看过了,也就丢开了。郑府上的内库,由赛姑掌管,我只要跟她说一说,岂止‘双狮衔环’,别样宝物,都可以放在嫁妆里面。‘女心向外’,赛姑岂有不向着夫家的道理?”

徐家母子竟驳不倒她的话,在场面上拘束着,不能不点头应承。

行聘那天,轰动京城。聘礼经过细心安排,两千两银子,尽是耀眼生花:五十两一个刚出炉的“官宝”,每盘一个,红绸扎裹,总计四十盘。

彩帛每盘四端,两头缀上簪环小件,玲珑有趣,总计一百盘。

古玩一共十六盘,每盘两件,都配上蜀锦盒子红木架。抬礼物的力夫,都是簇新的红烛褂子,加上鼓乐随从,一共三百多人,浩浩荡荡延伸了两条街,一直抬到东门郑皇亲的别墅——事先由沈老太太转告,最近因为有御史找郑皇亲的麻烦,为了避免招摇,决定在东门别墅受礼。

郑皇亲的别墅好气派,大门开得笔直,一望不见底,只见两行苍头垂手肃立,礼物到门,自有司事迎接,指点停放——放在东面。西面陈列着女家回送的礼物,百物皆备,虽不如男家那几样古玩贵重,但看起来,却比男家的聘物更炫目。

发了赏,交出一张谢帖,款称“忝眷姻愚弟”,不用姓名,用郑氏的郡名“荥阳”代替,帖长一尺,字大如拳,那派头真是惊人。

送回礼越发使得京城里倾巷来观。执事的五百多人,个个簪花披红,抬着五光十色的礼物,在细吹细打的鼓乐导引之下招摇过市,比迎神赛会还好看。

事情完了,沈老太太来讨媒礼。徐太太送她二百两银子,嫌少;又送她四匹上好贡缎,还是嫌少;最后加送一对宝石簪子,才博得她破颜一笑。

过了几天,沈老太太又来了,说郑皇亲拨出五万两银子替赛姑办嫁妆,特意交代:“什么都是要最好的。”所以到陕甘采办皮货,广东采办翡翠,辽东采办珍珠,绸缎自然是要杭州的。她的儿子已领了四千两银子,动身到浙江去采办了。

徐太太当然深信不疑,而沈老太太却就此绝迹了。

“怎么回事?”徐太太跟她儿子说,“一个多月,人面不见!”

“是啊!”徐仲奇也奇怪,“有时候我从凉台上望下去,沈家一个人都没有。”

“那不好!你怎不早说?”徐太太大惊,亲自赶到沈家去敲门。

敲了半天敲不开,知道坏了大事,徐太太急得要哭。

“娘,娘,你不要急。”徐仲奇少不更事,更不识人情险巇,所以还不大在意,“等我托人到郑皇亲家去打听一下看。”

托人去打听,哪里有什么“沈监生”其人!赛姑倒是有的,最近正在跟武定侯郭家议亲。

听得这番回报,徐家母子恍如当头一个霹雳,震得半天说不出话。

“我就不懂了!”徐仲奇取出那张字大如拳的回帖来看,“这难道是假的?东门别墅,仆从如云,声势烜赫,难道也是假的?”

可不是假的?到东门一看,那所“别墅”倒在那里,却是双扇紧闭,阶前石缝里长出青草来了。

“这,这不是郑皇亲家的别墅吗?”徐仲奇结结巴巴地问那里的邻人。

“什么郑皇亲的别墅?从来没有听说过。”

“那么,”徐仲奇又问,“这家人家姓啥?”

“这是王阁老的宅子。”那人答道,“王阁老家败落了,就剩下一个寡媳,现在也六十多岁了,就靠这所房子过日子。哪家要办喜事,或者请客,可以租它,论日计算,五两银子一天。”

徐仲奇到这时候才算一场春梦醒了过来。母子俩相对而泣,骂声不绝,思量报官,却又因为事无佐证,反倒落个话柄,只好忍了又忍,自认倒霉。

又过了个把月,徐仲奇接到他的长兄从扬州寄来的一封信,信上说:

沈君自京师南来,知弟因补官之需,欲移兄五百金,恐我见却,特将先人所遗“双狮衔环”作为信物。同胞弟兄,乃作如是计较耶?

扬郡连年歉收,兄手头亦甚拮据,推吾弟补官大事,兄亦何敢推辞。因留沈君三日,鬻负郭田勉集五百金,并双玉狮交与沈君,回北想已检收。但此物为镇家之宝,先人数世珍藏,不轻与人。望弟珍惜!嗣后不可轻以托人。千万!千万!

看完信,徐仲奇几乎昏厥。徐太太倒是受了个教训,对她儿子这样说:“只为我一时昏迷,吃这么大一个亏!京城无奇不有,不是老实人可以安居乐业的地方。我们母子走吧!”

于是徐太太凑了一千两银子,托人到吏部文选司去打点。徐仲奇补了山东的一个“通判”,举家出京。苦主一走,乐户中有共同行骗的人,才敢透露真相:主谋的是个乐户骆二娘,假赛姑就是名妓罗小凤,扮郑夫人的是罗小凤的嫂子,也是风尘出身的罗二娘。此外沈老太太、沈瑀都是一党,名为“连手”,等而下之那一班苍头轿夫,也有个名堂,叫作“帮闹”。

骆二娘、罗小凤等常被传到郑皇亲府去承应差使,所以贵人体态言行,举止习性,无不熟悉。但是,“徐郑联姻”轰动京师,这个消息,不会不传入郑皇亲府,何以不见郑皇亲派人干涉追究,却成了不可究诘的谜了!

远飞

一下马,陈锡元就觉得眼睛一亮,于是,双眼便盯在那个方向,再也不愿移转。双脚却还在向前走,一直走到吴家门口才停住。

这是不调和的景象,也是使人讶异而可惜的景象,有着那样一头如乌云、如玄缎的头发的妇人,在亲操井臼——是那样一双圆润如羊脂玉的皓腕,竟浸在灰黑的皂荚水中,搓洗旧布衣衫。陈锡元痛心地在想:这真叫暴殄天物!应该——

应该华堂安居,婢仆侍奉,珠围翠绕,香花供养,才不辱没了她的云鬓玉腕!他忽然转念,也许,苍天有意作弄,生下她这一段绝世的风流体态,却又给了她一副嫫母、无盐的面貌。念转及此,怅然若失。但愿是自己荒唐的猜测!他很想绕到正面去看个清楚,已经举足,却又踌躇,想了又想,终于作罢,他怕真的看见了一副嫫母、无盐的面貌,那就未免无趣了!

于是,他转身去叩吴家的门——吴家主人叫吴子宁,是他在盐厂的同事,常有往来。这天却是有事来访,不想扑个空。

“爹到邵伯那儿去了,要晚上才回来。”吴子宁十五岁的儿子,彬彬有礼地接待,“陈老伯请进来坐一坐,吃杯茶再走。”

“不必了。”陈锡元有些魂不守舍地回头望了一下,同时摇着手说,“我过一天再来;或者明天上午,请你爹到我那里来一趟。”

一面搭话,一面双眼又飘了过去,这一看看到了正面,只见她的脸正映着阳光,又红又白,丰腴得像个熟透了的水蜜桃。一双水汪汪的眼睛,勾魂摄魄,叫陈锡元站在那里动弹不得了。

谈完了正事,陈锡元忍不住有句话要问。

“子宁兄,”他说,“府上西邻,一直空着,如今住的什么人?”

“刚搬来的新邻,来历不大清楚。”

“远亲不如近邻,难道没有往来?”

“自然有往来的。”

“那么,”陈锡元紧接着问,“怎么说是不明来历?”

“来历是听她自己说的,不知真假。”吴子宁说道,“那家人家姓冯,她丈夫行二,我们叫她冯二娘。说是京里的人,投亲不遇,暂时住下。有个十二三岁的儿子,小名小哥。母子以外,还有个老人家,六十多岁了,说是她的干爹。”

“丈夫呢?”

“是寡妇。”

“寡妇?”陈锡元睁大了眼问,“又是寡妇,投亲又不遇,那么靠什么为生呢?”

“咦,”吴子宁眨着眼,带着些诡秘的笑容,“你倒很关切她。”

陈锡元有些不好意思,有意绷着脸说:“恻隐之心,人皆有之!”

“既然如此,你倒可以做件两全其美的好事。冯二娘来托我,说要叫小哥来跟我学生意。我没有空来教他,婉言辞谢了她。以后她又来托我,说是最好让小哥拜个干爹,好教养他成人。冯二娘自己没有什么条件,完全是为了替儿子寻个出路。你一个老光棍,境况又宽裕,何不收了小哥做干儿?在他,无父有父;在你,无子有子。岂不两全其美。”

“儿子要自己生的才值钱。而况,父代母职,诸多不便,除非——”陈锡元强笑了一下,不说下去了。

“除非怎么样?你说出来商量。”

“除非有人替我主持中馈。”

“噢——”吴子宁拉长了声音说,“原来你是打这个主意。”接着,他正一正脸色劝道:“照说,你四十不娶,可以不娶,要娶也得娶个规规矩矩、能够勤俭持家的。那冯二娘正在虎狼之年,又是那样的颜色,只怕娶之非福。”

这就是话不投机了,陈锡元不作声。吴子宁当然亦不便再说,告辞回家,将陈锡元的念头,当笑话讲了给他妻子听。

过了几天,冯二娘又来了。吴子宁不在家,由吴太太接待,谈到小哥的出路,做娘的很着急。她说她自己靠十指刺绣为生,无法管束孩子,小哥整日在外闲荡,长此以往,必趋下流,如何得了?

为了安慰她,吴太大便说:“机会倒是有一个,不知道成不成!”

听说有机会,冯二娘喜不迭地问:“吴太太,你说的是哪一家?”

“是我家相公的同事,姓陈,今年四十多了,还是孤家寡人一个。为此,收养你家小哥有点为难。”

“怎样为难呢?”冯二娘有些不解。

吴太太说:“十岁的孩子,总还要有个娘照料。陈相公一个人,不是不方便吗?所以——”她笑笑不说下去了。

冯二娘看了她一眼,低下头去,一双长长的睫毛不断闪动,看样子是意会到了她那未曾说出来的一些话。

“我想,”冯二娘终于抬头问道,“那位陈相公,虽不曾娶太太,家里总也有丫头老妈子服侍?”

“只有一个老底下人替他做饭。”吴太太说,“这位陈相公我也弄不懂他,手里总有一两千银子,舍不得穿,舍不得吃,没有太太自然也没有儿女,有了钱不知有啥用处。”

“何至于如此?”冯二娘变成闲谈的神气,“这位陈相公,想来脾气很怪。”

“脾气倒不怪,就是悭啬,一钱如命!徽州人会打算,也不像他那样子。”

“怎么,不是扬州人?”

“不是!他只不过有个表兄是本地人。”由此,吴太太便谈起陈锡元的来历。

陈锡元的表兄名叫赵昌祺,是扬州的盐商,也开着当馆。当馆朝奉是徽州人的专业,赵昌祺便将陈锡元找了来,在他们所开的“元昌典当”管账。

陈锡元很诚实,也很能干,于是当赵昌祺的盐厂司事卷款潜逃以后,便将他调到盐厂去管事,负责向领了本钱去煮盐的“灶户”收盐。这个职司比高坐堂皇的典当朝奉辛苦得多,但入息优厚,不到三年就积储了上千两银子。

有一年的天气特好,海边上出的“晒盐”多得无法运销,而贩卖私盐又是犯法的勾当,只有堆在那里不管,价贱如泥。吴子宁认为大可收买,蚀本无几,要赚却能大获其利,譬如赌钱,不妨碰碰运气,劝陈锡元联手来做这笔生意。

本轻利重的生意,自然可以做。于是每人花了一百两银子,买了许多盐,待价而沽。说也奇怪,就在他们那票盐刚进了仓,天气大变,飓风狂吹,豪雨不止,海滨一带漂没的盐田,不知多少。

这一场意外的灾变,替陈锡元与吴子宁带来意外的好运。盐价一夕之间大涨特涨,每人赚了八百两银子。

陈锡元的来历是表明了,但吴太太却不再提起小哥的事。冯二娘也不问,只探明了陈锡元在城里的住址,告辞而去。

冯二娘回到家立刻动手,开单子买办食料,整整费了两天的工夫,才制成四样菜四样点心。雇个人挑了食盒,由她的干爹李老,带着小哥一起进城去拜访陈锡元。

这是很突兀的事,但陈锡元很快地就接受了突兀的事实,意识到这是一个必须紧紧掌握的机会。

因此,当李老叙明来意,说由于吴家的机缘,愿意将小哥拜在陈锡元膝下时,他口中连称“不敢当”,而在行止上却是居之不疑地受了小哥的大礼。

从这天起,小哥就住在陈家。他不但聪明伶俐,而且勤俭谨慎。陈锡元喜出望外,每次听到他喊“爹”时,总有一种无可言喻的满足的感觉;但夜静更深,回想着小哥喊“爹”的声音,却也有一种无可言喻的怅惘的感觉,不知哪一天才能听到小哥“爹娘”并称?

半个月以后,小哥想娘了,陈锡元便亲自送他回家,希望借此机会一睹冯二娘的颜色。但他失望了,她根本不曾露面,是由李老接待。

“还听话吧?”李老摸着小哥的头问陈锡元。

“好听话。”陈锡元一半实情、一半讨好地说,“我带他各处应酬,真正是人见人爱,个个夸奖。”

“孩子别宠坏了。他娘说过,玉不琢,不成器。孩子不好,做爹的尽管拿鸡毛掸子打,他娘绝不心疼。”

“这么好的孩子,我怎么舍得打?”陈锡元说,“请老人家告诉二娘,在我那里,决不会委屈孩子,请她放心。”

“是了。让他在家里住个三五天,我就送他回去。”

李老言而有信,第五天携着小哥到陈家。主人自然殷勤接待,而李老一坐下来,就显得神态有异,仿佛欲言又止,又仿佛缺乏自信。陈锡元自然奇怪,正想开口动问,李老却终于有所言了。

“有件事,看来好像无理,细细想去,必得照我老头子的意思,才得两全。不然,两伤!不管它了,我先说来你听。”

说了这段开场白,李老有着如释重负的表情,身子往后一仰,悠闲地喝着茶,不往下说,却似乎自我欣赏着自己的得意打算。

“李老,”陈锡元忍不住催促,“我在这里听着呢!”

李老点点头,用说故事的神态问道:“宫里司礼太监,有位叫李智广的,你听说过没有?”

“李智广,李智广,好熟的名字!”陈锡元搔头攒眉,苦苦思索,突然间想起来了,扬脸高声,“是当过南京镇守的那位李公公吗?”

“是的,就是他。那是五年前的事,后来调到京里,当司礼太监,快要‘秉笔’了。当到秉笔司礼监,就跟宰相一样——现在,也是跟几位‘阁老’平起平坐。这李智广,”李老平静地说,“就是舍侄。”

原来此老来头不小,陈锡元顿时肃然起敬地应一声:“是!”

“舍侄是我抚养大的,名为叔侄,实同父子。只为我这个干女儿,家庭不如意,这说来话长,将来听她自己告诉你。总之,她一定要离开伤心之地,只身远出,大家苦劝劝不住她,只好我陪着她南下。至今三个月,舍侄已专人送来好几封信,催我回京。为这件事,我好几夜都睡不着。”

“是的。”陈锡元说,“回去不好,不回去也不好,真是有点为难。”

“我前前后后都想过了。我女儿就只有小哥一个儿子,已拜在你的名下,如今她形单影只,万不能自活。如果叫小哥归家养母,又辜负了你一番成全之德,更怕伤了你的心,都不是好办法。以我的意思,只有拿我女儿嫁给你,你住到我女儿家去,替她主持门户。这样一来,小哥离母而仍旧有母,你无妻而得妻,我女儿终身亦有倚靠。一举数得,所谓‘必得照我老头子的意思,才得两全’。你想,我的打算错不错?”

岂但不错,在陈锡元是“固所愿也,不敢请耳”,乐得双眼发直,口角流涎,像个白痴的模样。

“你看,如何?”

“好啊,好啊!谨遵台命。不过,”陈锡元问至最关切的事,“谁来主婚呢?”

李老将胸一拍。“自然是我。”他说,“虽说她姓冯,我姓李,到底是我的干女儿。再说一句狂话,有我家司礼在,谁敢怎么样?来,来,取笔砚来。”

“是!”

陈锡元忙不迭地取来笔、砚,找来一张红笺。李老亲自写好冯二娘的生辰八字,双手捧了过去。

“我女儿的终身,就托付给你了。”

“是!”陈锡元双手接过,恨不得挖心剖肝,以见血诚,“您老请放心,若是我亏待了令爱,天诛地灭。”

“言重,言重!我知道你为人至诚,得你这么一个干女婿,不枉我一番长途跋涉。”

“干爹,”陈锡元改了口,嗫嚅着说,“有件事想跟干爹请示,这聘金——”

“笑话!”李老大声打断,“谈什么聘金?说句难听的话,你是人财两得。”

再醮之妇,不愿铺张,挑了个好日子,陈锡元搬到了冯二娘那里,就像招赘似的。自然也请了一桌客,自然也请了吴子宁。由于不成个格局,也不明白内幕,贺客都不敢多讲话,所以这席喜筵,草草终场,连个新娘子的影子都不曾见着。

陈锡元却不在乎,一进洞房,目眩神迷,但见床帐衾褥,色色精致,真想不到亲操井臼如贫妇的冯二娘,竟还有这样讲究的服御用具,因而不免自惭形秽,也因而有些局促。

“二娘!”他怯怯地叫了一声。

“相公!”冯二娘倒很大方。

“我实在配不上你。”

“既是夫妻了,何必说这些话?”冯二娘低下头去,声音也轻了,“只要你不嫌我是守过寡的。”

“不嫌,不嫌。”陈锡元说,“孙子王八蛋才有那种想法。”

这又何须急得发誓?冯二娘抬起头来,嫣然一笑。这一笑,使得陈锡元色授魂与,胆也大了,一把抱住冯二娘,隔着软缎的夹袄,便在她那丰腴的胸脯上,乱摸乱摸的……

陈锡元“移舟泊岸”到冯家,赵昌祺根本不知道,一连几天不见他的人影,不免奇怪。“咦,”他问,“锡元是怎么搞的?这几天灶户要开灶了,该当如何办法,怎么不来跟我说一声?”

“陈锡元没有在盐厂。”管家赵福答道,“有七八天了。”

“更莫名其妙了!为什么?”

“老爷怕还不晓得。陈先生搭上一个不知来历的寡妇,住在一起。”

“有这样事!”赵昌祺诧异,“他手里也有几两银子,为什么不好好娶一房?又是寡妇,又是不知来历,这不太荒唐了吗?你去找他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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