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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早已被他摆上了架子,只等着烤熟。

我看见亦玉摇摇晃晃地站起,在他走近她身边的时候,拉着他的衣裳苦苦述求。可火光照射处,他的面容冰冷如岩,连身后那冲天的火光都不能让他的面孔染上丝毫的颜色。

火,可以将一切化为灰烬,将一切摧毁,到了最后,这屋子也会烧成一片黑炭的。不过是一个寺内无足轻重的出家人,我看了看身上穿着的缁衣……连这样的细节,他们都注意到了。

这场大火,是不是为我而设?又或是,在他的计划当中,我只是其中的配菜,正餐之中连带的小点?

而王府中,已经有了另一个阿淡,可以代替我活上几日。

为了不让人生疑,我相信,这个代替的时间不能太长。斑毒,不过是让人对我敬而远之的手段而已。只有这里真正的我没有了,这个人才不会最终露出破绽,所以,这一切这才发生得这么紧迫。

屋间里越来越热,脚下的厚底鞋热得快要燃烧了起来,薄纱的帷帐慢慢冒出了浓烟……我这才发现,地板下面一层是铁板,往墙壁上敲了过去,在隔了一层的木板下面,隔着一层铁板。

这个房间就是一个巨大的铁笼子。

所以在此种情况下,我成了铁板烧。

完全没有逃出去的可能。

外边的月亮挂得极高,清冷而明净,冷冷地望着下面冲天的火光,如炽的烈焰。

他从她手里扯回了衣襟,脚步未停,拔起了插在她身边的宝剑。在火光映射之下,他半边面孔隐在黑暗里,另半边脸却被映红了红色,竟带着些温文和蔼。他将宝剑归鞘,却是垂首回头,温和一笑,拿手抚了抚亦玉的面孔。有两下人上前,扶起了亦玉,将她送入停于殿边暗处的小轿。

他拾起了地上的铜制钥匙,慢吞吞地直起腰来,把钥匙在手里抛着,却是回过头来,朝我这边望过来,又是一笑,一扬手,将那串钥匙扔进了熊熊火光之中。

那一扔,使我的心沉入了冰冷谷底,身上被烤着,却是越来越热,直觉五脏六腑都快要被烧了起来。头一次的,我想到了认命,想到了摆个什么样的姿势死比较好看。

又念及以前掉入我陷阱的野兽们。是不是它们在地狱打了一个转儿,最终感觉死得冤枉,向阎王老子要兽权,阎王老子被逼不过,所以判了我个同样的死法?

所以老天爷总是很公道,生死轮回,善恶总有道。

我一边胡思乱想,一边在屋子里敲了一个来回。再一次确定这间屋子是不是有可能有缝隙给我钻了出去。这锁也是一个极为牢靠的锁,唯一可能打开的方法已经被白问鼎丢进了火堆里。可能打开的另一种办法是这房子燃烧起来后温度够高,把这铁板烧融了,就可以把我剩下的部分抬出去了。

又有许多处地方冒出了青烟,渐渐地,我感觉呼吸开始不畅。屋子里容易着火的地方都开始冒出小股火焰。小火焰越变越大,渐渐向我聚拢了过来,舔起了地板上铺着的绣锦地毯,将木板烧得噼啪作响,露出了木板下那铁青之色。

我闭上了眼睛,只期望死得不太难看。

可我在闭上眼睛的瞬间,居然看到了我想像之中不可能实现的愿望,墙壁一角,那裂开的木板底下,坚硬的铁青色如融化的冰块一样开始化了。

我难道已经死了吗?所以才看得见这样的奇景?

我到处寻找自己烧成焦炭的尸首……当然不可能发现,如许多人常做的一样,我打了自己一巴掌,痛得我几乎跳了起来。

我呆呆地望着那洞口,只见它越来越大,越来越大。融出的铁水如汤汁一般地跌下,渐渐地,通过它,我看见了被这间屋子外的树木一角。有风吹过那被融化之处,吹得屋里的烟气摇曳……那不断扩大的孔洞处忽然冒出了一张脸,那张脸扯了扯嘴角朝我一笑,又朝我眨了眨眼睛。

夏寄?

这张面孔没有什么时候比这个时候更让人备感亲切了。

在他把我拉出铁笼子,又把一个长形的麻布袋包好的物体送进了孔洞之中。据他说,这是从坟墓里刚挖出来的,还新鲜着呢。

外面的清风拂在脸上之时,我紧紧握着他的手,只觉眼泪不住地往下流:“夏寄,哪儿有险境,哪儿就你的身影。我们总是一起同甘共苦、福祸共享。不是你救了我,就是我救了你,为了报答你的救命之恩……”

虽然他在拉着我奔跑逃命,也没忘记打断我的话:“你可别说要以身相许,要是这样我还不如把你留在那铁笼子里,烤熟了的比没烤熟的香一些。”

我怔了一怔,心想夏寄这个人的嘴越来越往毒里发展,要毒过他是一个很有挑战性的工作:“哪里,哪里,夏寄,其实我是想说,为了报答你的救命之恩……”

他又打断了我的话:“不以身相许也成,别忘了,你欠我的猪肉我永远记在账上!再加上这一次的劳务费等等,够你在我家当一阵子的丫环了!”

我忍无可忍:“夏寄,虽然你救了我的命,但我现在怎么有想把你推进火堆里的感觉呢?”

说话之间,我们已钻墙洞,来到了庙外,早有一辆马车在门外等着了,他一把将我拉了上了马车。我这才发现,马车里还坐了一个白胡子的老头子,那老头子的表情很委屈。见到他的第一眼,我能想到的词就是这个了。

我还没坐稳,夏寄把我的手直接递到了他的手里,让我顿时有一种被人贩卖的感觉。

然后再升起了不平之感:买了我,你很委屈吗?想想我也容貌俏丽,年方二八,你个糟老头子!

我把手往回收,哪知这糟老头子看起来很糟,实际上不糟,他的力气很大,一下子把我的手抓得极牢。

我挣了挣,没有挣脱,气道:“夏寄,不就欠你几斤猪肉吗?要卖也卖个好价钱,不兴这么路边摊的……”我说不下去了,因为我看清了夏寄脸上厚重的担忧之色。在我印象中,夏寄是无忧无虑的,而且天真活泼,会幼稚得以为自己是绝世美男,但绝对不会担忧。

“怎么样?”他问道。

“气郁滞塞,经络不明,她身上之毒已入五脏……”

那老头子委委屈屈地还没说完,夏寄一把就抓住了他的领子:“你说什么?”

老头子梗着脖子,坚贞不屈道:“这就是老夫的诊断了,虽说她还有得救,老夫也不想救了。哼,宫里的娘娘们见了老夫都要给三分薄面……”

夏寄忙松了手,向他行了一个大礼道:“刘爷爷,请您一定要救她一命,您要我做什么都行,要不您也把我的脖子也掐一下吧?”

他态度的一百八十度转变让我看得目瞪口呆。主要是他那一声称呼,谗媚中又带了些亲切,还夹杂了小辈们的敬仰……我看见这老头子浑身哆嗦了一下,抚了抚自己的手背。

老头子气呼呼地沉默不语,夏寄忙凑上前去挤坐在他的身边,将双手放在了他的肩胛处。在老头子还弄不清他想干什么的时候,夏寄已经开始捏他的肩膀:“刘爷爷,您老辛苦,我给人捶背的手艺可好了。您一边给她看,我一边给您捶,保证您舒舒服服的。”

我敢确定,这老头子现在肯定是舒舒服服的了。身上汗毛全都立起来了,毛孔畅通,血液流畅,那还不算舒服?

我道:“您老人家还是依了他吧,要不然他会让您越来越舒服……”

老头子脸上茫然了一下,又挣扎了一下,很委屈地说道:“以后,即使是有王爷的手谕,老夫我都要看清楚替谁看病才行。”

他一边说着,一边揭开身边的医箱子,从里面拿出了一排极长的银针,慢吞吞地说道:“非常时期,要用非常手段,郡主的毒已入五脏,要用银针封住毒气运行的经络,逼出毒气才行。”

看着那银光闪闪的银针,我很怀疑他这是不是在迁怒于人?是在报复我在他被夏寄掐住脖子的时候笑了一下?在他被夏寄捏肩膀的时候又笑了一下?又或是对他的言语语气有些幸灾乐祸?

自我入王府成为郡主之后,有谁不知道这个新封的郡主最害怕打针?

所以我一看见那长针,双眼一发黑,然后人事不醒了。

等我再度醒过来的时候,周围的环境又发生了变化,屋内的富丽堂皇的摆设全转成了低调的奢华。就是一眼望过去,你感觉那东西陈旧不堪,还有点儿破,但再望一眼,你就感觉它的颜色和做工无一不恰到好处。破和旧是沉淀了岁月的痕迹,就像男人,越老越值钱,最后一眼望过去,你就大吃一惊,这不是前朝的古董吗……

比如我睡的这个床,从醒过来开始,我就觉得它木板太硬,有点儿硌得慌,可睡着睡着……还是感觉它太硬,可也习惯了。

唯一可以确定的是,我已经不在那个铁笼子里了。既是如此,睡硬一点的床又有什么关系?

窗外有树摇鸟鸣,脚步声声,门外传来了喁喁细语:“这是老爷新娶的十五夫人,是南方人,生了伤寒,你们可得好心照料着。”

“是,李管家。”

脚步声渐渐远去,房门开了,进来两名梳着环髻的丫环,一人手里端了一个红盘子,盘子里有一个药罐子,另一个人手里拿了几件新衣服。

我耳朵尖,听到了刚刚在门外边的对话,心想这十五夫人和我也是同病相怜,看来住在隔壁,两人病中无聊,可以互相拜访,凑齐一桌叶子牌。

正想开口询问,哪知其中一名丫环道:“十五夫人,这是治伤寒的药。老爷亲自为您煮的,这些衣服,也是老爷新叫人做的,府里其他夫人都没有呢。老爷对您可真好,奴婢都没见过这么精美的料子。”

我只觉得我全身上下瞬间都石化了,隔了良久才听见自己的声音问那丫环:“你们叫谁十五夫人呢?”

那两丫环笑眯眯地对望一眼,再笑眯眯地说道:“您哪……”

我感觉一股热气从脚底心升起,涌到脸上腾地转变成怒火,冲到了喉咙里,正要冲出来变成尖叫声的时候,门口又进来了一位笑眯眯的人,是那老头子:“亲亲,怎么起来了呢?你病还没好,可不能吹风,快去床上躺着。”

那呼唤让人全身上下都打了一个激灵,把我的怒火封在了嘴里,变成了颤声:“你,你,你……叫谁亲亲?”

“亲亲,不就是你吗?柳青青……”那老头子皱眉道,“怎么病了几天,连名字都忘了?”

他脸上胡子乱颤,皱纹多过田里沟壑,偏还要做出一个娇嗔的模样,让人怎么不浑身从心底往外头发麻?

让我不得不思考当初为了和夏寄斗嘴而随便说出来的一句话,他当真把我卖了?而且随手就卖给了这老头子?

这老头子还挺有想法的,一挥手,让那两丫环退下了,屋子里只剩下我们两人了,孤男寡女……

我警惕地望了他,用眼角余光打量屋里,心想着是床边那脚凳子砸起人来趁手,还是手边这红木椅子砸人能一次性成功?

我和他大眼瞪着小眼瞪了半天,忽然间他哈哈大笑起来。一边笑一边揉肚子,一边揉肚子一边笑,上气不接下气,只差没在地上打滚了。

一边笑一边还说道:“哼,不知道老夫睚眦必报吗?这下可全赚回来了……”

这下我全明白了,还是夏寄惹的祸,到头来落到了我的身上,所以说,这世间你得罪谁都好,可千万别得罪郎中。更何况这郎中还是宫里头大名鼎鼎的御医刘忠,也是武崇帝的随驾御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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