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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了,你得娶那个张梦晴。

这桩婚事是皇帝赐的婚,容常曦想去大吵大闹,却得知促成这桩婚事的竟然是容景谦,华夫人对张梦晴有所顾虑,而张夫人也对华君远这个没有生母不详的庶子不太满意,是容景谦两方斡旋,最后带着两家人的意思,来到圣上面前,请求赐婚,因有圣上赐婚,才能显得这桩婚事尊贵无匹,而不至于被人说闲话,说是一个嫁不出去的丑女与一个娶不着老婆的庶子的被迫联姻。

她又寄希望于是华君远和容景谦闹翻了,不然容景谦怎么会给自己的友人定个这样的婚事?她没日没夜地哭,祈祷华君远回来后,能拒绝这桩婚事。

然而世事总不尽人意,华君远回京后欣然接受了这桩婚事,两家很快定下婚期,他们婚期之前,容常曦想了一万种法子要让他们无法成亲,她想过杀了张梦晴,也想过杀了华君远,或者干脆就把他们一起杀了,一个尸骨埋在高山上,一个尸体丢进海里……

她想了一千万种手段,最后什么也没做,因她忽染急症,又逢宫中巨变,说起来,她上辈子最后也不知道华君远和张梦晴究竟成亲没有,想来应该是如约成亲了的。

容常曦神色诡异地看了一会儿叶潇曼,忽然说:“你去问。”

叶潇曼:“啊?”

“但绝不能让他误以为你对他有意,不可以和他多说任何一句不必要的话。”容常曦左思右想,决定丑话说在前,“叶潇曼,如果有一天你和华君远看对眼了,我就把你这双眼睛挖出来,钳在簪子上,送给华君远。”

叶潇曼被她突如其来的威胁给吓的退了一步,而后连连点头:“殿下放心,我与华公子,绝对清清白白……不管是过去,现在,还是以后。”

容常曦满意地点头,视线又停在了她脖子上系着的一个金色长命锁上,那长命锁样式十分特别,她道:“这是什么?长命锁吗?怎么长这样?”

叶潇曼低头看了一眼,小心地摸了摸,道:“啊,是,这是我母亲留给我的。”

她轻轻指着长命锁下放的一行容常曦根本看不懂的小字:“这是她幼年时所得,你看,上头写着她的名字呢——阿娜尔,是石榴花的意思,很美?”

容常曦道:“你年纪不小了,怎么还带着这个?就算带着,也应该藏好来。”

叶潇曼无奈地道:“是呢,绳子短了些,我一有动作就容易掉出来,等回京城了,我便换个绳子。”

容常曦随意地点点头,心里一直记挂着要找个机会让叶潇曼问华君远此事,晚上众人聚在一起用膳时都显得有些心不在焉。

西灵山上环境恶劣,用膳不可能像在宫内那般复杂,除了皇帝坐在最首座中间,容常曦与容景谦坐在他左边,陈鹤坐在他右边,其余的近臣们分为两列坐在下边,每个人面前的小桌上,也不过都是一样的素菜与米饭。

容常曦是个彻头彻尾的肉食爱好者,看着满眼的青菜实在没什么胃口,她盯着饭菜看了半天,又忍不住悄悄看了一眼坐在他们斜对面,跟着华大学士和华夫人坐在一起的华君远,他的眼睛正往某处瞥,容常曦顺着他的目光看去,毫不意外地看着了叶潇曼。

叶潇曼正埋头吃着东西,因为低着头,那长命锁又掉出来了,一晃一晃的,让叶潇曼看起来有些幼稚。

华君远的目光是一贯的温柔,但又有点不同,容常曦心里头泛起了久违的嫉妒,即便她知道,华君远就是喜欢叶潇曼的。

上辈子喜欢,这辈子才十一岁呢,居然也还是喜欢。

好在华君远很快收回目光。

容常曦轻轻叹了口气,勉强吃了几口饭菜,又侧头去看容景谦,容景谦坐姿端正,有条不紊地吃着菜。

看到他,容常曦就觉得更生气了。

凭什么。

容景谦是上上签,她却是下下签,还让她停止现在所谋划的事情。

简直就是老天爷在对她说,别想着害容景谦了。

如果说父皇是天命之人,那么难道这个上辈子当了皇帝的容景谦,也是天命之人吗?

就像她想把容景谦推进掖池,反而自己落水病了小半年一样,倘若她意图不轨,会反遭其害吗?

可若是这样,上辈子她死了,老天爷又为何让她重活一世呢?

容常曦既觉得这些签文丝毫不可信,但重活一次的经历又不由得让她有些迷茫了。

感受到她的视线,容景谦疑惑地看过来,容常曦随手将自己不想吃的几个小菜丢到他面前,小声道:“给我都吃了。”

在西灵观内留下太多剩菜是很不好的,她决定压榨容景谦的胃,容景谦任由她把菜碟放在自己面前,没有说话。

但到众人离开的时候,容常曦发现容景谦根本没碰自己丢过去的那两碟菜。

容常曦忽然意识到一件事——上辈子容景谦虽然讨厌自己,但是他恨自己,是从明光行宫祠堂开始的,可这一世……似乎不一样,他很讨厌自己,谈不上恨,但比上一世讨厌自己。

这种感觉,以容常曦极其有限的人情世故的经验很难描述出来,她只是隐约地觉得不对劲,譬如,上一世,如果这个年纪,自己逼容景谦吃自己吃碰过一筷子的菜,他是肯定会乖乖吃下去的。

容常曦脑子里闪过一些奇怪的念头,但没有精力去管容景谦,才吃过饭,叶潇曼便对容常曦使了个眼色,跟在华君远后面走了出去,容常曦于是站起来,说要消食,撇下那群还在谈天说地的大人们,也溜了出去。

华君远一人独自走了观星台,此时夜幕降临,星子散落如棋,于观星台上,近到仿佛触手可及,他坐在长椅上,也不知在思索何事,容常曦与叶潇曼站在观星台旁的一棵树后,容常曦推了推叶潇曼,叶潇曼会意地点头,小步走了出去。

“华公子。”她落落大方地同华君远打了个招呼,维持着恰到好处的距离,“你在此处一人观星呀?”

华君远站起来:“平良县主。”

叶潇曼犹豫了一会儿,像是在思考怎么才能比较自然地进入正题,可是左思右想,怎么也不可能自然地问出要问的问题,她索性道:“华公子今年十一了,再过三四年,便要娶妻了,你觉得什么样的女子比较适合娶回去呢?”

树后的容常曦几乎要厥过去。

华君远也错愕地看着叶潇曼,然而叶潇曼无比自然地回望着他,倒显得他不回答好像反而不对了似的,于是他只能斟酌地道:“县主何以有此一问?”

叶潇曼愣了愣,想到容常曦的吩咐,赶紧道:“哦,不是我要问的,我是替别人问的。”

容常曦猛翻了一个白眼。

这山上除了叶潇曼,就自己一个和华君远年纪相当的女子,除了她容常曦还能有谁!

果然,华君远更加惊讶,片刻后,他忽然展颜一笑:“那她为何不索性自己来问我?”

容常曦躲在树后,心都要跳出嗓子眼了。

华君远这是何意?他应该能猜到是自己指使叶潇曼去问的,那他的意思是,他希望自己去问他?

容常曦正犹豫着要不要走出去,来个月下喜相逢,不料叶潇曼自作聪明地说:“因为那个人不在西灵山呀,她在京城呢。”

容常曦瞬间寸步难行,华君远道:“这件事,我不曾思考过。”

“那华公子可以现在想想呀。”叶潇曼引导着,“譬如长相,性格,家世……”

华君远沉吟片刻,道:“你这样说,我更没法回答了,不过县主你这般的,定然不行。”

容常曦一愣。

华君远明明是喜欢她的……

叶潇曼也好奇道:“为何呀?”

华君远笑道:“出身太好。”

叶潇曼傻了,树后的容常曦更是傻了。

连一个郡王与合坦小族公主生下的县主,华君远都觉得出身太好!难怪上辈子他们都亲昵成那样了,他那么喜欢她,最后都没有娶她!

那……容常曦这个公主,在华君远眼里岂非如天堑一般高不可攀?

上辈子,华君远对自己彬彬有礼,他分明夸过她,却又拒绝她。

父皇那时怎么说的来着?

华君远再风度翩然,文采斐然,又如何?

他既非长子,亦非嫡子,乃是华诚笔在青州时所得的次子,光看华君远的长相,便能猜到他的母亲并非大炆人,华府对外的说法,是说华君远的母亲是胡人,生下他便死了,于是有人说他的生母是女桢逃亡来的奴隶,有人说他生母是胡达商人之女,甚至有人说,他的母亲是个玉臂万人枕的合坦歌妓……

当时容常曦固然是不在意的,她一点也不在乎华君远的身世,可她并未想过,原来华君远是在乎的。

***

清晨时分的西灵山有些寒意,叶上凝了些微朝露,在外的桌椅上也是一片湿漉,几个西灵观小弟子娴熟地服了解毒丸,又戴上褐色的半面罩捂住口鼻,推开竹林深处的地窖,以贴制长钳将里头的曼舌花一盆盆往外搬,酝酿了一夜的毒气从地窖里弥漫出来,地窖周围是没有竹子的,偶有新芽冒头,也很快便会枯萎。

竹林空地内,华君远与容景谦一人执一根细长的竹枝,你来我往地比划着,他们皆非善武之辈,但也都有模有样,容景谦看着瘦弱,却招招逼人,华君远以柔化刚,不着痕迹地将那竹枝推远一点,却又很快被容景谦窥着空隙,冰冷的竹枝抵住了脖颈。

华君远一笑,道:“殿下赢了。”

容景谦收回竹枝,面上丝毫不见赢了的喜悦,只道:“你不必喊我殿下,我说过了的。”

“景谦兄这几手,是跟宫内师傅学的?”华君远试着以竹枝比划了两下,“很实用。比华府师傅所教授的花架子好上不少。”

容景谦摇头:“吕将军点拨过我。”

华君远了然,很有些倾慕地说:“能得吕将军这般不世出的人才教导一二,想来远胜他人……只可惜我大约是没那个机会。”

他随口感叹,但也确实有几分遗憾,不料一侧头,却见容景谦微微蹙着眉,神色复杂地看着自己。

七殿下如传言中一般寡言少语,但并没有“阴森鬼魅”,反而还与华君远十分投缘,正如康显公主,虽矜贵,却非什么骄纵之人,这对姐弟,在传闻中一个似动辄要人性命的女魔头,一个似来自地府的游魂,可真见了,全然不是那么回事。

只是容景谦有如此生动的表情,还是头一回,他正要开口询问,竹林间不远处走来两道娉娉婷婷的白色身影,伴随着叶潇曼没心没肺的笑声,他们很快意识到,是康显公主和叶潇曼来了。

果然,两人很快走到跟前,看见华君远和容景谦,都是一愣,双方互相行完礼,容常曦看着竹林里一袭白衣的华君远,念及他昨夜说的那些话,难免在赧然中凭空生出一股惆怅,她道:“你们在比武?”

华君远道:“回殿下,只是随意比划。”

叶潇曼好奇道:“谁赢了?”

“自然是七殿下。”华君远笑了笑。

叶潇曼像是没料到看着弱不禁风的容景谦有这本事,微微张嘴看着容景谦,容常曦却是一点也不惊讶。

寒暄完,四人索性一道去了主观,他们已在主观待了两日,这是第三日,也是最后一日,今晚,容常曦和容景谦要整夜跪在神殿里,明日清晨直接出发回宫。容常曦想到就觉得膝盖疼,但今晚容景谦也要死在自己手里,这么一想,又觉得有了那么点盼头。

虽然……也不知为何,她对要容景谦死这件事,莫名又感到了一些迟疑,可失去这次机会,回宫以后,她就更加不可能对容景谦下手了,这辈子,容景谦的待遇已远远好于上辈子,二皇子还提早出了这么不光彩的事情,若这样发展下去,只怕容景谦最后还是要当皇帝。

容常曦对谁当皇帝都没意见,但她不能吃苦,所以容景谦不能是最后那个登基之人。

最重要的是,如果一切都和上辈子一样,那她重活一次的意义何在?即便她是下下签,容景谦是上上签,她也必须杀了容景谦。

容常曦侧头去看容景谦,对方冷静地回望着她,容常曦收回视线,心里再次给自己鼓劲——看,这家伙显然很讨厌自己。他们两个是不可能和平共处的,就算偶尔有,也只是一时虚假的和平,性格和身份决定了他们必须斗下去,必须斗出个你死我活。

容常曦想,她得咬牙把这件事做好了,只要把容景谦除掉,未来的人生,毫无疑问就是一条光明大道。

作者有话要说: - -好粗长的一章!

明天也会持续粗长一下下

☆、真相

西灵山清幽, 容常曦的心却静不下来,她昨天想了一整天华君远的事情, 觉得自己隐约明白了华君远为何不愿当这个驸马, 今日白天又一直在劝说自己千万不能心软,一定要杀了容景谦, 于是到了傍晚十分, 容常曦连打三个喷嚏,才意识到自己原本好了不少的风寒似乎又发作了。

尤笑十分担心, 说要跟皇帝通报,让容常曦不必今夜彻夜去神殿跪着, 容常曦罕见地坚强, 说自己跪上一夜回宫, 就可以慢慢修养了。

尤笑只好给她准备系在膝上的软垫,又备了姜汤,便没陪容常曦去神殿, 叶潇曼陪着容常曦来到神殿,容景谦已在里头了, 这神殿说来也有几分诡异,正中摆放着山神的镀金大像,却是没有脸的, 据说这是因为山神无形,所有你可窥见的脸,都是他的脸。

容常曦百无聊赖地伸手摸了摸袖子,忽然想起因为要跪夜, 所以更换了衣裳,她准备好的东西根本不在这衣裳上。

“叶潇曼。”她扯了扯叶潇曼的衣服,低声道,“你去把我放在我房间内小桌上的一个黑色丸子拿来,要快,别让其他人知道。”

叶潇曼点点头,也不问为什么,转身就跑了。

她一路小跑回容常曦的屋子前,正好碰见尤笑出来,尤笑手里拿着个小盒子,看见她,便道:“县主,殿下可是让你回来取这个?”

叶潇曼接过盒子打开一看,里头果然是一个黑色小药丸,她道:“对对。”

尤笑很了然地道:“殿下今夜要跪一整夜,又风寒复发,肯定得吃安神丸,可以一觉睡过去,横竖七殿下也不会说她什么。”

叶潇曼说:“原来是治风寒的呀。”

尤笑道:“嗯,好像是四殿下给的。”

叶潇曼闻言“啊”了一声,她倒是不知道四皇子医术这般高明,不过也不好再多问,捏着盒子一路小跑回去,容常曦盯着旁边的容景谦,他正和一个西灵观弟子说话,见他没注意,容常曦才从叶潇曼手里一把接过小盒子,藏进腰带里。

叶潇曼有点不解,不就是治风寒的安神丸吗,容常曦怎么鬼鬼祟祟的……

太阳彻底下山前,叶潇曼等人离开,皇帝前来参拜后,轻抚容常曦和容景谦头顶,便也离开,只剩两人跪在偌大的神殿内,西灵寺夜晚不燃灯,四处都黑不溜秋的,殿内也只有长明灯的灯光,容常曦这才跪了一炷香的时间,就已有些吃不消,她低声咳着嗽,偷偷将药丸子吞下,再抬头,发现容景谦正回头望着自己。

容常曦咳了一声,完全不管神殿内不该说话的规矩,道:“干什么?”

容景谦居然也不守规矩地道:“皇姐风寒又起了?”

“怎么,你很开心?”容常曦以衣袖掩住脸,侧头打了个喷嚏,又从衣袖里探出眼睛瞪他。

容景谦颇为茫然地看着她,像是不知道她从何得出这样的结论:“我只是以为四皇兄的药会有效。”

容常曦仍无法从他的脸上看出一丝一毫的破绽,在这个即将离容景谦的死亡越来越近的时刻,容常曦忽然有了一个古怪又大胆的想法。

她想和容景谦推心置腹。

她要知道,容景谦究竟在想什么。

这件事,上辈子她没有弄懂,也不屑弄懂,这辈子,她终于后知后觉地有了那么一点好奇心。

再不问,就没机会了,这个人就像被一团黑色的迷雾给笼罩着,容常曦从来没办法窥见他真实的面貌。

她放下衣袖,忽然露出和善的嘴脸:“景谦。”

被容常曦这样忽然状似亲昵地直呼名讳,容景谦也不惊讶,只是依然疑惑地看着她,像在等她表演那些小把戏。

容常曦开门见山:“你知不知道,掖池那一次,我为何会掉下去?”

容景谦终于露出了意外的神色。

“我不是好端端滑了一跤,而是……我本想推你下去。”容常曦几乎是坦然地自述其罪,她的声音很轻,神色也堪称天真可爱,“结果偷鸡不成蚀把米,自己摔进去了。”

除了最开始的意外,容景谦脸上仍旧没有什么波澜,他平静地迎着容常曦的目光。

容常曦扯了扯嘴角:“你一点都不惊讶。”

他果然知道。

所以这一世明明容景谦受到的欺负还不如上一世多,他却比上一世的容景谦还要讨厌自己。

他察觉到自己对他动过杀心。

“我很惊讶。”容景谦摇头,“惊讶皇姐为何忽然告诉我真相。”

容常曦膝盖有点疼,索性一屁股坐在脚后跟上,这样她比容景谦矮了一大截,她仰着头,如同他后来长个儿后,自己所痛恨的那般仰视他:“你不好奇吗,我为什么要杀你。”

“皇姐讨厌我,我入宫前便知道。”容景谦端正地坐着,一板一眼地回答。

“我是讨厌你。但我想杀你,其实只是因为你才入宫,就说我俗不可耐。”容常曦避开上一世的问题,半真半假地说。

容景谦道:“我不曾这样说过。”

容常曦冷笑:“你是没直说,但你以为我不知道你是如何想的?那假莲,在你心中,就是俗不可耐,你却说我如它一般。”

容景谦不语,似在回忆此事,片刻后才道:“我那时,并不知莲花是假的。”

这个回答居然如此无懈可击,容常曦噎了一下,之前在心里计算好的话完全没法说了,她只好道:“那御书房前,你为何要松手,让我摔了个底朝天?”

“是皇姐命我松手。”

“为何要带我去衡玉园吓唬我?”

“我不知皇姐会那般害怕。”

容景谦答的又快又陈恳,容常曦竟也有点被说服了,她张了张嘴,最后说:“容景谦,你不可能不恨我。”

她眼中映出容景谦平和的面容,和他身后燃着的十几盏长明灯。

“你在宫内受冷眼,是因为我,容景兴容景昊他们欺负你,也是因为我,父皇不看重你,更是因为我。你不恨我不讨厌我,怎么可能?”

容景谦低下头,沉默了。

他果然是讨厌自己的。

容常曦非但不生气,还有点终于让容景谦无话可说的小自得,不料容景谦半响抬起头,忽然道:“我可以问皇姐一个问题吗?”

“什么?”

“皇姐去年,为何忽然停了明光行宫的药材年俸?”

容常曦一怔。

这个问题……这个问题,容景谦曾在明光行宫的那棵大樟树上问过她,一模一样。

他为何如此在意这件事?不论是前世,还是今生。

容常曦迎上容景谦认真的神色,也不知是不是上辈子被吊在树上摇晃的记忆太过惨痛,她竟无法像上辈子一样理直气壮地说出真实的原因,容常曦尽量自然地说:“明光行宫?此事我毫不知情,想来是手下的人擅作主张。怎么了?”

容景谦盯着容常曦,片刻后摇摇头:“没怎么。”

他这回的反应比上次要正常多了,至少没忽然发癫,容常曦晓得这个回答比真相要让他能接受,心中的好奇也不由得更甚:“明光行宫,那不是你出生的地方吗?到底怎么了,你若不说清楚,明早就不能好好地走出这个神殿。”

当然了,说清楚了也不能走出去……

容景谦仰头,看着高高在上却无面的山神大像,他的侧脸在跳跃的烛火下,罕见地显露出忧郁的神色:“皇姐本该知道。”

容常曦更加迷茫,又听得他说:“只是大约都忘记了……五年前,皇姐去过一次明光行宫,彼时我母妃,仍是下人身份,身染重疾,不日将亡。我于樟树下哭泣,皇姐以为我是鬼魅,令守卫将我揪了出来,问明缘由后,将行宫里你名下的名贵药材都赏给了我母妃,并说要提供到她病好为止。”

“什么……”容常曦的双眼逐渐睁大,容景谦这样说,她似乎也有了一些印象,可那印象实在太过模糊了……

容景谦继续道:“母妃身体渐好,但仍需人参续命,母妃擅医,本打算带我离开行宫,去山上采药为生,我劝母妃留下,说皇姐已允诺,每年的年俸都用来给母妃购买药材……去年母妃再次发病,皇姐却忽停年俸,母妃医治不及时……就此离世了。”

“我不恨皇姐,因若非皇姐,母妃早已病逝。”容景谦双目微合,面色平静,声音听着也并不悲伤,“我只恨自己,将母妃的命系在他人手中。”

噼啪。

烛花忽然爆开,发出轻微的声响,在这一时间静极的神殿内显得格外刺耳。

容常曦隐隐约约想起一点零碎至极的画面,她那时才六岁,第一次去明光行宫,以为闹鬼,后来发现是个小宫人在哭。而这也就是她所能回忆起的所有事情了,因为对她而言,随手赏赐一个下人药材,远不如差点被鬼吓哭来的印象深刻。

她愣愣地看着容景谦,容景谦仍闭着眼,也不知在悼念谁。

容常曦想起前世的那些细枝末节,她说明光行宫的下人擅自用她的年俸买贵重药材,说静贵人恬不知耻,说自己可以毁了她的墓地和牌位……

她什么也不记得了,不记得那个在行宫里哭泣的小孩是容景谦——即便容景谦后来在宫内也曾被当做鬼魅,她不记得自己一时兴起,给了静贵人活下来的希望,又将此事抛之脑后,让人停了年俸。

虽然这辈子还没发生他们再度去明光行宫的事,但她莫名地心虚,她甚至不敢去想,上一世的容景谦是怀着什么样的心情入宫,而后发现这个皇姐对自己毫无印象,甚至对他充满厌弃,让他初入宫的那几年,极为悲惨地活着。

一个因为宫人哭泣,就给出最好药材的皇姐,却以她能想到的最恶毒的方式对待自己的亲弟弟,年幼的容景谦大概很难理解这是为什么,他或许满腹疑问,或许数次想要询问,或许有诸般猜测,以最大的恶意,或最好的角度。

最后他终于意识到容常曦自己根本不会提起此事,于是在他们两个之间气氛最好的时刻,他还是问了出口,然后得到了一个全然不意外,却让人失望至极的答案。

正如容景谦自己所说,他无法指责容常曦,容常曦的初衷是好的,他甚至不能为这件事报复容常曦,他能做的,仅仅是把容常曦吊在那儿,然后任由她摔在地上。

刚刚容景谦说自己错了,上辈子他也是这么说的,他说皇姐哪里有错,错的是我。

容常曦很艰难地开口:“你……为何要问?”

容景谦侧头看她,有些不解。

容常曦胸膛剧烈起伏着:“我的为人,你很清楚……你大可以,用最坏的想法来揣测我,为何还要问?”

“毋意、毋必、毋固、毋我。”容景谦道。

容常曦原本还在震惊中没有回神,闻言傻了,下意识说:“啊?”

容景谦道:“……不臆测,不绝对,不固执,不自鸣。”

容常曦反应过来,这好像是他们曾经学过书册上的东西,只是她当时没认真听,后来也更不可能记得,她道:“但你对我仍心怀希望,否则过了这么多年,你不会再问。”

其实这句话她是想对上辈子的容景谦说的。

而能回答她的,只有眼前这个容景谦,他还没有上辈子那个容景谦经历那么多,他只有十一岁,过的也没那么苦,相对坦诚许多。

“或许。”容景谦睁开眼睛,侧头去看容常曦,在他冰冷的神色中,隐藏了一分释然,“但还好我问了,不是吗?毕竟只是下人所为。”

没错,眼前这个容景谦因为虚假的答案,收获了一份虚假的平静。

而那个容景谦……

毫无疑问,容常曦把他心底唯一的,仅存的那么点希望给打碎的一干二净,甚至后来还想着要更加嚣张,她不知发生了什么,只觉得一定要赢回来,无论是她出言诋毁静贵人也好,还是叶潇曼的事情也好,甚至还有再后来……当然,容景谦全部加倍还给了她。

在这个西灵山有些寒冷的夜里,容常曦忽然弄懂了很多事情,十五岁前的容景谦打不还口骂不还手,而十五岁后他们不太常见面,但每每交锋,她都落在下乘。

可明明不是这样的!

也不该是这样……他打不还手骂不还口,只是因为他还没有那个本事,后来他长大了,聪明且强悍,所以才能处处制衡她。

只是那杯酒,和那套宫服——容常曦之前认定了容景谦是打算侮辱她,看她从公主变成一个任人欺辱的宫人,现在想来,这大概是容景谦对她最后的宽恕,他给了她选择,且他深知容常曦怕死。

他难以善待容常曦,但终归是给了容常曦一条生路。

狂风做浪哪得安,机关算尽空水篮……山神告诉过她了。

她想方设法地去害容景谦,未必能让事情变得更好,甚至容景谦死了以后,或许所有的事态都会往不可预知无法掌控的方向发展,她甚至可能会比上一世更惨!

容常曦仍不觉得容景谦是个好人,他仍旧阴郁古怪,满腹心思,小肚鸡肠,手段毒辣,难以捉摸……但最起码,他比自己想的要好,他并非完全没有人性。

居然是此时,偏偏是此时!

那个神经兮兮,难以看透的容景谦,被她看到一点真相。

上一世,她冷眼看着容景谦被欺负,甚至自己也出言奚落的时候,他沉默地忍受着,偶尔微微抬眼看她,又很快挪开视线,容常曦被他看的心中烦躁,觉得这人心事太重,迟早要报复自己,她并不是一个擅长察言观色的人,不论是现在,还是曾经。

她哪里能从那几乎微不可察的一眼又一眼中,看出小小的容景谦在想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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