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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曲水流觞

大顺王朝。正乐三年。

此时已近春间三月,长安的桃花都开了。满城红粉,铺成无暇。

京城最大的客栈里,熙熙攘攘,客似云来。一个个青衫磊落,仪表堂堂,多半都是进京赶考的书生。

客栈二楼,顾兰亭临窗而坐。她手里拿着一本《治安策》,心却不知道飘到了哪里。数年寒窗苦读,如今乡试、会试她都安然过了,只这殿试临近,不知为何,她心里却越来越不安起来。

她抚了抚心口,是怕殿试落榜进不了翰林院?还是怕暴露了女儿身?

顾兰亭发着呆,没听到门外有人敲门。

“笃笃……笃……”

照例两短一长地敲门声过后,没人应声,柳还行便自己推门进来了。他是跟顾兰亭一同来赶考的发小,此番准备来找她出去喝酒。

“兰亭,你还看什么书啊?殿试不就是见个皇上考个策论吗?你肯定前三甲的!”过了会试,他们便都是贡士,再去参加殿试怎么着也会得个进士,不会落榜,所以柳还行早就悠哉悠哉玩乐起来了。

见顾兰亭半天不回应,柳还行朝着她耳朵朗声喊了一句:“秦小姐又来找你了……”

顾兰亭这才有了反应,赶紧拿好手上的书,躲到了桌子下面。半晌,她没听到秦小姐叽叽喳喳的声音,探头瞄了一眼,除了正在奸笑的柳还行什么人都没有,这才明白自己被他耍了。

“你这呆子,又来哄我!”

秦小姐是这酒楼老板的女儿,因见顾兰亭生得俊秀非常,第一次见面便开始对她死缠烂打。无奈顾兰亭其实是个女儿身,不能接受她又不能对她坦白,只好选择避之如虎。

“你说人家怎么就看不上我呢,还不是怪你太好看了。”柳还行嘴上调侃,手上却顺手给顾兰亭倒了杯茶,嘿嘿笑着。

“兰亭,我们喝酒去呗?今天杨太傅邀请我们中榜的过府一叙,听说会有你最喜欢的曲水流觞哦!”

“曲水流觞”是宴饮聚会时的一种游戏,与会众人坐于环曲的水边,把盛着酒的酒杯置于流水之上,任其顺流漂下,停在谁面前,谁就要将杯中酒一饮而下,并赋诗一首。

顾兰亭记得自己少时在书院读书时与同窗玩过几回,虽印象模糊,却至今念念不忘。

“那……但去无妨。”顾兰亭很快点头答应。

顾柳两人也不拖延,换了一身月白袍子,便雇了马车去了城西杨府。

杨太傅全名杨寅,是当今天子的师父。他是天下翰林之首,是顾兰亭心里极敬仰的学者。据传他府中有一个能容纳二十余人的“流杯池”,专为每年上巳节行“曲水流觞”之用。

如今见得“流杯池”真面,顾柳两人均是叹为观止。

“没想到竟然这么大这么豪华,酒杯都是上好的紫檀红木,这酒竟然是寒潭香啊!”柳还行好酒,他已经迫不及待想尝一口了。

“你别!”眼看柳还行就要自己倒起酒来,顾兰亭适时出声提醒。毕竟这是在太傅府,总归要注意分寸。

“好!”

柳还行甩了甩袖子,一副不情不愿的样子,惹得顾兰亭只想发笑。

宴会很快就开始了,不过杨太傅并没有来,来的是他的长子,这次会试的第一名,杨遇安。

杨遇安温润有礼,很快便招呼大家一起玩乐起来。

“既然我杨府做东,那么我便先来,才疏学浅,但求大家入耳一听,全作抛砖引玉。”

“书引藤为架,人添花作衣。多谢盈盈客,临睨赏光辉。”

杨遇安短短几句,字字谦逊,却又不输文采,大家纷纷叫好。

“斗雪梅先吐,惊风柳未舒。

直愁斜日落,不畏酒尊虚。”

“石画妆苔色,风梭织水文。

山室何为贵,唯馀兰桂熏。”

……

今日杨府的确是冠盖骈集,宾客号呶,来者俱是才华满腹,出口成章的年轻翘楚。诗作一篇比一篇好,席间气氛也越来越欢快。

虽然酒杯一直没到顾兰亭这儿,可她只细细听着别人的诗,也觉意趣非常。诗品见人品,从这些诗,她便能初步看出这些人的品性。以后都是同僚,她该多留意的。

如那杨遇安,仪态举止谦逊温良,不似其父那样放旷不羁,想来他日位极人臣,大权在握,也是大有可能的。

酒过三巡,她不经意偏头看了看,旁边的柳还行竟已喝得双脸通红,像是要醉了。正想要叫他一声,却见得那红木酒杯堪堪停在了她面前。

她不疾不徐,缓缓开口。

“放旷出烟云,萧条自不群。曲水本无意,只为避嚣氛。”

听得此诗,众人默了一会儿,继而有人赞扬起来。他们也不曾想,竟然有人会当中说杨太傅“不群”,还说他有意避开朝堂喧嚣。胆子大,用词妙,可偏偏却点中了太傅的品格。

这时,流杯亭外两个人停住了脚步。正是当今圣上李勖和他的老师杨太傅。

“曲水本无意,只为避嚣氛。不知老师可是这个意思?”李勖开口,声如流响击石,清越明亮。

“皇上见笑了,未曾想老臣这心思,竟叫一个后生瞧去了。”

杨太傅抚了抚胡子,两人一同向吟诗那人望去。

因那人旁边有一花树,掩映之中,看不真切。李勖望着那纤细的背影,只觉她身旁似有烟霞轻笼,竟有几分不像尘世中人。

“当真……是个妙人。”

听得天子夸奖,杨太傅点了点头,似有认同。

远远看见父亲和皇帝点头品论,杨遇安也朝顾兰亭看去。她正跟旁边的好友说话,山眉水眼,生得十分俊秀。

别人作诗都只描景,她却达意,这意,还一语中的。

众人都道父亲位高德重,却不知经纶世务非他所愿,庙堂喧嚣非他愿闻,浅斟低唱才是他心中所好。

而她却知道。她,当真是不同。

李勖与杨太傅谈完政事,才走出杨府大门,便见得皇妹阿宁一身男装,匆匆跑来。她这不是第一次来了,她看上了太傅的公子,可是,人家杨遇安已经有婚约了。

“阿宁,你又来做甚?”李勖拦住了她。

“皇兄,我,我是来看曲水流觞的。”阿宁见到皇兄,声音立即软下来。

“骗子!”

“皇兄,你就让我进去看看!”没想到皇兄会这么直白地揭穿自己,阿宁瘪了瘪嘴很是无奈,她没办法了,只好撒起娇来。

“里面都是男子,你该学会避嫌。”听得皇妹撒娇,李勖神色也温和下来。

“反正我还小,还没及笄呢,不用避嫌。”

“听书,赶快把公主带走!”软的不吃李勖只好来硬的,让侍女强行带走了阿宁。

阿宁不想走,甩着袖子一路挣扎着。眼看着自己被押到了马车前面,皇兄就在身侧,不知道该怎么逃跑是好。

“兄台,你的荷包掉了!”

这时,喝得醉醺醺的柳还行跟了过来,他还有几分清醒,朝阿宁递着荷包。

阿宁看眼前的公子双颊通红,只觉好笑,她正准备伸手去接荷包,却不想身上一重,眼前人竟扑到了他怀里。还不偏不倚,头正搁在她胸上,手也顺势环在她腰上。

“登徒子!”

阿宁心中羞愤,正要低头推开柳还行,却发现怀中人已经醉了,正闭着眼睛一副酣睡的样子,还咂了一下嘴。看着他弯弯的眉眼,她突然没那么生气了。

她偏头看了一眼皇兄,只见他盯着自己怀中的登徒子,眸色渐深,眼看就要发作了。敢当着他的面儿轻薄他最宠爱的妹妹,这还得了。

他抽出了侍卫腰上的剑。

“兄台且慢!”

这时候,顾兰亭疾步跑来,伸手按住了李勖的手腕但很快放开。她挡在了柳还行前面,喘着气,看了一眼兀自安睡的挚友,抬首对上李勖鹰钩一般的目光。

有怒气。

有杀气。

那愠怒的眼神如雾似电,惊得顾兰亭后退了一步。

连带着后面的阿宁也晃了一下,阿宁不知怎的,下意识抓紧了怀里的人,像是怕他摔着了。

情势危急,但是顾兰亭很快镇定下来,拱手作揖道歉,语气温和谦卑。

“对不住,是在下失礼了。我这位朋友喝醉了,本无意冒犯,还望二位海涵。”

她还未收回作揖的手,便看得那明晃晃的剑落在了自己肩上,寒气逼近脖颈。

他不发一言,但气势逼人。

看皇兄这架势,顾兰亭身后的阿宁惊得张大了嘴巴,大气都不敢出一下。皇兄虽一向清冷但也不至于暴戾,今日怎么会这般反常?

“都是男子,难道还容不得一时失仪吗?”

顾兰亭抬首迎视李勖,目光里毫无畏惧,语气也是不卑不亢。她刻意强调了“男子”二字,因为她已经看出柳还行扑的是一位姑娘。

李勖认出她是刚才曲水流觞那位妙人,向前走了一步,欺近了顾兰亭。他比她高了一个头,此刻完全是居高临下地看着她。

眼前人两颊融融,如霞映澄塘,双目晶晶,似月射寒江。她脸上全不见一丝惧意,俱是云淡风轻。整个人就如同一抹淡淡的素色幽兰,生生逼退了这万紫千红。

他看清了她的眉目,满城桃花随即失了颜色。

是他?是她?

李勖细细看了一眼眼前人颈项,确定眼前人是个女娇客而非男儿郎。而这个女娇客,他似曾相识。

却不知到底是不是那个旧相识。

顾兰亭见李勖盯着自己,一时也不知如何是好,只敢静静回视。

他眼神已不似刚才那般阴鸷,眸子里仿佛泛着一层沉沉的雾霭。她看他仪范清泠,风神轩举,便知他定不是寻常男子,非富即贵。

良久,李勖收了剑。却一时没握住,“哐”的一声剑落到了地上。他这才发觉,自己也失仪了。

“容得,容得。”

李勖低声道了一句,不知是说给自己还是说给她听。话未落,人已扬袖走远,沈兰亭后知后觉抬眼去看他的背影。

他从街口那丛绿竹下走过,月白春衫落下一片竹影如画。她恍然未觉,自己竟已经看得痴了。

作者有话要说: 李勖(xu四声),柳还(huan)行。

☆、上巳花灯

“公子,公子……”阿宁久唤顾兰亭不应,便艰难地伸手推了推她。

“对不住,对不住……”

顾兰亭回过神来,赶紧从阿宁手中扶过了醉醺醺的柳还行。

“没事,没有……大碍。我哥他太护着我了,没吓到你!”

阿宁见顾兰亭生得好看,刚才在皇兄面前又不卑不亢,气度不凡,心里对她很有好感。她边说着边要伸手去看顾兰亭脖颈上是否伤到了,顾兰亭知礼地退了一步。

“在下无妨,多谢姑娘挂怀了。”

“姑……娘?”

阿宁听得姑娘二字,脸上一热,想来眼前这俊公子肯定是看穿了她是女扮男装,说不定还觉得自己放浪了。她一时羞愤,捂着脸就跑了。

“哎,等等我!”云里雾里的丫鬟听书不明所以地追了上去。

顾兰亭低头舒了一口气,伸手拍了拍柳还行的脸,可他还是没醒过来,想来是酒劲儿还没过去。

“呆子,你差点儿害死我了知道吗?剑都架到我脖子上了知道吗?”

回忆起刚才那人愠怒的眼神,顾兰亭现在心里还打着颤儿,她虚虚抱了抱柳还行,拍了拍他的背,自己才舒下心来。

顾兰亭请了杨府的小厮帮忙,才把人高马大的柳还行弄上马车。他醉得很死,回到客栈睡了大半天,黄昏时才醒过来。

柳还行醒过来时,顾兰亭正坐在窗边涂药膏,已经快涂好了。她的手长了冻疮,因今年生了一场倒春寒,到现在还没好全,留着疮疤。

此刻屋内昏暗,顾兰亭小巧柔美的俏脸映着暮光,似仲春三月桃花之色,一眼望去,岁月静好。

柳还行对这个花容月貌的发小虽没有男女之情,却是极心疼、极看重的。没人能比他更清楚,她这一路走来的诸多苦楚。她从来不诉苦,可他都知道。若是不苦,曾经十指不沾阳春水的千金玉手,也不会生这么多冻疮了。

“你这手为何还没好全?”柳还行点了一盏灯,屋内顿时亮了起来。

“大夫说快了。你终于睡够了,我还怕你醒不过来了呢!”先才顾兰亭请了大夫,大夫说他只是喝醉了,可她还是不放心,就守在他屋里,想着万一他没醒就再去找大夫。

“咒我呢你这是,对了,这荷包是怎么回事,怎么像是个女人的?”柳还行醒来时荷包便在手上了,他正纳闷儿。

“噗嗤……”

“你笑什么?”

“今日宴会,你喝醉了调戏了一个美娇娥,人家送给你的。”顾兰亭面不红心不跳地说着瞎话儿。

“怎么可能?”

柳还行不信自己会这么失仪,虽然……他好像一直很失仪。可这是在名动天下的太傅府上啊!丢人丢得太大了!

“你放心,就我看到了。你下次见到那美娇娥好好对她就成,我不会到处乱说的。”顾兰亭决定将瞎话儿进行到底。

“那美娇娥是谁?”

“我也不知道,反正,我觉得应该还会再见的,到时候我提醒你。”

“我……我是怎么调戏她的?”

“嗯,就是,袭胸。”这回,顾兰亭说了一句大实话。

顾兰亭一本正经地看着柳还行,眼前人脸上青一阵白一阵的,他看了看自己的手,一脸不敢相信的样子。

“我,我去让张大厨把我手剁了!”许是觉得自己作恶多端,柳还行还真义愤填膺地下楼去厨房了。

顾兰亭收拾好桌上的药膏,准备不厚道地跟上去看看笑话。

当然,最后柳还行的手并没有被剁,因为张大厨说什么也不愿意,他说,佛门不杀生。

柳还行见好就收,他也不想剁手,就赶紧回了正堂。他叫了两壶绍兴花雕,喝了一口却觉得索然无味。今天喝了御贡的寒潭香,凡酒他便再入不得口了。

“呆子,不准喝酒了。”顾兰亭本来准备看热闹的,却没想到他又在喝酒,赶紧叫小二撤了去。

“那好,听你的。反正我也没准备再喝,难喝。”

“你竟然说家乡的酒难喝,以后都别喝了。”顾兰亭没好气地白了柳还行一眼,她和他都是绍兴府人士,这花雕便出自绍兴。

“那不行。”

柳还行挑了挑眉笑了笑,望向窗外人群熙熙攘攘的长安街。这时街上来了一辆华盖马车,高头大马,看起来贵气得紧。

“你看那当头的不是杨遇安吗?”

“是啊,他这是干什么去?”顾兰亭远远望了一眼,马上公子丰神俊朗,街上姑娘们抛花扔果,场面倒也盛大。

“多半是陪哪家小姐看花灯罢,后面马车坐的人肯定非富即贵,还是大富大贵的那种。”

“呆子,我们也去看花灯?”

还不等柳还行答应,顾兰亭便已起了身。好不容易她自己愿意出去转转,柳还行当然鞍前马后、乐意奉陪了。

弦管千家沸此宵,花灯十里正迢迢。满街的花灯和公子佳人,让人眼花缭乱,让人不知不觉,便融入这欢声笑语里了。

“你吃糖葫芦吗?我去给你买一个?”柳还行远远地就听到了吆喝声,于是转头去问一爱吃零嘴儿的顾兰亭。

“好,我还要茴香豆、香糕、虾球,还有……”顾兰亭恰好也听到了声音,还看到那边一排的零嘴儿摊子,不由地咽起了口水。

“还要?”柳还行装作嫌弃和惊讶的样子。

“也罢,不要了。”顾兰亭知道柳还行一会儿肯定会说她脾肉横生,她沉默下来。

“再来一个醉鱼干儿!你在这儿等我哦!”京城就这一条街有绍兴小吃,柳还行知道顾兰亭已经垂涎好久了,便快步跑去买。

顾兰亭满足笑了笑,往四周看了看。她有些饿了,于是买了几块红豆糕吃着。糕铺旁边正好有一个对对联的花灯铺子,兴之所至,她便对了一句。

店家给的上联是:退避迷途返逍遥,顾兰亭便提笔对了一句:惆怅忧怀怕忆情。

“公子对的不错,这花灯是公子的了。好巧,刚才有位公子也是对的这一句,一字未差,字体也像。我都怀疑你们是不是同一个人了,可长得又不像,看来两位可真有有缘分呢!”店家笑哈哈地,朝顾兰亭递过来一盏凤凰花灯。

“哦,是吗?”

“你看!”

店家把那位写的下联拿给顾兰亭,纸上灵动遒劲的瘦金字体让她吃了一惊,惆怅忧怀怕忆情,两个人倒真是对的一模一样。

而且,字体也很像,都是瘦金体。只不过那人字体更为瘦挺爽利,而自己的则小巧柔婉了几分。

顾兰亭拿着两张纸有几分愣神,便在那花灯摊子坐了一会儿,想了些事情。

花灯铺子里面,李勖跟手下密谈完毕出来,听得有人跟自己对了一样的对子,挑帘一看,那人竟是今日那似曾相识的女娇客,不禁心下吃了一惊。他俊逸的脸上一时换了数种神色,又惊又喜又忧。

“公子,刚才那位跟你对了一样下联的公子有意跟你联对,不知你是否愿意切磋一下?”

“可以,对。”

顾兰亭望向里面,一帘相隔,只见一个修长身影,发髻高挽,看来是个公子。

“是你先来还是我先来?”

“你先。”

那人声音清越明朗,像是浸在水里的玉,像是穿过四季的风,又像是今日清淡的月光。隔着帘帷,顾兰亭依然觉得沁人心肺,仿佛在哪里听过一样。

“月影凝流水”

“春风含夜梅”

“灯树千光照”

“花焰七枝开”

“退避迷途返逍遥”

“惆怅忧怀怕忆情……”

不知那人为何重提这一对,顾兰亭顿了一下,还是原字原句对了下来。半晌没有听得那人说话,但看那人还是端坐在帘内,顾兰亭便自己出起了上联,所幸那人答得极快,她还怕他不与她对了呢!

“红漆桌案,剩一裹红豆糕。”

“青石板街,留一抹佳人笑。”

“天上星,地下薪,人中心,字义各别。”

“云间雁,檐前燕,篱边鷃,物类相同。”

那人几乎是张口即对,文思极其敏捷。使得顾兰亭出了这两对便再想不出更好的了,那人便又出起了上联。他似乎偏爱偏旁相同的对子,刚好,她读书时也曾研究过。

“荷花茎藕蓬莲苔”

“芙蓉芍药蕊芬芳”

“寂寞寒窗空守寡”

“安宁宽宛……宜室家……”

对及这后面一句,顾兰亭思索了一下,她恍然觉得,有人以前也同她对过这个对子。思绪乱转间,那人又提了一句。

“何水能如河水清?”

“无山得似巫山好。”

顾兰亭张口就来,说完才发觉这一句似乎有什么不对。思及巫山一词,面上一烫,便站了起来。

“有人叫我,我不对了。”

正好这时她听得柳还行在叫她,她慌忙转身,落荒而逃。半路她还回头看了一眼那帘内的公子,那人好似站了起来正欲出来,她想看,可她也想躲,她不敢再看。

李勖撩开帘帷出来时,顾兰亭已经淹没在了人潮里。

他走至她刚才坐过的书案,案上,她把刚才他们对过的句子都记录了下来。甚至还刻意用了两种瘦金体,一者瘦挺,一者灵巧,分别记录了两个人的句子。

他猜得没错,她果然是那故人。只是不知她换了身份,是不是还叫沈兰亭?

她的字没变。

他与她原是同窗,习字时均师从江南大儒薛曜,字出同门,所以她一直会写他的字。

对联写了三张纸,尾页那句“无山得似巫山好”好字只写了一半,李勖弯腰,提笔添了一个“子”。

他回头去看长阶杳杳,不见佳人笑,但红漆桌案上,确实留了一裹红豆糕。

她就是那故人,他期盼三年,想念又三年的故人。

可是,她为什么认不出他了?

☆、春寒料峭

糖葫芦,茴香豆,蜜饯,糖炒栗子,醉鱼干儿,虾仁……柳还行给顾兰亭买了一大包各式各样的零嘴儿。他恶作剧似的把东西一样一样地往她怀里塞,她很快就拿不下了。

“你一下子塞给我不行吗?”顾兰亭佯装生气。

“我就不!”柳还行嘴上是这样说,可却没再给她塞东西了,还从她手中接过了几样儿重的。

“你手上拿的什么?”他看见她手上拿着几张纸。

顾兰亭很快把纸缩成了一团,像是怕被看见,心虚似的。

“这个,是……刚才对了个对子。哦,我忘记拿那个花灯了!还有桂花糕!”她这才想起来,自己刚才走的匆忙,竟然什么都没拿!

“花灯?那我们回去拿?”柳还行看她神色懊恼,以为她很想要那花灯。

“别,我们还是回去罢。”万一再遇上那联对的公子,她不知自己该如何是好。

“就这么回去?你不是还要放河灯吗?”

“那……放完河灯再回去。”

顾兰亭低头吃了一口糖葫芦,还没咽下去,抬眼便撞进一双深潭似的眸子里。

“给,你的花灯。”

他清浅一声如清泉泠泠,她心跳如雷。怎么会是他?刚才联对的人竟然是今早太傅府外与她对峙过的贵公子?

“是你?”顾兰亭咽着糖葫芦,声音有些含糊。

“是我。”

他此时穿了一身寻常的青衫,褪去了清冷,唇角含笑,竟是一副春风和煦的样子。

顾兰亭默默咽了一下口水,她不知道眼前人这转变是怎么回事。只强自镇定地伸手接过那花灯,道了句谢。

“有劳公子了。”

“哥,你怎么在这儿?我正找你呢!”

这时,不远处的拱桥上传来一道娇俏的女声。柳还行本来要开口问什么的,猝不及防被顾兰亭一句话差点儿噎死。

“你那美娇娥来了。”

“什么?”

柳还行正欲寻声望去,阿宁已至近前。她穿了一身玉兰色缎制襦裙,长发高高地挽成一个髻,以玉簪贯之,一双美目顾盼生辉,脸上俱是清甜的笑意。

原来顾兰亭诚不欺他,果然是花容月貌,俏生生的一个美娇娥。

“阿宁,你怎么又出来了?”看阿宁蹦蹦跳跳地跑过来,先才的“登徒子”又在这边,李勖心里有些担忧。

“诶,你看着我干什么?”阿宁看柳还行一直看着自己,就忍不住要问他,她一副理直气壮的样子,全未听到他皇兄的话。

看眼前女娇娥这么可爱,顾兰亭不禁有些想笑,可目光触及正看着自己的李勖,又生生憋住了。

“这个……那个……我没有。”没想到在这个小丫头面前,柳还行竟然慌了阵脚。

“不理你了!”阿宁哼了一声,却转身对着顾兰亭很有礼貌地笑了。

“我叫李婉宁,你们可以叫我阿宁,不知公子你叫什么名字?”阿宁声音清甜,带着稚嫩,一双大眼睛亮晶晶的。

看阿宁这样,柳还行感觉有些莫名其妙,怎么还没说话呢就不理他了?

“在下顾兰亭,这厢有礼了。”顾兰亭盈盈一拜,十分有礼。

“这是我哥……”阿宁本来准备给顾兰亭介绍她的皇帝哥哥,却发现柳还行一直盯着她,她觉得他要跟他把有些事说清楚,便把柳还行拉走。”那个,你跟我过来,我有话跟你说。”

柳还行还在恍恍惚惚的状态,便已经被阿宁拉走了。他刚刚盯着她看,只是想回忆回忆自己是怎么轻薄她的罢了,因为她的胸实在太平了,他不知道自己是怎么下得去手的。

眼看阿宁跟柳还行上了那座小拱桥,顾兰亭回头,身后人还是看着自己,那眸色,又深了几分,仿佛染了情愫。

“你名字里的兰亭,可是会稽山阴那个兰亭?”

“是。”

顾兰亭低头应了一声,转过了身。她看不懂他的眼神,更不敢去探究。她总觉得他身上,有什么东西吸引着她,吸引着她往深渊里去。

半晌,身后人没有说话,顾兰亭终究憋不住想转身看一眼,她对他是好奇的。

“你叫什么名字?”顾兰亭并没有转身,因为她看到了地上两个人的影子,他伸着手,好像是要去摸她的头发。

听到她问她,他的手顿了一下,放了下去,她才转过身去。

“李和昶。”

当今天子名李勖,字和昶。可顾兰亭并不知道这个。

她很明显地看见,说到这个名字时,他眼睛里泛起了水光,在昏暗的夜色中隐隐闪烁着。他清瘦的肩在微微颤抖,不知是冷得,还是……这个名字让他伤心了。

她不知道,是她的无动于衷,让他伤了心。她终究,还是忘记了他。

“我们,以前认识?”顾兰亭终于发现,他看自己的眼光太不对了,像是有什么沉积的情感一般。

“我……”

李勖还来不及说什么,只听得“扑通”一声,河边起了骚动,有人落水了。

“呆子……”

顾兰亭一惊,河中那人着一身月白袍子,竟是柳还行,她来不及思考,赶紧跑了过去。她这呆子发小从小到大都怕水,这可是要命的事儿啊!

“扑通……”

护城河水深丈余,顾兰亭却想都没想就跳了下去,春寒料峭,河水寒凉刺骨,她屏着呼吸,奋力朝柳还行游过去。其时他人在河中央,正一边扑腾一边喊着救命。看到顾兰亭朝自己游过来,才有了一点儿觉悟,朝她那里游过去。

顾兰亭把柳还行拖上岸时,两个人俱已湿透,浑身都打起寒颤来。

“我……对不起,是我错了,我不该推他的,我只是开个玩笑……”阿宁许是没见过刚才那样惊险的画面,此时已吓得哭了起来。

“没事,不怪你,有惊无险。”此时柳还行正咳着水,顾兰亭边答话边去拧衣服上的水。

“我送你们回去?”

“客栈就在附近,不用劳烦了,公子照顾好你妹妹就好。”

顾兰亭扶着柳还行转身走了,虽然她嘴上说不怪阿宁,但还是生了气,人命关天的事情,怎么能随随便便开玩笑?

李勖听着顾兰亭疏离的语气,知道她不高兴了。他想伸手拦住她,却被她避开了,眼睁睁看着她走远。

他只好转过身来安慰阿宁,叫她别再哭了。他这个妹妹年纪不大,力气却不小他是知道的。推人下水这种事儿,也不是第一次做了。前月在宫里就曾经因为游戏时推了柳太师家的女儿一把,害得人家到现在还没下床。

“皇兄,我为什么力气这么大?呜呜呜……”阿宁满腹不平。

“没事的,你力气不大,不哭了啊!”

李勖语气柔和,可他发现,他越是安慰阿宁,她就哭得越凶,索性不再出声安慰她了,拍着她的背任由她哭着。

不知怎的,李勖突然觉得心里很不平衡,他也不高兴,怎么就没人安慰他呢?

她不记得他,他不高兴。

她紧张那登徒子,他不高兴。

她对他冷眼冷语,他更不高兴。

……

可这所有不高兴,他全得受着。权当是他当年不告而别的惩罚。

本来能再见到她,他便觉得此生无憾了。可人总是贪心的,得到了一点就会想要得到更多。现在她就在他面前,他想要她的心,她的人,她的全部。还要她记起那些过去,记得同窗三年,与他朝朝暮暮,暮暮朝朝。

他是这天下之主,他要她,且势在必得。

春寒风冷,李勖派人带了阿宁回去,一个人站在那桥上,唤来了暗卫高集。

“查到了什么?”从太傅府回宫,李勖便派暗卫火速去查顾兰亭的身世了,他迫切想知道她是不是当年的沈兰亭。

“回主上,顾兰亭的过去很清白,出生于绍兴府会稽县,父亲是当地富甲一方的乡绅。两年前顾家二老过世,家产都留给了独生子顾兰亭。而且,顾家邻居都笃定顾兰亭就是男子,一路乡试会试,也不见有什么质疑……”高集说话时小心观察着主子的脸色,他不敢怀疑主子的论断,可是人家确实是男子啊,总不至于两道科举检查都查不出来!

闻言李勖眉头紧锁起来,高集心中惶恐,决定说点儿可能比较好听的。

“还有一件事,顾兰亭原来并不叫顾兰亭,叫顾顺,表字兰亭。不知后来,怎么就直接叫顾兰亭了。”

李勖点了点头。

“沈家那里呢?可有找到什么人?”

“三年前沈府满门抄斩,一个活口也没留下,找不到人来证明顾兰亭是不是当年的沈家嫡小姐沈兰亭。”

“那她身边那人是谁?”

“他叫柳还行,跟顾兰亭从小一起长大,两个人……关系十分亲近。”

高集说到后面声音小了几分,可主子已经变了脸色,周遭刹那间如风云密布,气氛沉得他不敢再说话。

“不可能,她就是她,再去查。”

高集挑了挑眉,披衣消失在了夜色里。在他看来,主子就是太执着了,沈家都灭门了,他心里却还抓着那沈小姐不放。

“唉,要是当年主子不回来争这个皇位,沈家……”

高集用力摇了摇头,没有如果,这皇位,必须是主子的,换了谁都不行。

不过高集心里也很纳闷儿,不明白那新进的贡士顾兰亭为什么长得这么像当年的沈小姐,偏偏名字也像,这不是摆明了让主子多想吗?

高集是没见过那沈小姐有多风姿绰约,可主子画的画像他见过,顾兰亭跟那画像上的人没有八分像,也有七分像。

难不成他们是失散多年的兄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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