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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京华烟云(六 )(1 / 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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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日为师,终身为父,这句话并不只是说说而已。对于苏旷来说,铁敖不仅是良师益友,还是严父慈母,更是传道授业解惑的前辈。

对于苏旷这种无君无父的散淡闲人来说,即便是真的圣旨,若是下得糊涂龌龊,他一样当草纸用了。但是师父的话不同,师父让他投身公门,他想也不想就去投身;师父让他远赴塞外卧底,取了凤曦和的性命,他虽然多少有些不情愿,但也一样义无反顾地去了。算起来他违拗师父意思的,也不过是两军阵前站到凤曦和身边那一次,而即使那次,师父也并未强令过。苏旷一直很骄傲有如此一位明师——天下提及第一名捕铁敖,几乎没有一个不会伸出拇指,赞一声硬汉子的。

苏旷第二次跪倒,大礼参拜,仰首,目中已有热泪盈眶。师父老了,而倚为左膀右臂的两位高徒,一个惨死在战场上,一个远遁江湖,如今只剩他一个人孤军奋战,明显已有了疲惫之色。铁敖微笑:“旷儿,怎么如此多礼?”

苏旷叩首:“徒儿不孝,三年来未曾侍奉师父膝下——”铁敖接口:“以至于为师的步入歧途,是不是?”苏旷一惊,张口结舌说不出话来。他想了无数种说辞挑起话头,却没想到铁敖一口就承认了下来。苏旷讪讪一笑:“师父……您老人家,本来不必回答这么干脆。”铁敖傲然道:“我何必骗你?”苏旷正襟对视:“这么说,借刀堂的事情,真是您亲力亲为的了?”铁敖拍了拍身边的坐椅:“起来说话,我也想听听,我的得意高足是如何得知的。”苏旷叹了口气,他哪里敢坐?只躬身道:“要从那一日,借刀堂忽然接到任务,诛杀苏知府全家说起。”他略略定了定神,“慕孝和的确不是什么善类,但是据我所知,他在江湖上没有仇家,官场上的几个仇家,也一定做不出诛杀满门,鸡犬不留的事情来。”铁敖点点头:“此事我本不想你牵涉进去,只是没想到沈东篱居然是你的朋友。”苏旷接着道:“那一日,在苏府后花园中,我和几个杀手过招,那一日情形凶险至极,苏旷情急之下使出了无常刀的招数,领头男子一口喝破,苏旷问及是否认得五哥,那男子却回答——

“听说红山凤曦和一生孤傲,他的朋友怎么会护着慕孝和这个狗官?”苏旷望着铁敖,笑笑,“这无论如何,也不是真正的杀手应该说的话。我一直在想,究竟什么人要拿当朝九门提督开刀,又找沈东篱灭口,听了那人的话,却忽然明白,买凶的人与借刀堂的头脑,极有可能便是一家。借刀堂行事周密,出手杀人万无一失,买凶灭口多此一举,唯一的原因就是那些杀手未免太过热血了些,难免露出马脚来。”

铁敖点头赞许:“不错,为师生平的确行事毒辣,你自然会想到我头上。”苏旷躬身:“不敢,师父下手虽辣,但素来为人正派,视贪官如寇仇,徒儿也佩服得很。”铁敖屈下一个手指:“这算第一。”苏旷又道:“扬州城里,几个杀手被灭口之后,我曾细细检查,无一端倪——但是无一端倪本身就有极大问题。那些验尸的手段,如果不是六扇门的高手决不会学,而普通江湖杀手行走天涯,又怎么会怕人看出身份来?于是我又想到,这个借刀堂的主人,说不定就是六扇门的一号人物,这才能做得滴水不漏,连衣服质地,针脚做工都考虑在内。”他微微一笑,“徒儿这点道行,全靠师父教诲,普天之下,再没有人比师父您精通此道的。”铁敖又屈一指:“第二点。”苏旷叹了口气,从怀中摸出一条沾满鲜血的青布带来,时间隔了太久,血色已经浓黑:“这是徒儿从一个杀手头发上解下来的。”铁敖皱皱眉头:“这条布带有什么不对?”苏旷指了指自己的鼻子:“只是正巧和我的一样而已。”铁敖摇头:“这只是普通之极的布条,全天下都买得到。”苏旷苦笑:“但是束发的方式,却是外松内紧,只此一家——师父,你教过我许多遍,动手之前,全身上下都要收拾利落,譬如头发不可束得太紧,不然纵跃翻腾便有不适;也不可束得太松,不然打斗时头发忽然松开,难免被对手占了先机——天下虽大,懂得如此束发的,恐怕没有几个。”

铁敖笑了:“看来教徒弟不能教得太多,不然反受其害。”苏旷低头:“其实我本没有足够的证据推断就是您老人家,我来,也只是想当面问问师父而已——”铁敖双目忽然一睁:“苏旷,你要问我什么?我一手创办借刀堂,何错之有?”苏旷咬咬牙:“师父,你可记得,有一日你曾告诉过我,身为捕快,是朝廷的爪牙,爪牙是不应有自己思想的,更不用说自己的规则。”“此一时,彼一时。”铁敖缓缓转过身子,“旷儿……贡格尔草原一战,我明白了许多事情。圣人云,五十而知天命,我果然是到了这个年纪,才明白一己之力不能对抗那些魑魅魍魉,必须用非常手段,才能成功,铁某人自问无愧于心,你问我什么?”

苏旷抬起头,声音也大了不少:“师父,身为执法之人,率先破坏法度,滥杀无辜,凌驾于朝纲之上,难道就是对的不成?”铁敖笑笑:“旷儿,我老了,两手空空这么多年,已经明白,这世上不是只有对和错。我们爷仨其实都一样,都不甘心只做爪牙而已,不同的是,丹峰死了,你走了,我选了另外一条路——天下大不平,非剑不能消之。”

苏旷昂首:“你杀了一个慕孝和,自然有千百个慕孝和。”铁敖森然:“我杀了慕孝和,为何不能取而代之?”苏旷只觉得一道闪电忽然划过脑海,怔怔地盯着师父——原来这才是原因吧?师父真的老了,人到老的时候才会放弃希望和追逐,渴望抓住些什么,而师父——铁敖,他迫不及待地要尝尝权术和力量的滋味。苏旷自己明白,做他们这一行的,见过无数卑污阴谋,只靠一己之心维持,一旦放弃心中律法的支柱,想要学会那些手段,实在太过容易。铁敖看着他神色的变化,笑了:“旷儿,你还记不记得,你小时候总说有女鬼在洗澡,老是要拉着丹峰去偷看?”苏旷的脸登时就红了,那个时候其实他已经不算很小,总在半夜听见女人的低语和水声,撩拨他心猿意马,整晚得睡不着觉。苏旷吃吃道:“呃……这个,自然记得……那个臭小子假正经,不但不肯和我去,还偷了我的黄裱纸和狗血跑去您那儿告密,结果师父骂我为长不尊,拎起鞭子抽了我一晚上,过了半个月伤才好。”铁敖轻轻在身后墙壁上按了几个机关:“你现在可以看看那个女鬼了。”

墙后的暗门咯咯咯地打开了。光线有些暗淡,但是浓烈的血腥气扑鼻而来,苏旷稍微适应了一下光线,才看清那间不大的房间,房间一面堆满了药草,地上是暗红的血渍,不知被浸染了多少遍才有如此的色泽,而血渍之上,躺着一个女人,确切地说,是一具女人的尸体。

那具尸体已经快要腐烂,面孔身材都已变形,但苏旷还是一眼就认出了她——冯云矜,那个忽然跳进祠堂寻求庇护的女人,那个擂台上指认他是凶手的女人,那个金壳线虫原本的“主人”。苏旷猛回头:“你杀了她?”他的声音已经不带多少尊敬。铁敖淡淡道:“一半吧,她来求我的时候,铁蒺藜的伤势已经很重,要救活她势必损耗我大半功力,我没这个慈悲心肠。”苏旷稍稍松了口气。

铁敖笑了起来:“你还是那个脾气,虽然明知我满手血腥,却见不得我当面杀人。”他缓缓走了进去,“这个女人十年前来投奔我,说是被一个神秘组织追杀,无所容身。”苏旷立即反应过来:“金壳线虫?”

铁敖赞许道:“不错,金壳线虫。那时她带了一粒金壳线虫的虫卵,那时我一来想要救她,二来也想看看传说中的百蛊之王究竟是什么样,便留她住在密室里,一住就是十年。这十年中,她费尽心思想要孵化金壳线虫,终于慢慢寻出了门路——金壳线虫要经过七七四十九次溯血而上,才能层层蜕皮,化成最后虫母的样子,这些年来,我常常半夜替她寻些活物送去,直到三年前,才基本有了小成。三个月前,她忽然对我说,只要再经过最后一次溯血,金壳线虫便可以出世,可惜这一次,需要的是活人。”苏旷立即想起那个吴镖头惨死的情景。铁敖道:“我四下寻找罪大恶极的死囚,只想金壳线虫出世之后,借刀堂便所向披靡;没想到这个女人也是心怀鬼胎,带着线虫偷偷跑了出去,接下去的事情,你就知道了——”

这个女人也不过三十岁上下,人生最青春灿烂的十年一起赋予这暗无天日的密室,想必也是不甘心的吧?她带着金壳线虫南下扬州,嫁给了威扬镖局的总镖头,并偷偷把线虫送进他的体内,为了防身,在送入虫母之前,又取了一次线虫的分身,以备不测。可惜虫母还未出体,她还是被借刀堂的人追杀,苏旷又阴错阳差地杀了那条线虫,以至于她无路可逃,带着重伤回京城求铁敖救命——铁敖震怒于行动失利,又怎么肯救她?功亏一篑,冯云矜只想着吴二爷身强体健,气血旺盛,却没想到他会出台打擂,迫得金壳线虫出体,还错认了主人。千里逃亡,十年藏匿,而称霸的梦想,终于不过是一具枯骨而已。

苏旷喟然一叹。铁敖微笑:“旷儿,怎么不进来?”苏旷摇头:“徒儿不敢。”他确实不敢,二十余年的师徒情谊,师父……会杀他灭口么?

苏旷一遍又一遍地对自己说,冷静,要冷静,天无绝人之路,说不定事情还有转机。“看来你这三年真的学会了不少东西。”铁敖笑着走出来,闭上暗室之门,端坐在太师椅上,捧起茶碗,抿了一口。苏旷笑道:“徒儿还真是学会不少,若是有机会,还要好生回禀给师父。”

铁敖又呷了口茶水:“苏旷,你来,要杀我么?”苏旷连忙摇头:“徒儿不敢!这回是真的不敢。”他做梦也没有梦到过如此大逆不道的行为,他并不是大义灭亲的正人君子,就算铁敖真要杀了他,算来算去,他还是亏欠良多。铁敖一喜:“那你就来帮帮师父,我们师徒齐心协力,何事不可为?为师没有子嗣,只有你一个徒儿,打下的江山还不是你的?”苏旷换了苦笑:“这个,我也不敢。”铁敖不耐烦:“那你究竟要怎么样?你来找我叙旧聊天?”苏旷自己都没法说服自己:“我……我本来是想请师父放弃借刀堂……”铁敖笑了:“如今呢?”

苏旷抬起头,又一次恭恭敬敬拜倒:“师父,您老人家如果执意如此……就请师父告老还乡,放手杀入江湖,不必再借捕快的名头,行暗杀之事。”铁敖冷笑:“哦?”苏旷急道:“师父!您一心申张正义,只是这非常的手段行得久了,难免坠入魔道。师父,你不如放手江湖,替天行道……那个,马马虎虎,也就算了。”铁敖哈哈大笑,忍不住仔细打量自己怎么调教出这么个活宝来。

苏旷却正色等待师父的回答,他是捕快出身,知道这世上没有那么多纯粹的对与错,是与非,知黑守白,实在需要太大的定力。能在两种极端间竭力找出一条调和的道路,对他来说,已经足够。铁敖开始动容了,从头到尾,苏旷的确在替他打算——铁敖深知这个弟子是如何坚守原则的一个人。苏旷已经把底线放到了最低,他迫切地渴望,渴望铁敖给自己一条出路,也给他一条出路。铁敖沉吟:“如果,不呢?”苏旷惨笑:“于礼有不孝者三,阿意曲从,陷亲不义,一不孝也。”他重重叩首到地,“徒儿打死不敢和师父动手,师父若真是心意已绝,就请成全徒儿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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