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身到底,“那老朽就先告辞了――”年富淡笑,“张御医慢走。”张老御医硬着头皮走出门去,年富身侧那个浑身上下笼罩在黑袍内的人像一只隐匿在黑暗中伺机而动的毒蛇,时不时撩起它带有剧毒的槽牙,令张老御医感觉到后背一阵阵发凉。

一只脚迈出竹韵斋,想到耳顺之年蹉跎半生,临了还背负这样的良心债,负罪感沉重的张老御医迈出去的一只脚又悄悄缩了回去。来到年富跟前嗫喏犹豫良久,“大少爷最近是否有哪里不适?”

年富一愣,望着眼前垂首作揖,胡须花白的老者,年富淡笑摇头,“一切尚可,并无不适。”倒是年富身侧气息阴冷逼人的黑袍人冷冷道,“你是不是看出了什么?”张御医双膝一哆嗦,硬着战栗的头皮筋骨胆颤心惊道,“老朽见大少爷气色欠佳,所以有此一问。要不让老朽为大少爷把把脉――”

年富淡笑摇头,“许是最近事多有些累着了,夏公公在外等的焦急,且皇上龙体关乎社稷,张御医还是不要再犹犹豫豫了。”张御医脸色一白,想到临出紫荆城时皇贵妃娘娘的一番软硬兼施,想到一家老小的安危旦夕,张御医感激涕零,抱拳朝着年富一躬到底,随即急急忙忙夺门而去。

张老御医前脚刚走,黑袍下的德馨就要冲出门去,被晃身挡在门口的年富给拦下了。

年富摇头,目露欣然,“皇上若在此时驾崩,不出半年,我年家定然倾巢覆灭。半生险中求富贵,无非为了死后荣哀。可覆巢之下无完卵,一旦年家倾覆,我年富身首异处之时恐怕亦无收殓入葬之人。”年富缓缓揭开德馨宽大的帽檐,在那张狰狞的人皮面具下,一双璀璨星辰的目光莹莹含泪,其中饱含太多的不忍与痛惜。年富释然一笑,“等此间事了,我们就离开这里,去一个山清水秀与世隔绝的地方――”

年富话未说完,人却已被德馨狠狠拥入怀中。闻着怀中之人身上特有的熏香,德馨惨然而笑,“你说去哪里就去哪里。”我会一直陪着你,后半句话德馨没有说出口,男人的誓言从来都不是用说的。尽管这个决定对自己而言何其残酷,然而德馨想尊重眼前骄傲孤桀的男人,因为他是个顶天立地的男人,而男人有男人至死都不会放弃的责任与原则。

被人拥在怀中,呵护心头的年富终于明白上一世那个心甘情愿背下所有罪孽替自己去死的那个男人在被判处死刑立即执行的那一刻脸上释然而从容的笑意,他该是胆怯了,也退缩了。

他可以为年富去死,却承受不了一点点被剥夺失去的煎熬,然而现在这比死还要艰难的煎熬年富却要让眼前这个比自己小了一世的男人去承受,年富的心痛了,如果有可能,他想带着他一起沉沦,不论那里是地狱还是天堂。。。。。。。

第九十六

战争带来的创伤在时间的流逝中一点点被抚平,西宁城再次回归往昔的繁华与熙攘。抚远大将军府邸依旧奢华,年羹尧吃住全在西北大营很少回到府邸。年烈在离开学馆五年后再一次拿起了书本,他要沿着程乾未走完的路继续走下去,成为一名合格的将领,这是年烈对程乾的承诺。

摸着怀中带着体温的小小锦囊,年烈提笔写下了第一封寄往远在京都的家书。抚远将军府邸北侧偏院内一向语不惊人死不休的李又d大人突然病了,得的还是喉疾,终日闭门不出,谢绝所有访客。一切都好似平静了下来,死去的五万西北军的坟茔上开始冒出了新芽,不知不觉春天来了,该是万物复苏的时候。

德馨总是能找来各种各样的东西一遍又一遍不厌其烦的试探着年富味觉恶化的情况,就像此刻面对眼前尤冒着热气的褐色汤药,年富无奈放下手中书本,抬起头不出意外的看到一双漆黑精亮此刻却充满殷殷期待的眼睛。

年富长叹,重复一百零一次的动作将汤药一饮而尽。德馨赶紧问道,“怎么样?什么味道吃出来了吗?”年富郑重其事的舔了舔发黑的嘴唇道,“苦涩味加重了点,却也多了一丝甜味。”德馨满意的点头,从年富手中接过药碗,却在此时传来年禄惊恐的大叫声,“啊――,这是什么东西?!”

惊慌失措的年禄冒冒失失闯进竹韵斋,一边毫无矜持的大叫着,一边疯狂扒扯身上的衣物,此时虽过惊蛰,却是春寒料峭,从年禄扒扯下来的衣物上抖落出一只只足有成年男人拇指壳般大小的黑色硬甲壳虫。

无数细小的触角扑腾着,那一截截分段蠕动的身躯在阳光照耀下折射出诡异的光芒。一经沾上泥土,黑色的甲壳虫便疯狂扭动身躯,眨眼功夫钻进阴暗潮湿的青石砖内消失得无影无踪。年富脸色陡然一白,犹自心存侥幸道,“不会是土元吧?”

德馨点头,“此虫学名土元,百姓习惯称之为土鳖虫,别看样子长得不甚惊人,与人参鹿茸配以药用却是再好不过补气祛瘀凝神静心的良药。”年富很从容的听完,随后很从容的回到里间卧房,再之后传来“哗啦啦”呕吐排泄之声。年禄抖落一地的鸡皮疙瘩,灰溜溜的逃回自己的卧房开始长达半个多时辰的漫长洗浴。

雍正十年三月,广谕圣训“大义觉迷录”晓谕天下,“夫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吕留良于我朝食德服畴,已有其身家,育其子孙数十年,乃不知大一统之义,实令世人心寒。。。。。。”

洋洋洒洒千余字历数吕留良冥顽不灵顽固不化之败坏德行。翌日李又d奉诏还京,年富特领恩旨可再逗留数日返京述职,一切似乎都已风平浪静。

西宁城郭外,古道凉亭畔,年富以西北烈酒相送别。凄凄冷冷的风,吹起西北干燥的风沙迷住了年富的眼睛,只听得那绝尘而去的远方,响起李又d豪放不羁的长啸声,“宏图霸业转头空,人生得意须尽欢,衣带渐宽终不悔,为伊消得人憔悴。”

半月后,年富回京述职途中惊闻大清朝鼎鼎大名的李又d大人又出惊人之举,将削发为僧,曾拒应鸿博之征的吕留良剖棺戮尸,其子孙及门下弟子或贬谪庶人,或枭首示众,或流徙为奴,罹难之酷烈,实属大清朝入关以来文字狱之首。

一杯浊酒倾倒于滚滚钱塘江中,负手而立望尽沧溟浩渺,年富幽幽道,“你什么时候离开?”德馨沉吟,良久才道,“明天吧。”年富淡淡的“嗯”了一声。两人相依相伴,至少这一刻他们属于彼此。

沉沐晨曦微露之中的巍巍紫禁城依旧繁花似锦,不久前宫中的一场震荡并未给这座古老而又奢华宫殿带来丝毫影响。直至月余后伴随着皇帝陛下龙体日益康健,一系列的人事更迭透着一股凛冽的杀伐之气,令朝野上下顿时鸦雀无声。不久之后,张起麟死了,饿死在冷宫柴房之中,直至尸体发臭才被宫人发现。

陈福顺其自然的接替领侍太监总管一职,而年富成为这场政治震荡中最大的赢家,以不到而立之年位列朝堂,擢升礼部尚书,兼通政司通政使一职。年烈勇武,悍不畏死,亦被皇上赞许为少年虎贲,赐封云骑都尉。沉寂六年的年府再一次迎来他辉煌的巅峰。

夜深人静,年富送走了一波又一波的贺客,方才轻手轻脚推门走进竹韵斋的卧房。烛光微弱的房间内,张使君倚靠在床沿上怀抱着粉嘟嘟的年谦,浅吟低唱着幼时传自外祖母的童谣。一双美目一眨不眨的望着怀中婴孩,每每捕捉到不经意间的小动作都能令张使君温柔的笑出声来。

见年富走了进来,张使君挣扎着要起身,却被年富拦下了。倚坐床沿,伸手捏了捏年谦柔软敦实的脸蛋,惹来年谦不满的吹起了奶泡泡。见使君与有荣焉的掩唇失笑,年富柔声道,“这些年辛苦你了。”

张使君摇头,“夫妻本一体,何来辛苦一说。”说着张使君从绣枕下抽出一只锦盒,递于年富跟前,“西北战败,年家就被围了。使君乘夜从北边废弃的角门内偷偷溜了出去,按照相公的意思将这只锦盒交到嵇曾钧大人手中。嵇大人并未见使君,而是拿走了那半枚扳指,托下人带了一句话。”年

富打开锦盒,果见其内空空如也,于是问道,“什么话?”张使君迷惑道,“半枚扳指解前缘,一饮一啄缘尽此。”年富明悟,缓缓点头。

张使君执起白皙手腕,见一对玉镯湛碧圆润,质地华美,“这是昨日进宫皇贵妃娘娘赏的,使君推迟不过就――”年富笑道,“这玉镯玉质颜色都很适合你,既然是皇贵妃娘娘赏赐的,就收着吧。”

使君颔首,撸下荷叶袖遮住玉镯,抬头却见年富面露倦色,有心挽留却又无从开口,犹豫片刻见年富起身,使君慌忙道,“夫君――”年富回头,“还有事吗?”

使君绯红着脸颊目光躲闪,磕磕巴巴道,“皇贵妃娘娘最近似乎心情不佳。”脱口而出的话令张使君有些懊恼。年富眉宇微蹙,“知道是因为什么事情吗?”使君一愣,回忆起前一日进宫的场景,使君回答道,“似是因郭怀英大人下辖的都统醉酒滋事,听说还闹出了人命案子,只被皇上训斥了几句并未重罚,所以有些气恼。”

年富点头,“知道了。”俯□为张使君将周身的被角掖紧,年富柔声嘱咐,“春寒料峭,千万别着凉了,早些休息。”望着年富淡笑着走出卧房,张使君那句“能留下一晚吗?”始终没能说出口。。。。。。。

第九十七

时光荏苒,转瞬即逝。雍正十三年七月,距离当年山虎口大捷已经整整过去了三年。身兼数职的年富游刃有余于官场之中恰似如鱼得水,左右逢源,深得皇帝器重,成为无数莘莘学子穷毕生精力追求的目标。

年富与张使君举案齐眉的故事也被茶楼戏坊演绎成无数版本,结局无不美满团圆,白头偕老。据说只要年富出门一趟,他的衣着用度便会风靡大街小巷,引来世人争相模仿。然而人们口中的“圣贤公子”,“清流好官”此时正满首卷宗,坐在礼部尚书院中三个时辰不曾挪过一次身。

新任左通政使陈佑铭实在看不下去了,将热了又热的茶点端置年富书案前,刚想开口劝慰,却被一旁皇甫渊给硬拽了出去。陈佑铭气急,“你是礼部的官,更是年大人的学生,怎么也不劝着点!”

一向冷面冷心的皇甫渊亦是心头冒火,压低嗓门吼道,“我怎么劝,这话怎么说他都不对!”陈佑铭不满道,“枉你还是新科状元出身,这话该怎么说,如何说,还用旁人教你?!”

皇甫渊气急反笑,“以滔滔不绝雄辩之才独步天下的风流探花陈佑铭大人不妨教教在下,这话该如何讲?!”陈佑铭哑然,两人谁也不相让的怒目而视,从不曾红过脸的竹马之交第一次急红了眼。

“肃然来啦?”正当陈佑铭与皇甫渊二人像斗鸡一般谁也不想让之时,内庭突然传来年富的声音。陈佑铭与皇甫渊二人匆忙走了进来,二人齐齐躬身相拜,“先生您有何吩咐?”年富将手中毛笔搁置笔砚之上,抬头望了望天,不禁感慨道“不知不觉已是日落时分。”

陈佑铭一咬牙道,“先生如果心中哀痛,尽可发泄出来,此处并无旁人――”陈佑铭话未说完,就感觉手肘关节处一疼,瞥眼一看皇甫渊那张阴沉沉的脸正怒目而视着他,原本到了嘴边劝慰的话又被吞进肚中。

面对陈佑铭瞥过来不满的目光,皇甫渊讷讷道,“那个先生不妨出去走走,最近西直门来了个黄头发高鼻梁的魔术团,听说有趣的很――”

皇甫渊的建议同样遭到了陈佑铭的反对。望着堂下二人你捅我一下,我捅你一下,你来我往几个回合争执不下,近日来年富阴郁笼罩的脸上终于露出淡淡的笑容,“肃然突然造访礼部,不会仅仅是为了与承德斗嘴吧?”

陈佑铭面露羞愧之色,摇头回答道,“一个月前吏部侍郎郭晋安与大理寺卿翟永业前往古州宣谕化导无果,古州苗变已然愈演愈烈。方通政使现正将云贵总督鄂尔泰的八百里加急文书递交南书房,恐怕不日朝廷就要遣兵南下,平定叛乱。”

年富站起身,缓缓踱步至窗前,望着日落西山,晚霞似血,负手而立良久才缓缓转身,走出礼尚院。陈佑铭与皇甫渊二人面面相觑,亦趋亦步紧随其后。出了礼尚院远远就见年府的马车停靠在路道旁,年禄慌忙迎了上来,面露忧色,“少爷――”年富径直钻进马车,放下车帘道,“去落霞山。”年禄张嘴还想说什么,最后无奈摇头,坐上马车,扬鞭离去。

望着马车扬尘渐渐消失街头,陈佑铭与皇甫渊二人不禁眼眶湿润。这一日农历七月初一立秋,距离年府少夫人离世整好一百天。

落霞山孤峰绝顶之上一冢新坟沐浴在暮色沉沉的晚霞之中,静谧无声。年富盘腿坐于石碑之侧,从怀中掏出绢帕细细擦拭墓碑之上的灰尘,淡淡笑道,“谦儿大了,也懂事不少,前日开蒙先生还夸赞他早慧机敏,性格谦和,这一点像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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