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经过杨洪公社的一个村庄时追上了先行出发的大队人马。从新添墩去酒泉火车站约七八十里路,队伍才走出二十几里就已经散乱了,哩哩拉拉二三里长。当汽车超过稀稀落落凌乱不堪的队伍时,扬起阵阵尘土。王永兴听见了不断如缕的吼骂声:这一帮狗日的倒舒坦了,平常不劳动,现在又坐上汽车喽……

王永兴是前一年的初冬病倒的。那是10月下旬,冬灌[1]最紧要的关头,花园水库通往夹边沟农场的大干渠冲垮了,夹边沟农场的领导指示新添墩作业站抽调五六十人去修渠。冬季外出施工,是要挑强壮劳力的。1959年,劳教分子们的口粮就削减到每月三十斤,基建队和农业队的人因饥饿和超常超重的劳动体力衰竭了,只抽了一小部分,而蔬菜组的人因为劳动强度相对要轻一些,还能近水楼台地吃点西红柿南瓜什么的东西充饥,体质相对而言要强壮一些,所以三十多个人无一漏网被抽去修渠了。修渠是在西边十几公里的银达公社的荒滩上,住在两户社员的草房里。那是真正的堆草房子,他们去后把草腾到院子里,又在地上铺点麦草挤着睡。真是拥挤呀,三十多人挤在一间房里,人只能侧着睡,翻身都翻不了。吃的又是菜糊糊,尿多,人们出去一趟又出去一趟。每次出去不是踩着这个就是踏着那个;整夜吼骂声此起彼伏,根本就睡不好。大干渠垮掉了二十多米长的一段。垮掉的一段正好在一片低洼地上,不光堤没了,连渠基都冲掉了,渠两边都淹上了水,冻了冰。要修渠就要从几十米远处抬土。抬土谈何容易!河西走廊的西端,10月下旬天就大寒,地大冻,要挖下拳头大的一块土疙瘩就需要抡几十次镐;手震木了腿震软了。半个小时也挖不下一筐土。效率是无从谈起的,人们都在浮肿,根本就没力气干活,仅只是晃着摇着慢腾腾干着就是了。干脆停下来歇息是不行的,管教干部看见了要骂的。实在坚持不住想休息一下,只能以大便的借口跑远些蹲一会儿。说小便都不行,管教人员会说:尿尿还要找地方吗?怕人看见吗?你是大姑娘吗?

那是修渠的第三天,王永兴和一个人抬土,到正午时分,真是走不动了,身上光出虚汗,腿软得打颤。那天天气格外冷。茫茫田野,天空无云,但却日月无光,漫空里飘着晶莹的冰霄。眉毛和胡须都冻上了冰疙瘩。寒气逼得人喘不上气来。他跟分队长说了一声要解大便,就走到一条看不见人的自然沟里,落下裤子蹲着,休息片刻。绝对不敢穿着裤子坐下来休息,因为管教干部也发现右派们的花招了,看见有人去解手,就总是盯着,时间一长就跑来察看。发现是假解手,可了不得——连训带骂,还要扣掉一顿饭。

王永兴蹲了几分钟,觉得该回去了,就往起一站——哦,站不起来了!起初,他没明白怎么回事,以为是腿蹲麻了,不听使唤了。便用足了力气往起站,却还是不行,腿根本就不听从大脑支配。后来,他弯下了腰,用手杵地,总算是站起来了,却又搂不上裤子。人越饿越怕冷,越怕冷就穿得越多——他穿了一条绒裤,绒裤外边才是劳教服:一条蓝布面的棉裤。此刻,他觉得裤子有千斤重,两只手怎么也提不起来。一用力就头晕,就眼前发黑,气喘吁吁。后来,他只是把裤子的前边提高了一点儿,臀部竟无可奈何地暴露在刺人的寒气里。他静静地站着。

这时候他心慌得厉害,因为他明白了,这是死神在拉他的手了,要把他摁倒在那道浅浅的长满了骆驼草的自然沟里,叫他再也站不起来。于是他静静地站着,一动也不敢动。他害怕一走动就栽倒。

他不知道自己站了多长时间,可能是十分钟,或是半个小时,与他抬土的伙伴跑来找他,才帮他提上裤子,系上皮带。同伴又叫来一个人,一左一右扶着他去见管教干部,经允许后又扶他回到住处。转过天,蔬菜组的老何赶着马车来给他们送菜,管教干部叫老何把他拉回新添墩休息。

王永兴回到新添墩休息几天……他自己认为,之所以出现蹲下站不起来的事情,可能是饥饿所致,也可能是寒冷和劳累的原因:自己是蔬菜组长,事事处处都竭尽全力去干,消耗的体力太多了。他以为回到新添墩休息几天,情况会有好转的,但没想到的是情况更加恶化,干脆起不来了。他原先仅是面部浮肿,小腿浮肿,躺了几天,腹部竟然也肿了起来,原本细瘦的腰突然就肥壮起来,真是系不上裤子了——皮带上的孔不够用了。而且身体呈现出从来没有过的疲乏,起不了床,穿不动衣裳,胳臂也抬不起来了。当他的组员替他打来菜糊糊他坐起来吃饭的时候,手竟然无力端起饭盆!

他害怕了!在过去的一年半里,新添墩已经有几十人躺倒后再也没有爬起来,难道自己也到了那种地步,要步他们的后尘而去吗?

他求新添墩的医生开了个条子,搭乘去场部拉面粉的马车去了场部医院。夹边沟农场的医院是很简陋的,医生们就有个听诊器。医务人员除了一位姓陈的院长是农场干部,部队转业下来的一个卫生员,大夫护士都是右派。一位从天祝医院来的邓大夫,原先是兰州市红山根砖瓦场——劳改队——的医生,不知什么原因,前几年不愿在砖瓦场干了,调到天祝县医院当医生,反右时成了右派,送来夹边沟劳动教养。邓大夫听了他的病情,叫他躺到诊床上,拿着听诊器听了听,又扣诊了一下腹部,捏了捏大腿和小腿,说,穿上衣裳吧,你得的是肝硬化。这个诊断是出乎他的意料之外的,他说邓大夫,你说的是真话吗?邓大夫说,你这是什么话,我骗你做啥?你看你肚子胀成啥样子了,严重腹水!他说,不对吧邓大夫,我这是浮肿。邓大夫说,胡说,浮肿和腹水是两码事。我的水平不高,浮肿和腹水还是能分得清的。他说,别人也是这样的呀,先腿肿,后蔓延到腹部……邓大夫说,谁说的别人也是这样的?浮肿到腹部人还能活吗……咳,你这人怎么这么啰嗦,叫你穿衣裳你就穿衣裳,哪来那么多废话。看他穿上衣裳,邓大夫说,你这个病呀,可是时间不短了,少说也半年了。肝硬化是有个过程的,先是急性病,肝炎,不治疗,才转成肝硬化……你怎么就不早点来看一看呀!他颤抖着嗓门说,我哪里知道是得了肝炎呀,半年前——不,一年前我就觉得浑身无力,我还当成是累的……邓大夫问,你就没觉得恶心吗?不想吃饭……他回答,不想吃饭?我还恨不得美美地吃两顿红烧肉。

查出肝硬化之后他就住院了,三个月后,腹水消失,出了医院。从此以后,病情时好时坏,好的时候就在蔬菜组混日子,恶化了就休息或者住院……

汽车到了酒泉火车站,王永兴明白这天早晨为什么小米汤不定量……拉他们去高台县的几节无篷货车停在支线上,他们上车之后,等待步行的大队人马,大队人马到齐已经是黑夜了。早晨喝米汤的时候,伙房给每个人发了两个窝头当晚饭,可是很多人不到中午就吃掉了。火车站有一家餐馆,许多人央求分队长去找管教干部,能不能去那家餐馆吃顿饭,但分队长回来说,赵来苟说了:老老实实在车上坐着。

后来他们才听说,不叫去饭馆吃饭是怕他们逃跑。

那天还真是跑了几个人。其中有一个叫崔毅的,就是从酒泉火车站跑到嘉峪关跑掉了,后来人们传说他跑到了越南。

火车是深夜两点钟驶出酒泉火车站的。从酒泉市到高台县也就是一百几十公里,火车却走了十几个小时,因为是货车,时停时走,有时一停就几个小时。劳教分子蜷缩在车厢里。

火车经过高台县碱泉子火车站,还出了一件事:不知什么人喊了一声,到了到了,这就是我们要去的火车站,明水农场就在这里下车。许多右派站起来推行李。噼里啪啦扔下许多行李,赵来苟才喊起来:停下,停下!谁叫你们卸行李的!我们要到清水河站下车,这里是碱泉子!有几个右派跳下车装行李,但这时火车又启动了,他们慌忙扒住车叫人拉了上来。那些推下行李的右派惊慌地喊叫,我的被褥没拿上来……

黄昏时分,火车停在一片戈壁滩上。有几辆马车停在铁路边上。马车拉着行李,人们步行,走了一个小时,来到一片荒草滩上。宽阔的草滩上有两条南北走向的山水沟,先期到达的人们在沟里盖了些地窝子,挖了许多窑洞。管教干部领着分队长分配住处,马车拉了一些人又去碱泉子找行李。

新添墩的劳教分子住在西边的山水沟里。挖下的窑洞还不够多,有些人这天夜里露宿在荒滩上,翌日晨喝过了菜糊糊,自己挖窑洞。

病号们被安排在山水沟的一间地窝子里。这是一间半明半暗的建筑,依着山水沟的崖坎往下挖了一米,挖出来的土再堆高一米,上边横了一根圆木搭上椽子缮上碱蓬和笈笈草。因为椽子少,碱蓬和笈笈草上没压上多少土。靠着崖坎的一面留了几十厘米高的土台子,长度和地窝子的长度相仿。这是“炕”。晚上睡觉透过茅草的空隙可以看见闪烁的星星,还可以听见风把沙土刮到茅草上的唰唰声。天亮后起床,被子上落满了尘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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